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县令、县丞一同,向郡里进言在江陵等城市推广公厕之余,黑夫也没有落下自己的本职工作:练兵。
安陆城南郊,金鼓连响不绝,黑夫等人站在城垣上看下去,只见宽阔的场地上,上千来自不同乡、亭的兵卒们,分为几个部分,或习队列,或习旗鼓,依照金鼓之音,或进或止,或击或退,看上去有模有样……
看着这一幕,负责为黑夫传令的季婴感慨道:“不由想起三年前与县尉一起在更卒里训练的场景,而今,县尉却已训练指挥千人了,真像做梦一般!”
“谁都是从新兵过来的。”
黑夫露出了笑:“我亦不能例外,都是一步步学来的,当更卒时学着做什长,做屯长时学习做百将,做百将时学习做五百主……”
穿越者亦是要不断学习的,黑夫经历过一年多军旅生涯,他十分虚心地从杨熊、李由处学了练兵治兵之法,如今便派上用场了。
《孙子兵法》讲战略战术较多,在训练上,还是《吴子》比较细致,黑夫有幸从李由处借到这本书,花了半载时间阅读抄录,如今已烂熟于心。
在《吴子》的《治兵》一章里,专门说了进军、作战、训练、编伍、指挥等问题。
士卒在战斗中往往死于没有技能,败于不熟悉战法。所以用兵之法,训练为先。一个人学会战斗的本领了,可以教会十人。十个人学会了,可以教会百人。百人学会了,可以教会千人。千人学会了,可以教会万人。万人学会了,可以教会全军。
将其运用到秦军编制中,便是:“伍长教成,合之什长。什长教成,合之屯长。屯长教成,合之率长”。
在敲定征兵人选时,黑夫便优先选择了那些在郡、县服过役的人,再加上当过更卒徭役的年轻人,这些人都算作预备役,至少是熟悉前后左右进退的。
七月上旬,他们在各自的亭、里处,也完成了基本的编制,每个里出五到十人,编成什伍,以伍老或里正为什长伍长。每两个亭编为一屯,以亭长担任屯长。
这也符合兵法里“乡里相比,什伍相保”的原则,吏能知兵,兵卒亦相互信任熟悉,容易抱团。
七月中旬,这些人集合到县城后,分营驻扎,黑夫又将他们编成更大的编制:曲。
……
“涢水乡、云梦乡的五百人,为后曲,由尉史利咸统领!”
“县城、北郊乡的五百人,为前曲,由北郊乡游徼东门豹统领!”
东门豹本就是不更,又是一乡武吏之首,这半年来在县城和北郊乡颇有威信,以他为五百主是合乎规矩的。
而利咸也因为上一次擒拿郧满、利平的功劳,被郡里从簪袅升为不更,亦有做五百主的资格。
这项命令颁布后,众人都恭贺二人,利咸笑着接受大家祝贺,有信心做好这职位。可东门豹却在事后,忧心惙惙地来找黑夫,二话不说就下拜道:
“我是个粗人,打起仗来只知道闷头往前冲,练兵、带兵根本不懂,害怕做不好五百主,让县尉失望……”
这家伙倒是有自知之明,东门豹冲锋陷阵是行家,练兵的能耐的确不知有多少。
但黑夫心中自有打算。
“难道你愿永远都做一个小小百将?听小陶或者利咸指挥?你今是不更爵,还颇得县城、北郊乡众人敬佩,若如此,不但兵卒为你抱不平,我想你也不甘心吧。”
“或者,让你做我的短兵百将?短兵不可离将吏半步,若让你一直呆在我身旁,眼睁睁看着别人冲锋陷阵,你亦不能安心,你的长处,也要被埋没了。”
这么一说,东门豹也发现,这两个职位,自己都做不来,这时候,黑夫又拍着他肩膀道:
“阿豹,你武艺超群,作战勇敢,秦律虽规定,大夫以上不得陷阵斩首,但五百主遇到战事紧要,亦是要身先士卒的。你只管看着我的旗帜,听我号令即可,我让你待命时,半步不可移,我让你冲时,便挥旗为我前驱!”
东门豹虽然之前没什么进取的志向,但自从被黑夫以封侯之志刺激后,也开始重新拾起武艺,并扭扭捏捏地向他求问一些练兵治兵的事,眼下只是信心不足,并非没有改变的能力,被黑夫一鼓励,脑子一热,欣然应诺!
