沈长释在一醉方休酒坊一住就是三天,连门都没出来过。
钟留在酒坊周围的街道转了不知多久,盯着一醉方休的门,能瞧见沈长释和白球一边吃着花生一边喝着酒,也能看到那五个伙计围着沈长释学写字,沈长释有耐心,一个个教,教完了白球还夸他有文采。
钟留来回转了许久,城中有一户人家家里办喜事,白球带着三个伙计推着一车的酒离店了,离开的时候让沈长释帮忙看着点儿店,趁着这个时候,钟留才敢走到酒坊门前,半边身子探进门里,脚没跨进去,开口朝里头喊:“沈哥!”
沈长释正靠在凉椅上挡了去后院的半条路,吹着风吃着花生纳凉呢,听见身后传来了声音抿嘴笑了笑,慢吞吞地起身然后拍了拍衣摆,这才转身朝钟留走过去。
钟留见沈长释过来了,一把抓住了沈长释的手,拉着他先跑出一段距离再开口说:“沈哥,你干嘛呢?”
“什么干嘛?我午睡呢。”沈长释道。
钟留皱着眉头表情有些难看:“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怎么在酒坊里午睡啊?你还记得几天前我烧符给你,让你从地府上来帮我的事儿吗?”
沈长释脸上的表情逐渐挂不住的,笑容颇深,他道:“我不是已经帮你解决了吗?”
“有吗?我怎么见你一直在酒坊里待着呢?”钟留问。
沈长释伸手拽了拽对方的胡子,钟留伸手护着自己下巴上的胡子睁大了一双眼,沈长释道:“这几日白球找过你吗?”
钟留一愣,心中莫名漏了一拍,而后又生了不少烦躁来。
他摇头,接下来不用沈长释说,两人都心知肚明了。
沈长释笑容不减:“你让我从地府赶过来不就是为了帮你摆脱白球的纠缠吗?你说人家姑娘想不开天天跟在你身后跑,你又怕有烦又嫌弃,甚至还设了阵法躲在树洞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这回她不缠着你了,已是你想要的了,还纠结什么?”
钟留顿了顿,声音卡在喉咙里没出来,他抬着眼眸看了沈长释好几眼,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他知道沈长释说的是对的,他本就要这个结果,先前是打算让沈长释以鬼差的身份吓一吓对方,或者搬出无常大人的名号来震慑对方,却没想到沈长释没走这条路,用了别的办法,得到了同样的结果。
白球这几日都在酒坊里打理生意,好好地过她的日子,钟留的耳边也终于清静了,不用半夜还担惊受怕身边突然出现个女人。
如沈长释所言,他的目的达到了,可为何心慌,为何还是不高兴,不满意?
沈长释见钟留安静片刻,于是问他:“你不如去捉妖?或是去捉鬼,她日后不缠着你,你也轻松些。”
“那沈哥你呢?”钟留问他。
沈长释道:“现在十方殿无事,白大人与无常大人四处游玩,我跟过去无常大人不开心,白大人也嫌弃我,正好白球这儿是个好地方,好吃好喝的还有人伺候,我就在这儿待一段时间,暂且不走了。”
钟留脸上表情有些僵硬,他眨了眨眼,道:“那你……那你待着吧。”
“好叻。”沈长释转身回去,钟留看着他的背影,瞧见沈长释几乎带着小跑回到了酒坊里。
送酒回来的白球就在道路尽头,与几个伙计正在说笑,钟留瞧见了,脚下使了轻功离开。
他去捉鬼了,这才是他的要职,这世间孤魂野鬼众多,走走停停都能碰到几个,他的事还有许多,他的修行之路也长着呢,没有扰人的五尾狐,钟留觉得自己自在些。
应当是自在些的,可偏偏心里总像是被一块石头压着般,喘息困难。
钟留想着,自己应当是修行不当,哪里出错了。
他半夜坐在林子里,布了阵法,迎着月光吐纳,丛林之中灵气全都萦绕这处,钟留的心难得平静,睁开眼看向头顶的圆月,就这月亮,便将他心里片刻的安宁打破,莫名烦躁了起来。
女子皮肤白皙,上头还有伤痕,趴在地上低声哭泣,玲珑身躯在月光的照耀下笼罩着一层微光,画面一闪而过,钟留低声骂了一句:“真他妈的……我这是要完了啊!”
