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敢挣!给我直接绑回去!”汉子说完这句,两个家丁便从路边摊贩那儿拿了两条麻绳,丢了几个铜板给摊贩,不顾周围人的目视,直接将小姑娘给绑了,于是就这么蛮横地拉回去。
沈长释看了也就看了,等人在街道上消失,热闹散尽,周围的人也都当什么没发生过似的。
这么些年沈长释见过的欺负人的事儿并不少,他也算活了五百年了,换句话说早就成精了,什么场面没看过,骨肉分离,颠沛流离,战争伤亡,天灾**他都经历过,这种仗着有钱欺负人的恶霸,已算是这么多可怜事中最常见的一类。
沈长释收回视线,继续吃包子。
小二给人添茶,沈长释一招手他就过来了,将沈长释桌上茶壶里的茶水添满之后,多了句嘴:“方才瞧见客官望楼下,看见了金恶霸了吧?”
沈长释本就是话多的,刚才又被无常大人给瞪走了,现下愿意与人聊天说话,便伸手指着对面让小二坐下,还给他抓了一把瓜子,小二连连道谢。
“这金恶霸什么人啊?说来听听。”他对苏城不了解,刚来,有故事听最下饭。
“我们苏城依山傍水,城外有条河,金家在城外河边买了一块地,建了码头,走河运生意的,他们家有钱,这些年来也做了不少好事儿。不过这金恶霸……唉……这是金老板的侄子,父母都过世了,就他一个独苗,所以金老板也纵容他。”小二抬了抬下巴道:“喏,就咱们门口这条街,便是他爹留下来的业,整日靠租金过活。”
“强抢民女杀人放火?”沈长释嗑着瓜子问。
小二摇头:“那倒没有,方才那哑巴是他买回来的,哑巴的爹生了个儿子,家里缺钱,她长得又颇有姿色,就被她爹卖给金恶霸了,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出逃了,早上逃的时候我们也帮着,后来知晓不是金恶霸抢人,又不好说,便还给金家了。”
沈长释微微挑眉,问:“哑巴?”
“是啊,那小姑娘长得漂亮,可惜是个哑巴,从来没听她说过话。”小二说完,指着一个方向说:“她家就住在那边儿,一个茅屋里头,他爹之前卖鱼的,日子也算能过,她还帮着他爹卖过几回鱼,后来她娘生了个儿子,处处要花钱,她年纪正到了,本想嫁出去,不过听说卖给金恶霸更值钱,便卖了。”
这种事儿沈长释也见多了,他在得知魂魄无男女之后,便对男女看的没那么区分了。不过凡世俗人不这么想,即便是家里再穷的,生个儿子都是好的,姑娘被卖出去的太多。
“说来也可怜,但我们这些外人能有什么法子?姑娘是个实心眼儿,我们若花钱把她赎回来,她说不定还得回那个家,保不定又被卖一次。”小二摇了摇头,另一边喊了一声‘添茶’,小二连忙起身,将沈长释给他的那把瓜子揣进怀里道谢,这便走了。
这事儿,沈长释也就当个故事听,不过他没想过自己居然还能碰见那哑巴姑娘。
苏城有个馄饨摊,味道非常不错,这还是姜青诉告诉他的,说那老头儿无儿无女,白天要照顾病重的妻子,等妻子入睡了再出来卖馄饨,等他上街了,街上也差不多没人了,不过有些做夜活儿的会来吃,他也能挣点儿小钱。
姜青诉说好吃的,肯定美味,于是沈长释大晚上站在街头巷口等卖馄饨的过来,等了一刻钟没等来摆摊的老头儿,反而在巷子里碰见了浑身脏兮兮的哑巴。
当时沈长释双手环胸靠在巷子口的墙上,手中拿着笔正借着月光在阴阳册上写写画画。他新写了本书,钟留和那小狐狸的,内容比无常大人与白大人还要火热些,正写到欢处,他一只脚有节奏地点地,然后听见巷子里废墟倒塌的声音。
沈长释扭头往巷子里一看,废墟多为不用的木材和衣物还有明日要倒的泔水。
木材堆里慢慢爬起了一个人,小姑娘背着月光,瘦得几乎脱了相,一头头发沾了泔水,味道有些难闻,身上也和馊了似的,一件白裙穿成了泥土的黄色,正跌跌撞撞地朝巷子口过来。
她走到巷子口才看见有人,抬着头与沈长释对上了视线。
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即便在黑夜里也能发光,她的眼睛很圆,看向沈长释有些惊讶。如白日小二说的那般,她的确有几分姿色,虽不如白球媚,也不如姜青诉雅,却纯。
小姑娘对着沈长释眨了眨眼睛,沈长释也眨了眨眼,就在此时,巷子的另一头传来了金恶霸的声音,气急败坏道:“他娘的!一天跑三次!她还真有本事!这回又是怎么出去的?!”
“钻……钻狗洞。”一个家丁道。
那金恶霸咬牙切齿:“这人老子不要了,抓回来,剁碎了喂狗!”
金恶霸说出这话时,沈长释明显瞧见了小姑娘肩膀抖了抖,她还看着自己,眼中并没有求救的意思。沈长释微微挑眉,自己退了半步,将巷子口让出,那姑娘见有路可走,抬腿便跑。
她出来的那一瞬浑身暴露在月光下,沈长释瞧见了她身上的伤,鞭打,烫伤,还有青紫的掐痕,这一瞬他立刻明白过来金霸王带她回去是做什么的。
沈长释对风月场所之事了解深透,一个任其折腾也不发出痛呼声败坏兴致的漂亮姑娘,难怪逃三次,金霸王都要带回去。
家丁没出现,不过发觉了姑娘的踪迹,立刻开口:“她朝这边跑了!”
