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木柱,红牌匾,石块砌成的台子有半人高,两旁还挂着红色的帷幕,不过帷幕老旧了,有些地方的颜色泛黑。黑瓦之上落下了几只燕雀,张开翅膀又轻轻飞落在了飞檐上,歪着头往下头看。
红牌匾挂在黑漆木柱之上,一则‘悲欢离合演往事’,一则‘愚贤忠佞认当场’。
台上的大汉挂着长长的胡须,怒眼圆睁,演的就是个忠孝之臣,面对奸佞时大胆直言,不讳权贵的场面。
“吴侍郎,你欺压百姓,贪赃枉法,待我上告议政殿,请皇上拿你乌纱帽,给百姓还个公道!”长胡须的大汉说这句,双手在右侧高空高高举起,那吴侍郎吓得连连后退,一只手发抖地指向他:“你……你莫不晓得,我背靠哪座大山?”
“如何不知?!”长胡须大汉一挥广袖,大步上前,魄力拿出之后浑身充满了威严之气,他走到那尖嘴猴腮的吴侍郎跟前,道:“你不过是仗着有丞相撑腰,为非作歹,我已证据确凿,即便是丞相在此,也救不了你!”
鼓点落下,台下众人连连鼓掌叫好。
刚静下来的戏台子边,有人吆喝:“姜相到——”
此声一出,幕布后头立刻造出电闪雷鸣之声,台下众人纷纷握着手中茶杯,还有人花生米都在手里捏碎,屏住呼吸朝台上瞧去。左一侧小门,紫袍上绣仙鹤补子纹的衣摆从门后露出,紧接着面涂粉,眼着妆的女子便阔步走出来,双手叉腰,一双眼睛凌厉瞪向台下。
吴侍郎瞧见来者,立刻举手高呼:“丞相!丞相救我!”
台上演得精彩,台下的人也议论纷纷。
一年轻男子从外面跑入,瞧见坐满了人的位置,有些懊恼睡过了时辰、只瞧见正中间一桌只坐了两个人,于是挤身走过去,站在桌边,男子赔笑:“两位兄台,你这位置还有人吗?可否让我一同观看?”
男子生的顺眼,坐在左侧的男人抬眸朝他看了一眼,于是咧嘴笑了笑,下巴往旁边一撇:“坐,桌上还有茶水干果,想吃就吃。”
男子一见这人这么好说话,连连拱手道:“多谢多谢!”
说这话,却也忍不住朝这桌的两人瞧过去,看上去像是一文一武。文的身穿青衫长褂,袖口窄,手中捏着一本书,正在微微皱眉写着什么。武的则粗犷些,穿着不羁,衣服也是粗衣麻布,头发随意扎着,下巴一把大胡子,瞧上去与那写书的不像一路,偏偏还能时不时朝对方上瞧两眼,端了茶给对方,写书的头也不抬便喝了,可见信任。
男子瞧见台上演的还是昨日自己瞧过的,不禁松了口气,于是与这两人搭话:“两位兄台经常来看戏吗?我日日来,怎么没见过二位啊?”
“我们不过是路过此地,刚好闲着没事儿听说有唱戏的才来看看的。”写书的男人说完这句,将笔放下,对着那大胡子男人道:“去,给我买两个肘子来。”
“吃死你吧!还吃肘子,我不过就是输了你一次,你都拿此占我多少回便宜了?”大胡子男人有些不爽。
“嘿嘿,我说了,我们那两位主子绝对不会和我们一路看戏,他们俩之间,有猫腻。”说完,他用手比了比歪七扭八的意思。
大胡子男人翻了个白眼。
“二位兄台叫什么?我叫徐堂,和二位交个朋友。”男子说。
写书的朝他看了一眼,眉眼带笑,压低了声音道:“沈长释。”
旁边的大胡子也拱手:“钟留。”
“沈兄、钟兄!”徐堂说完,台上正好演到精彩片段,他立刻到:“沈兄快看!马上就要到精彩的了,我昨日便是看到这儿家中有事被人叫走的。”
“哦?精彩?莫非是那姜丞相把大胡子给砍了?”沈长释问。
徐堂脸色一僵,连忙摇头:“怎么可能?大胡子是我朝忠臣方贤良啊!他如今已是兵部尚书,位高权重呢!我说的精彩,是方贤良将那姜丞相训斥一顿,让她再多话也只能吞进肚子,差人将贪赃枉法的吴侍郎给拉下去啦!”
沈长释眨了眨眼睛,朝钟留瞥了一眼,于是问徐堂:“姜丞相这么不受待见?”
“她通敌卖国,辜负了圣上对她的信任!”徐堂微微挺胸:“我明年也要科考,定要做个像方贤良这样的大忠臣,若碰见吴侍郎、姜丞相一流,定然也要像方贤良这样不畏权贵,为民除害。”
钟留听他这话,脸色稍微有些难看;“说得像你认识姜丞相一般,如何知道她的好坏?在她通敌卖国之前,不是还做了许多为民谋福之事?比方说女子科考制度。”
徐堂嘿嘿一笑:“她死后科考就关了,朝中女官无一能做大,统统辞官回乡。”
钟留脸色一僵,沈长释又道:“那还有在朝官员家眷待遇制度。”
徐堂撇嘴:“这倒是做了一件好事,不过是她为了拉拢朝中官员,故意为之。”
沈长释又道:“万渡河洪灾,她领朝廷银两救济灾民,强压工部,使得水坝修建提前,没有殃及更多百姓如何说?”