狐妖有魅惑之术,钟留画黄符贴在自己身上在林子里又转了几圈,并未察觉自己中了什么妖法,于是连夜朝一醉方休酒坊赶去,入了城后靠近酒坊他脚步就渐渐慢了。
钟留坐在一栋房屋的屋顶上,远远看着夜里还灯火通明的酒坊。
五个伙计带着自家媳妇儿在酒坊里围城一桌正吃喝着,白球与沈长释就坐在其中,两人肩膀挨着胳膊,白球还给沈长释夹菜,一口一个恩公喊得娇滴滴甜丝丝的。
钟留抓了抓头,一头本就不整齐的头发被自己抓得更乱。
另他费解的是……捉妖捉鬼时不能安静下来的心,此刻没了那时的紊乱。
钟留微微眯起双眼,看向坐在人群中挨着一只五百年老鬼的白球,白球举止谈吐都很大方,她与一般的妖不同,身上除了有妖气之外,其余行为与常人无异。
听她手下的伙计说,每到初一十五,她还会到城东去救济穷苦百姓,施粥散米,她的酒坊并不挣钱,只够养活她自己与五个伙计。
人美心善的妖已经不多了,她这般造化的,日后必然能有一番成就作为,积德行善之后,或许来生就能成人,不用再从动物慢慢修炼几百年,经受断尾之苦,也不用被修道者追着要打要杀了。
钟留想到了白球的诸多好,憋着一口气化作了一声叹息,最终还是从屋顶上跳下离开。
送走了伙计与其媳妇儿,酒坊也该关门了,白球将门落了锁,转身朝依旧在喝酒的沈长释看过去,抿嘴笑了笑。
“他走了?”沈长释问。
白球颔首:“多谢恩公肯帮我这个忙,我知这般是无理取闹了些,可他不开窍。”
“他是不开窍,你又想清楚了?”沈长释放下酒杯,皱着眉头,心想今晚喝得还真是有些多,顺手在桌上拿起了一把扇子扇风,他道:“钟留是凡人之躯,即便从小修炼,天赋不错,以他的根基,至多只能活到六百岁,妖若潜心修炼,又至少能活几千年,你们长久不了。”
白球垂眸,坐在了沈长释对面轻声笑了笑:“我知,可我喜欢他,我愿意等他轮回转世。”
“换了皮囊你也爱?”沈长释挑眉。
白球点头:“爱,还得护着爱。”
“他若变成个女的呢?”沈长释咂了咂嘴。
白球面色微变,笑道:“那便与他再做一世姐妹。”
“就因为他曾救过你的命?你可知他救你事出有因?”
“我知。”白球轻轻叹了口气:“可他将我抱在怀中,喂我吃花生是真,他出门打探消息,回来给我带玩偶也是真,那段时间我虽意识不清,内丹取回之后,记忆都还在。”
“就因为这一点儿好处?”沈长释挑眉:“我也喂你吃过花生。”
“你多半是与我抢吃的吧。”白球笑了笑,沈长释伸手抓脸,有些尴尬。
白球狐狸眼里的光略微暗淡下来,她说话轻声细语,淡淡吐出:“我在无面身边待了几百年,从修炼成妖开始,便被他索取妖气练各种邪术阵法,我孤苦一生,从还是只小白狐开始,便不曾有人待我好过,几粒花生,一个玩偶,于我而言便是重生,不知恩公明白否?”
无面,便是朱鹤。
沈长释一怔,突然想起了几十年前的半妖阿武和曲小荷。
世间修道者甚多,捉妖的不计其数,像骆昂那种也不在少数,而被修道者迫害的好妖,稍微施与一点儿恩情,便足以让其忠心。
阿武曾愿意为曲小荷而死,死后魂魄受地狱之刑。
白球也愿意追随钟留的生生世世,直至自己灯尽油枯转世为人。
他也不知白球与钟留这番算是姻缘还是孽缘,无常大人早些时间就看见钟留身边萦绕着五尾狐的妖气,提点了一句,钟留没放在心上,才惹来了现在个不知何去何从的麻烦。
钟留这近三百年的一生也经历了许多,看破了许多,所以对待寻常女子不会动心,沈长释本意是想帮他解决白球缠他之事,却又想帮着钟留看清自己的心。
人妖殊途,修道者不同,妖气会损伤人身,故而人妖在一起,人的寿命会折损,身边运势也会发生改变。钟留自己都活了几百年,不改变别人就算不错了,白球的妖气伤不了他。
钟留与曲小荷不同。
白球与阿武也不会是同样结局。
沈长释心中想的有些多,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他道:“我与钟留一生都在解决人间事,破了许多妄图改变生死的孽缘,我从你与钟留身上看不到孽,便暂且当做是缘吧。只是还望日后在钟留大去之日,你别放不下片刻执念,惊动了十方殿。”
“多谢恩公提点。”白球起身,对着沈长释的方向行礼。
“明日是初一吧?”沈长释突然问。
白球点头:“正是。”
“你可是要去施粥?”沈长释转身对她笑了笑。
白球道:“是,米已备好,就等明早入锅呢。”
沈长释哦了一声,挥了挥袖子道:“初一苏城有花灯节,应当热闹,你这儿我就不久留了,白姑娘,好自为之啊。”
沈长释说完这话便离开了,他方才用来扇风的扇子落地,白球顿了顿,忽而想起了沈长释说的话。
若无意外,钟留会比她先死,她身负道行,若情到深处,不愿他忘记前尘情爱,不愿与他重头再来,或许会做出一些极端之事,妄图留魂,妄图改命。
若真有那一刻,十方殿出动,曾经帮过她的黑白无常再现,便是要收她去地狱了。
白球知晓十方殿的厉害,将她折磨得苦不堪言的无面尚且在黑无常的结界中散尽道行,两日便死。她不会与十方殿作对,当真被抓住,她被打入地狱,便永远守不到钟留的轮回了。
痴情更要理智,不做无谓牺牲。
这是沈长释在此待了这么些天,真正想说的话。
白球走过去将扇子捡起,看着一桌乱七八糟的碗碟,晃着扇子上楼休息,这些东西,等明日伙计来了让他们收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