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想多了,什么“同榻而眠”只是黑夫客套地说说而已,他们的交情远未好到那份上,不过是在府邸内专门为他办了一个小宴,除了陈平之妻的堂兄张苍外,没有其他外人。
因为天色已黑,陈平也来不及细细观察黑夫这座皇帝所赐宅邸,只知道宅子富丽堂皇,高墙大院,院墙上饰以绮画丹漆之属,鲜艳夺目,一看就是新装修的。
青铜灯架上的烛火照亮堂中,三人就坐后,张苍在席上调笑说,按照右庶长的规格,此邸占地足有七十多宅(一宅为三十立方步)!户牖乡东张西张的房子加起来,也比不上,更别说,这可是地价奇高的咸阳城啊!
“我那宅邸狭小,妻妾子女又多,整日吵闹,比不上这宽敞清净,陈平,你就在这安心住下罢。”
这句话,黑夫怎么听都是张苍在炫耀,便扯开话题,与陈平说起了过去五年间,各自遇到的事。
聊下来后,陈平只觉得,黑夫这数年间的经历,当真跌宕起伏,打过败仗,差点被俘,绝境突围,立下大功,最重要的是攀上了李斯父子的大船,自此之后,仕途便扶摇而上。
黑夫嗟叹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回想起来,真像是在做梦,也只有在秦,我才能有此际遇。”
陈平奉承道:“右庶长立功无数,全靠功勋升爵,当有今日地位。”
反观陈平自己的生活,则要平淡许多,陈平并不讨厌寡淡的日子,但他不想沉溺在里面无法自拔,错过了更精彩的人生,所以他选择来咸阳。
这时候张苍接了腔,问道:“听说,陈平学的是黄老?”
他虽然早就从族父张负那听说过陈平之名,最初只以为是个以美色诱惑了堂妹的小白脸,不曾想,黑夫竟对陈平念念不忘,成婚时除了文武百官、咸阳同僚、南郡旧部外,只邀了陈平一个山东士人。
张苍奇之,想乘此机会,试试陈平,看他是否当真有乡人未识的才干。
这一说,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二人聊的是黄老之学,陈平游学时,没有选择在魏地更加流行,也方便混口饭吃的儒学,而是追随一位学者学起了黄帝、老子之术。
巧了,张苍的老师荀子,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儒家,他兼容并包,杂糅了九流十家的学说,化为己用。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在稷下学宫十分流行的黄老学说,张苍受其熏陶,也有较深的黄老基础。
于是二人一会聊老子、庄子,一会聊田骈、慎到,你一句“法出乎权,权出乎道”,我一句“官人守天而自为守道”。他们倒是说得高兴,黑夫却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筵席画风突变,从叙旧变成了哲学课堂……
这时候,三人已喝了不少酒,黑夫醉意上来,遂用筷箸敲了敲杯盏,打断道:“有句俗话,老秦人从不搅扰,我不喜高谈虚论。二位若要聊黄老,不妨说点我能听懂的,比如……”
他笑道:“黄老于当今天下,有何实际用处?再好的学说,若于现世无补益,也是空谈!”
张苍当然能说出来,却偏不答,看向了陈平。
婢女们已经告退,反正在场的也没有外人,喝得有些高的陈平便大着胆子道:“我以为,今上纯用秦之律法治六国故地,过矣!”
陈平出身卑微,知识面没张苍广,但他在底层呆过,又做了好几年的基层小吏,亲眼目睹了秦政在魏地推行时发生的种种事情,心里还真有一番想法。
“魏亡后,魏地设砀郡,使郡守县令治之,最初两年还因俗而治,但自去年开始,便广布律令于县、乡,大肆宣扬,让百姓们以法为教,以吏为师。”
“律令繁琐,百姓又不懂秦篆,常因犯下小错而被剃发、黥面,沦为刑徒。光是阳武县,几年下来,刑徒便将监牢塞满,如此一来,工地倒是有人干活了,但民间抱怨之声可不小。”
“此外,三年免税结束后,官府开始向阳武县征田租、口赋、徭役,比魏国时更重了几分。百姓向乡吏抱怨,乡吏则推给县吏,县吏又说是郡上的意思,于是百姓之怨,集于秦吏。”
“火上浇油的是,近半年来,朝廷政令一个接一个。先是说,过去的度量衡和钱币不能用了,都要用秦衡、半两钱,官吏沿街搜检,发现市肆上有人私藏旧衡、旧钱,当场缉捕入狱。这也就罢了,两地权衡钱币不一,的确颇为不便。可要郡县三年内废止固有文字,全部改写秦篆、秦隶,便有些强人所难了……”
一口气说完后,陈平拱手道:“今上政令繁杂,经常一月内连下数道,郡县为了在时限内履行,便苛责小吏,百姓。孰不知,事愈烦,百姓愈疲;法愈滋,而山东愈怨。”
这时候,他的醉意也消了,惊觉方才的话有些不妥,连忙道:“平妄谈国事,还望右庶长和内兄勿怪……”
不过,在陈平看来,这半年来,秦政过于急促了,山东百姓还没从灭国里缓过神来,就被一连串的政令要求砸得晕头转向,几百年的习惯,朝夕根除谈何容易,秦吏催促又急,逼得当地人焦头烂额。
秦国的情况更严峻,天下才刚刚一统,旧有矛盾还没消弭,便大兴土木,几个大工程同时上马,还急行律令,想加速各地实现真正的一统。
但一团干面,没有水分相和的话,再怎么用力,也没法完全粘合,一旦力气消失,便是分崩离析。
皇帝的初衷是好的,秦人可能不觉得这有什么,但散漫惯了的两千万山东人受不了啊……
黑夫看着陈平,暗暗赞叹他虽然年轻,却已经看到了秦朝的一大隐患,便问:“陈生以为纯用律令不妥,那又当如何治世?”