徐堂道:“工部做事,不用她说也能成,赈灾银两是朝廷给的,又不是她给的,装模作样谁不会?”
沈长释将书合上,微微挑眉:“胡玉贪官,抢十八民女藏于家中数月,民女家眷叫天不应,京都脚下,官府不作为,姜丞相以七日为限,不仅归还民女,严打官府,还将胡玉砍头示众。因为胡玉是兵部尚书亲侄,京都那么多官看见了不敢管,若非有她,如何能成?”
徐堂脸色一红,有些急躁:“十八个民女都没死吧?胡玉没杀人,却被人杀之,谁更狠毒?!”
沈长释这回算是被气得没话说了,他愣了愣,回头看向钟留,钟留在桌底下的拳头已经握紧,沈长释咬牙问:“你可懂她?”
“你又懂?我见你没比我大多少,怎就比我知道得多?”徐堂抬着下巴哼了一声。
沈长释站起来一甩袖子,嘁了一声对钟留道:“我们走!不和这人费口舌,那么多明明白白的善行放在他面前他偏要扭曲,一叶障目。”
钟留和沈长释都离开了桌子,可他们这一桌方才康强有力的对话却让好几个邻桌都没看戏台子,看向他们了。等钟留沈长释走后,邻桌一位年长的大爷对着徐堂道:“小伙子,那位公子说得对。”
“什么说得对?”徐堂皱眉问。
大爷笑说:“说来也巧,当年被抢女子有我堂哥之女,你当胡玉没杀人,可我堂哥女儿未出阁被玷污,回家后茶饭不进,半月后投河自杀了,胡玉杀没杀人不好说,可胡玉之死,我堂哥堂嫂是感激姜丞相的。”
徐堂因为窘迫,脸立刻红了起来,戏台子这处台上台下依旧热闹,刚从那两处离开的男人一个双手叉腰,一个环抱于胸。
“什么破戏台子,怎么现在我想听听白大人过去的事儿,都是诋毁她的?众人皆记得她的恶,不记得她的善行了?”沈长释说完,伸手将路边上阻碍视线的树枝给折了下来。
钟留道:“白大人死了已二十多年,方才那男人不过二十左右,白大人死他还没生呢,知道个屁啊?”
“难怪无常大人与白大人不与我们同行,这要是被她听见了……”沈长释还没说完,后面便有声音回他:“那她肯定没你这么气。”
沈长释猛地回头,瞧见了身穿白衣的女子,对方面上带着微笑,青丝随风飘起,一只手上拿着根糖葫芦。
“白大人?!”沈长释眨了眨眼睛,惊讶过后,又带着点儿好奇地问:“你手中的糖葫芦哪儿来的?”
姜青诉伸手指了指身后:“单大人给我买的。”
在姜青诉身后,一身黑衣的单邪慢慢走过来,面色如往常一样冷淡,仿佛能将人冻伤一般,不过经过这些年,沈长释逐渐抓住了单邪的软肋,只要往姜青诉那边靠,单邪基本上不会出什么狠招。
“白大人事情解决了?”钟留问。
姜青诉道:“本也没什么事儿,上个案子结个尾罢了。”
沈长释叹了口气:“唉,现在说书的戏班子都不能听,只要提起你的事儿都是一堆批评的。”
姜青诉笑了笑:“我也不用他们夸奖。”
方才她与单邪办完了事儿,买了根糖葫芦就打算去找沈长释与钟留的,没想到见到那两个人跟人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有些好笑。
姜青诉回头朝叫好声不断的戏班子看去一眼,然后慢步离开:“最近好似戏班子很多啊。”
“是了,据说是从宫里兴起的,便迅速传到民间来了。”钟留回答,本想说得更多,不过想到了姜青诉的身份,还是闭嘴。
实则是因为宫中皇帝的一句话,歌舞乐曲便逐渐演化成了戏班子。当时正是宫中舞乐时,有个新来的舞姬长得有几分像姜青诉,皇帝见了,与其道:“你来对朕说句话,就说‘来日太子若为帝,我必为臣,若您生生世世为帝,我愿生生世世为臣’。”
那舞姬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卖了个关子没说,让皇帝给她些时日,不久后那舞姬穿着姜青诉生前爱穿的衣,与人结结实实演了一出。
后来……后来便是如今这宫中的瑜妃了。
姜青诉手中的糖葫芦已经吃了一半,转头看向身侧的男人问:“单大人喜欢看戏吗?”
单邪朝她瞥了一眼,还没张嘴,姜青诉就道:“我知道了,戏曲在你眼中与说话无差别对吧?”
单邪回眸,视线突然落在某处,姜青诉顺着看过去,看见街头的另一边,有个身穿戏服的女子妆发凌乱,两只手捧着酒,已经喝得醉醺醺了。即便她面上胭脂乱成一团,却也丝毫遮不住美艳皮囊,她眼神浑浊,晃晃悠悠地唱着什么,许只有她自己听的懂。
姜青诉问:“单大人瞧她漂亮?”
这人可不是见醉女便会留步的人。
单邪微微皱眉垂眸叹了口气:“白大人别再口无遮拦了。”
姜青诉略微一笑,笑完了之后就看见那喝得烂醉的女子被几个男人架着肩膀调戏,半拖半拽地进了小巷子里,接下来会有什么事,可想而知。
她心中咯噔一声,眉心紧促。
那女子有些焦急,手中的酒坛碎在地上,她眼神慌乱,朝人群中大喊:“凤遥……救我!凤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