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夫赴任前,听说北地郡有回中道,交通便利,还一度窃喜。
可等九月初,他到达泾水与泥水交汇的亭舍,却发现,平坦的回中道是沿着泾水继续往上游走的。他们一行人,却要沿着泥水河,走一条小道北行,北地郡的郡府义渠城,尚在百余里外……
高原山区的道路,大多顺着这些大大小小的河谷修建,而农田和村庄,也大多沿着这些河谷分布。泥水一如其名:一石水、六斗泥。时值深秋,径流宽大,浑浊的河水奔腾而下,河岸不少地方的黄土被侵蚀剥落,有的地方,道路也塌陷下去,他们的行进十分艰难。
且越是往北,地势越高,这才算进入了真正的“黄土高原”——不过,跟黑夫印象中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贫瘠高原不同,空气也更湿润,较后世要宜居得多。这里植被极其丰富,放目望去,至少一半的地方被枯黄的森林和草地覆盖,一些分不清是华是戎的猎手在上面追逐鹿群。
植被虽比后世多,但脚下的黄土,却一如两千年后般,厚重而夯实。而且沟壑纵横,看似距离不远的地方,却极可能上下翻越多次,极大影响了速度。当地百姓困守于墚墚峁峁,也造就了五里不同俗,十里不同音。
在沿途各县休息时,每到一处,陈平照旧去市肆走了一圈,结果发现,泥阳当是最后一个以农耕为主的县,继续往北,不但粟价开始变高,眼前所见的景致也大为不同……
沿河仍然有农田,头上扎着白帻的农夫收着地里的刍稿。有时也会出现三三两两披着羊裘的牧民,手里挥舞着鞭子,将黑山羊从黄土塬赶到河边饮水吃草。
有时候黑夫见他们扎着辫发,骑马娴熟,以为是戎人,近了一问,却自称数十年前的秦人之后。有时候在小邑里瞧见一个椎髻右偏,穿一身右衽衣裳的,以为是秦人,一张口,却能说流利的戎语……
又行了一日,抵达一个建立在塬上,叫“北豳(bīn)”的小邑时,黑夫更加吃惊了。
“这就是周人迁豳前,所居之地?”
黑夫有些难以置信,环顾四周,这里真的是穷山恶水,到处都是灌木和土塬,土质也不好,如此贫瘠的地方,一把粟种撒下去,半年之后也收不上多少来,周人是如何生活的?
陈平道:“我听闻,夏之衰也,公刘的先祖不窋(kū)曾弃后稷之业,窜于戎狄之间,大概就是此处,我猜想,应是效仿戎狄之俗,在此畜牧狩猎为生吧?”
周人在此与羌、戎杂处,成了一个小部落,又过了几百年,在公刘带领下才重新恢复农耕生活,建立城邦。
黑夫暗道:“难怪姜尚这些个古羌豪酋拼命扶周反商,姬周与羌,经过几百年相处,早就相互通婚混血,成一家人了……”
不过想想,秦赵的祖宗也曾在戎狄荒土牧马驾车为生,追溯回去,大家的远祖都有过类似的经历。
在这里,农与牧,华与戎,似乎不像黑夫想象的那样泾渭分明,而如是两条河混流到了一起。
“华戎杂处,农牧并存……这就是北地郡啊!”
他更加理解内史腾送他第一个词的含义了。
一念至此,黑夫也让人加快了步伐,九月初时,经过十来天的跋涉,终于接近了北地郡的首府:义渠城!
……
叶子衿再次掀开马车的帷幕,这里的距离义渠城尚有十里的亭舍,按照惯例,北地郡尉官体系的大小官员,无一例外,均在此迎接黑夫……
郡尉之职,掌佐守,典武职甲卒,是与武事相关的,和平时管抓贼、治安、关防、戍守、训练,战争时可直接统兵作战。其下直属的官员有兵曹掾、贼曹掾、尉史等,还有各县县尉。
官员们一番持慧相迎后,黑夫亦上车来与妻子交待入城后的安排,叶子衿见他面有喜色,便问道:“良人缘何而喜?”
黑夫笑道:“人生有四大喜事,吾妻可知道是什么?”
此时还没这种说法,叶子衿摇了摇头,黑夫便道:”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嗯,封侯拜将时,我正好遇到了其中一种。“
“良人在此遇上了故人?”