在陈平看来,解决的办法就在眼前!
他欠身道:“平窃以为,如今天下人最需要的,不是没完没了的政令,不是苛律重徭,而是休养生息。若能以商君之法与黄老之学并举,因天循道,刑德并用,行清静无为之政,则万民自化。”
“只要十年、十五年时间,百姓便能从数百年连绵不绝的鏖战里休憩过来,民务稼穑,衣食滋殖。一统后,享受天下晏然的孩童也将长大成人,定能习惯秦政,届时再推行种种举措,亦不为晚……”
虽然陈平偏向的是黄老中的太公阴谋术,讲究的是“阴谋修德”,但讲起黄老的精髓“清静无为”依旧头头是道,说完之后,颇为期待地看着黑夫和张苍。
这是他准备了许久的想法,年轻的士人心里,未尝没有效仿当年商鞅、范雎借景监、王稽,献策于秦王,一飞冲天的故事呢……
但黑夫和张苍却只是面面相觑,笑了笑,又叹了口气。
陈平有才干,目光也够锐利,能提出一道不错的良方,可惜,他到底是没在咸阳官场里混过啊,太想当然了。
张苍道:“陈平可知,当年商鞅曾觐见秦孝公三次?”
陈平道:“略有耳闻。”
张苍颔首:“商鞅第一次说之以尧舜禹的帝道,第二次说之以商汤周武之王道,皆语事良久,孝公却听了几句就开始打瞌睡,没将他所说的话听进去。直到第三次,商鞅开始讲述让秦骤然富强的强国霸道,秦孝公听着听着,竟慢慢往前坐到了商鞅的席上,相谈数日不厌!”
陈平略有所悟,沉吟后低声道:“内兄的意思是,今上听人说黄老之术,就像是秦孝公听商鞅讲帝道、王道治国一样,听不进去?”
“然也。”
黑夫无奈地说道:“陈生有所不知,朝堂之上,有七十多位博士,虽然儒生居多,但也有些名满天下的黄老之徒。”
“比如号称东园公的唐秉、号称夏黄公的崔广、号称绮里季的吴实、号称甪(lù)里先生的周术。你的想法,他们已向陛下进言过,就在去年,这四位长者曾用清静无为,休养生息的黄老之术游说陛下,但陛下认为这是迂腐法古之言,与秦律原则相悖,遂不听……”
于是,黄老之言不被秦始皇看重,四老也与儒生一样,成了朝廷上的摆设。
张苍笑道:“休说四老,右庶长曾劝陛下,骤然废六国文字,恐地方小吏、百姓不能及时学会秦字,有所不便,请改为五年,称之为五年计划。但陛下却嫌五年太长,这才定了三年,若非右庶长进谏,恐怕各郡县一年内便要完成此事!”
陈平恍然大悟,黑夫则陷入了思索。
他看似仕途得意,又将抱得心仪的美人归,但黑夫心里清楚,皇帝对他信任归信任,可建言却挑着听。这半年多来,除了第一次议尊号外,其余拐弯抹角希望皇帝缓政的奏疏,大多被秦始皇否决了。
始皇帝眼光很高,但行政也急躁,他有点像一个正在兴头上的经营游戏玩家,只站在自己的角度,眼睛永远看着前方,看到的是他开创的大时代,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好不壮丽!
却忽略了脚下的庶民黔首的喜怒哀乐。
那些反对的意见,在皇帝眼中,也只是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至于六国余孽,呵,更是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再用同一首诗描绘皇帝的心态,那就是……
多少事,从来急;
天地转,光阴迫。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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