黑夫将两个五百人分作前曲和后曲,东门豹带领的是前锋,而利咸则作为预备队用,这样的话,二人不同的性格可以充分发挥。
为了让东门豹安心,黑夫还让自己的短兵百主小陶带着一百名充当亲卫的县卒,协助其训练。
这法子着实有效,县卒们是常备军,训练有素,皆知金鼓、通旗帜、晓进退。带着来自各亭、里的兵卒训练,不过五日,就重新熟悉了队列阵法。
这时代军队的阵法变化,还是“圆而方之,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分而合之,结而解之。”这些,黑夫做更卒和在军中时,早就练得快吐了。
这之后,便是较为复杂的金鼓旗帜,好在所有人都有过一到两次的服役经历,已有基础。只花了十天,他们对步、趋、骛、将、帅、伯之鼓皆已熟悉,低旗则急趋,连飙则奋击,看上去有点军队的架势了……
“吴子言,每变皆习,乃授其兵。”
直到七月底,黑夫才打开了县武库,将兵器分发给众人。
兵法里说:“教战之令,短者持矛戟,长者持弓弩。”
黑夫让各屯长按照兵卒各自的身体素质,给他们分发兵器,但五兵比例必须合理,以应对不同的战术需要,于是在五百人中,持戈、持戟、持矛、持剑盾和持弓弩者,各为百人——弓弩兵需要大量训练,所以已在靶场由小陶训练一个月了。
《吴子》又言:“强者持旌旗,勇者持金鼓,弱者给厮养,智者为谋主。”于是黑夫也完成了最终的征召,在前、后两曲之外,补全了自己的中军。
中军人数虽然不多,但种类却很复杂,季婴作为传令官,率十人沟通前中后三个部分。涢水乡厩典虞朔为骑吏,率十骑为哨探。
如果说前后两曲是双手,那么传令兵和斥候骑从,便是黑夫的喉舌、眼睛。
曾经和黑夫一起当做更卒的士伍“牡”,是个高大的汉子,黑夫让他和几个同样高大强壮的兵卒帮自己持旌旗,又十人负责鼓车,这算“强者持旌旗,勇者持金鼓”。
曾经和黑夫打过交道的县工师适,被征召从军,黑夫让他带着百名商贾、工匠管理军械、粮草、被褥等辎重。会医术的卜乘带着十个人作为医护急救之士,这算是“弱者给厮养”。
此外,黑夫身边,还有狱吏乐作为军法吏,来自朝阳里的公士去疾为书佐,这也算“智者为谋主”。
如此,众人持兵刃又练习了五天,黑夫诏令各部军吏,决定进行了第一次千人合练!
……
八月初五这天,正值秋收前夕,受到黑夫的邀请,县令、县丞及城内诸吏都来城南墙垣上观看。
县城附近的公田已一片金黄,再过几天就可以收获了,而在微澜的护城河外,被水稻田包围的城郊空地上,千余兵卒站成两部分,单膝跪坐地上,静待命令下达。
城头上,小陶所率的一百短兵亲卫亦换上了新装,一屯剑盾兵背着蒙皮的盾牌,将随身利剑擦拭得熠熠生辉;一屯弓弩兵亦背负弩机,仿佛随时可以射向敌人。更有牡等十名壮者持旗帜站于黑夫左右,大旗随风飘扬,十人却站立纹丝不动。
眼看时辰差不多了,黑夫便亲自在城头敲响了大鼓!
随着第一次鼓点敲响,兵卒们开始重新列队,向左右散开,呈现作战队列。
第二通鼓后,兵卒们前排执剑盾、后排持矛戟,听东门豹和利咸的号令,闻鼓则进、重鼓则击、金之则止、重金则退,一时间剑盾如山,戈矛如林,蔚为壮观。而且从城头看去,整体亦井然有序。
三鼓、四鼓已过,兵卒们额头上隐隐有汗水,却依旧飞快地重新集合起来。随着黑夫第五通重鼓敲响,他们开始排成军队列,依次从城下整整齐齐地走过,还偏头朝城头大声呼喊了起来:
“秦必胜!”
千人之呼,直震云霄,让人头皮发麻。
秦军必胜!这也是黑夫这一个月来,每日都在给他们灌输的念头。
县令雍何等人见状,均赞不绝口:“一鼓整兵,二鼓习陈,三鼓趋食,四鼓严辩,五鼓就行。闻鼓声合,然后举旗。县尉所练之兵,其秩序之井然,已经赶上郡兵了……”
这一个月里,黑夫的辛苦众人看在眼里,他连县城附近的家都没回过几次,整日都住在兵营,每隔一天还要巡营,与兵卒们详谈,并关照他们的衣食。
军吏都是他的亲信旧部,犹如臂使,兵卒们都是本县子弟,知根知底。这几年间,黑夫的种种事迹让他们如雷贯耳,而黑夫本人就是因为军功一跃龙门的典型例子,那些有心功爵的兵卒视他为楷模,被黑夫安排季婴一鼓动,受了“秦军必胜”这一宣传影响,对战争的热情都很高。
不过黑夫嘴上却只是谦逊地说道:“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如此而已。”
雍何颔首:“我听说,郡尉让各县兵卒在八月底前,在鄢城集结,县尉还能再练上十余日……”
“没那么多时间。”
黑夫笑道:“我打算让兵卒们每天合练一次,到八月初十时,我打算让他们解散……”
“解散!?”
县令雍何大惊:“大军启程在即,解散作甚?”
黑夫道:”我巡视时与兵卒攀谈,发现他们眼下最担心的事有二,其一是离家月余,北上参战后,恐怕要一年半载方能回归,有些不舍,且冬衣、夏衣也未备齐。其二则是秋收在即,家里少了他们,秋收就要耽搁上许多。”
“故而,我决定在八月初十,让全军化整为零,由各屯长、什长、伍长带着众人回乡参加秋收,为期七日,待到八月十八日舂时,重新在此集结!”
雍何与县丞面面相觑,虽然兵事上由黑夫说了算,但他们依然有疑虑:“县尉……若是兵卒们一去不返,该如何是好?”
黑夫露出了笑:“杀。”
“军法以什伍互保,乡里为比,一人不返,则什长、伍长与之同罪,一什迟到,则屯长死。逃跑者,全家沦为刑徒隶臣妾,全里以之为耻!此事我会提前告知众人:我可以爱彼辈如赤子,但他们也务必畏我之斧钺!”
“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狐疑。我如此做,是要让兵卒知道,我信任他们,让他们能与家人告别,也望他们勿要负我,如若负我,这样的兵卒,带去战场上有何用?到了关键时刻,也会成为害群之马,不如杀之……”
黑夫扶剑看着兵卒们,赫然间有了一种为将者的风采:
“郡尉让我练精兵,只有千人一心,闻战而喜,方为精兵!方能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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