在叶子衿想来,丈夫是南郡人,之前也从未来过北地,应该不认识当地官员,何来故人?
“是第一次伐楚时,在鲖阳一起作战的袍泽,叫翟冲!”
鲖阳之役是黑夫功成名就之战,叶子衿亦有耳闻,但黑夫挺少说起。只是在回到安陆,南郡乡党袍泽来拜访时,看着热闹的宴飨,觥筹交错间,黑夫忽而感慨了一句:
“槐木要是还活着,该多好啊……”
丈夫身边忠心耿耿的御者桑木闻言,出席下拜,流泪而泣,叶子衿这才知道,原来槐木是桑木的兄长,战死在鲖阳了,尸骨葬在鄢县的“烈士墓园”里。
她知道那场战役对丈夫的意义,也晓得黑夫是个重感情的人,便笑道:“居然遇上旧日袍泽,当真是巧!”
黑夫颔首:“当日一起与楚人交战的百将,除了我之外还有三人,满在南郡任职,屠驷是屠雎族人,调到了长沙,与赵佗共事。唯独翟冲,他是上郡人,如今爵为官大夫,在北地郡做兵曹左史,正好是我下属。”
“兵曹左史,这不是良人数年前的职位么。”
毕竟不是安陆嫡系,没有搭上黑夫这辆升级快车,翟冲的发展,当然没有安陆旧部们好。
虽然此人并无太过人的表现,但好歹是一起抛头颅洒热血的,有个熟人,也对黑夫尽快熟悉当地情况,开展秦始皇期望的计划有所帮助……
正说话间,外面却传来一阵大声嚷嚷。
“吾等道阻,相迎来迟,还望郡尉勿怪!”
黑夫乃是比二千石的郡长吏,相当于高官,还管着省军区、公安厅等部门,官员来迎,都是恭恭敬敬,何人胆敢在外喧哗?
他出了马车,却见亭舍路边,拜倒了两个身材高壮的人,一个戎服辫发,另一个则穿着一身甲胄,说话瓮声瓮气,抬起头时,黑夫发现他们还有些相像,都是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好似兄弟。
“此乃何人?”
黑夫指着二人问道。
他已换上了一身绛衣袍服,腰佩银印青绶,在咸阳混迹两年,说话也不怒而威。
翟冲正要代为回答,黑夫却道:“让他们自己说。”
“下吏公孙白鹿!郁郅县尉!”身穿甲胄那人说道,抬眼偷看黑夫,发现他竟比自己年轻这么多,不由羡慕异常。
“下吏义渠白狼!大原骑将!”戎人打扮那人如是说,他口音很重,听着很怪。
郁郅县,是义渠城以北不远处的小县,而大原,则是泥水与泾水之间的一座黄土大塬,后世称之为“董志塬”,那里群戎混杂,是秦军征召戎骑的主要兵源地。
黑夫看着二人,见他们的确跑得满头大汗,不像是故意的,便道:“律令并无迎上吏迟来之罪,但若是行军打仗时,汝二人也像今日一般,失期来迟的话……”
他脸一板:“那本尉便要斩之以徇三军了!”
二将连连顿首称是,之后退到一旁。
“我还以为良人要杀人立威了呢。”
等车队再次启动时,黑夫入车,叶子衿便说起她父亲去南郡上任时,就找借口砍了一个因故相迎来迟的小吏脑袋。
“立威也不能挑此二人下手。”
黑夫来之前也是做过些功课的,尤其对北地的本土势力,都记了个大概。
他对妻子道:“这义渠白狼,公孙白鹿,你可知他们是何许人也?”
叶子衿摇头:“妾不知。“
“二人都是北地戎君豪酋,若无故杀了他们,半个北地都得乱起来,这也就罢了,他们还有另一层身份。”
黑夫接下来的话,立刻引爆了女人家的好奇之心。
“你可知道,宣太后当年为义渠君生了两个儿子?义渠亡后,义渠君之族被屠尽,独二子留存。这二人中,一人便以义渠为氏,以示不忘其父族。一人却耻于这身份,只认其母族,遂以公孙为氏……这便是义渠、公孙二氏的由来!”
叶子衿了然,这可是秦宫廷三缄其口大八卦啊!便兴奋地说道:“如此说来,这公孙白鹿、义渠白狼,应是宣太后的曾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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