沈长释见她一瘸一拐,于是伸手一把扯过她的衣领拉到自己身边,那姑娘以为他是要抓她还给金霸王的,转身张牙舞爪地就要往他身上打,沈长释嫌她脏,伸手在她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姑娘立刻动弹不得,惊恐地看向他。
巷子里有人过来,七八个家丁从两人面前跑过,完全没看见他们,然后四散开来,各处去寻,等人走了,沈长释才伸手戳着她的额头,将她推远了点儿。
姑娘直接跌坐在地上,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能动了……
她抬头看向沈长释,沈长释也看向她,然后赶小狗儿似的对她挥了挥,意思是让她快走。
姑娘爬起来,伸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起身一瘸一拐正准备跑,卖馄饨的老头儿来了,哟呵着准备在这一处停下。路边有两张略微破旧的桌子和长凳,这一处靠近码头,一些搬货的夜工等会儿便在这里聚集。
姑娘从买馄饨的老头儿身边过时恐怕是闻到了香味儿,愣愣地看了老头儿的馄饨摊几眼。
沈长释皱眉,见老头儿落了摊位,于是走过去,看着还站在路边上没跑的人,说:“过来,哥哥买一碗给你吃。”
小姑娘警惕地朝沈长释看过去,沈长释落座撇嘴道:“不吃就走。”
她还是跑过来了,乖巧地坐在了沈长释的对面,一双眼睛发亮地看着正下锅里煮的馄饨。
吃东西的时候两人安静得很,沈长释全心全意地吃,姑娘本来就是个哑巴,说不了话。
味道果真如姜青诉说得那样儿,这馄饨鲜美,他吃了两碗,那姑娘也吃了两碗。
吃完之后码头的人声到了,沈长释付了钱起身准备回客栈,走两步发觉身后有视线,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一双可怜又无辜大眼睛,心里沉了沉。
糟了,他觉得他这是被讹上了。
姜青诉与单邪刚从街市中回来,手中还捧了一些东西,姜青诉道:“过些日子咱们去无事斋看看吧?我方才买了好几样东西,觉得能放在里头当摆设。”
单邪嗯了一声,视线落在前方,姜青诉顺着看去,他们与沈长释在客栈门口相遇了。
沈长释站得笔直,身后跟着个姑娘,大约到他肩膀那么高,瘦瘦的,身上还有伤,正露出半个头看向姜青诉与单邪。
姜青诉眨了眨眼,问:“你……从哪儿带回来的?”
她认得这是白日那恶霸拉走的哑女,当时恶霸和其家丁在客栈门口闹的时候,姜青诉与单邪也停止下棋朝外看。他们十方殿不管人间事,所见所闻何其多,过去便当是过去了,只是她没想到,沈长释会把这哑女带回来。
沈长释有些无措,长长地嗯了一声说:“就……顺手帮了一把,她就跟着我了。”
姜青诉视线落在了那姑娘的身上,微微挑眉,又看向沈长释道:“先进去。”
那姑娘虽然看上去小,但已有十六岁,早就到了可以为人妻、母的年龄了。
姜青诉领她进了客栈,让小二打水,先让她把身上的脏衣服换下来,好好收拾一番,又弄了些药让她自己擦在身上,有些伤口还是得处理一番的。
隔壁的沈长释乖巧又可怜地站在单邪跟前,双手垂在身边微微低着头,一副等待受罚的姿态。
单邪只晃着扇子看书,一句话没说,沈长释率先开口,道:“无常大人……我一时心软,明日就将她送走。”
“送哪儿?”单邪翻了一页纸,冷淡地问。
沈长释想了想,送回她家肯定是不行的,说不定与小二说言那般,还会再被卖第二次,可这姑娘也没其他去处,若只是随处丢了,他今日也就没必要救了。
沈长释迟迟没说话,单邪一个眼神如刀般落在他身上,恰好姜青诉从隔壁过来,沈长释那如芒在背的感觉才消失。
“沈,你好样儿的啊。”姜青诉一进门便道:“我说帮你娶妻你不要,现在自己找了个姑娘回来了?”
沈长释叹了口气:“白大人莫要取笑我。”
姜青诉哼笑了一声:“善心谁都有,若是情势所迫,一时心软也可体谅,不过这人你既然救回来了,总得有个安排和去处吧?”
沈长释点头:“我……我会与她说清楚,明日给了银两,将其送走。”
姜青诉道:“你在十方殿有五百年了吧?”
沈长释顿了顿,肩膀挂了下来:“是……我认错了,若白大人要罚,亦无话可说。”
姜青诉抿嘴笑了笑,道:“谁说要罚你了,只是想问你,你这五百年可学会了如何看人心啊?”
沈长释一愣,抬眸朝她瞧过去,又看向依旧安静看书的单邪,摇头不是,点头也不是。
他看人心全凭着这五百年的经验,有些人的真心就放在眼里,面儿上,一眼就能看穿,如江濡;而有些人表面善良,实际心思深沉,诡谲莫测,如张之孝,有些他能看穿,有些他看不透。
姜青诉的笑容不变,道:“我与单大人也没那么不近人情,我亦私心过许多次,总不能只许白大人放火,不许你沈长释点灯。她身上还有伤,留着伤好了再送出城去,届时给她一些银两,也算仁至义尽了吧?”
沈长释松了口气:“多谢白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