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商贾,乌氏倮没有因为黑夫提及的“几万万钱的大买卖”而惊讶,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在参观完乌氏县牛马大比后,他又邀请黑夫回家赴宴,显而易见,乌氏倮不想在外面谈此事。
黑夫也只是抛出了一个引子,这时候若是迫不及待地继续说,反而显得他有求于人似的。
于是二人十分默契地避而不谈,而是一路闲侃起来,同车而行,到了鸡头山下。
乌氏倮热情地指着那连绵山脉,为黑夫介绍:“此处因山体岩石呈现暗红色,如同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故而被人称为火石,又好似鸡头顶上的冠,故名鸡头山。”
他的家,就位于鸡头山下的原野上,火红色石头搭建的壁垒,高耸砖墙上爬满藤蔓,周围有全副武装的骑从巡视,应当是乌氏倮的徒附。
回到居所后,乌氏倮也不必像在外面一样,遵循“商贾不得者丝帛文绣”的律令。他进了一趟内室,出来时,已换上了一套宽松的火红丝衣,显得身材更加臃肿,与他那干练精瘦的弟弟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且黑夫发现,乌氏倮每根指头都有宝石闪烁,甚至连家中的奴仆,脖子上都无一例外,戴着银制的项圈——外头传闻是黄金制的。
乌氏倮察觉了黑夫的目光,笑道:“边地不比中原,富不外露,在乌氏,若不将财富拿出来给来访的客人看看,恐会被人看轻。”
“然也。”
黑夫颔首:“我出行前,郡中同僚都劝我,带上尽量多的人手充当仪仗,若是带的人少了,戎人会觉得我这郡尉没有权势,恐生轻视之意。”
乌氏倮炫富,他则需要炫威。
宴飨很快就开始了,富丽堂皇的厅院之内,空气中弥漫着花椒、生姜、茱萸、扶留藤、桂枝等香料的馨香气息,灯油燃烧不绝,各种美味的肉络绎不绝地被抬上来,最夸张的是,还有一整头烤熟的小骆驼……
“此橐(tuó)驼也,匈奴、月氏之地,近沙漠之处常有。”一旁陪坐的乌氏延还怕黑夫和陈平不知道,特地介绍了一番。
陈平看着稀奇,黑夫却没什么异样,只是仔细瞧了瞧,这到底是单峰驼还是双峰驼?
谈论完食物,聊完黑夫近来在北地的见闻后,话题又僵住了,黑夫便看了陈平一眼,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于是陈平肃然起身,朝慢条斯理用刀子切肉的乌氏倮道:“平乃砀郡人,砀郡、三川、颍川之地,其俗治产业,力工商,多贾人。平自小便曾闻三百年来,中原诸豪商之名。诸如子贡、陶朱、白圭之辈,但最记忆犹新的,莫过于猗顿,据说他同乌君一样,是以畜牧发家致富的……”
“哦?”
听说有人同自己一样,是搞畜牧致富的,乌氏倮便来了兴趣。
他们兄弟乃戎人,虽然行走异域见识不少,但对中夏文化却了解不多,两百多年前的猗顿,虽然富极一时,但他的财富和名望早已随风而逝,故乌氏兄弟不知,便让陈平说说看。
“那猗顿本是鲁国,也就是今日的薛郡人,穷困潦倒,耕则常饥,桑则常寒。”
乌氏倮一边点头,一边摸着手指上璀璨的宝石戒指,这倒是与他们兄弟年少时很像。
“但猗顿不甘贫贱,听闻陶朱公在定陶经商,治产积居,与时竞逐,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羡慕不已,便借着陶朱公招纳门客的机会,前去请教。”
陶朱公范蠡名气太大,乌氏倮是听说过的,但最让人艳羡的,还是陶朱家坐享巨万之富,却一直能保有家财,百年不绝。
对商人而言,暴富不难,难得是长久。
陈平继续道:“陶朱公与猗顿攀谈后,思虑当时的物价,教了他一个捷径,说‘子欲速富,当畜五牝(pìn)’!”
听到这乌氏倮不由失笑:“这法子,与我兄弟早年蓄牲之法一模一样!”
牡为雄,牝为雌,驯养母牛母马,让它们与种牛种马交配,生下的幼崽浙渐繁衍壮大,日久遂可致富,这是乌氏倮早年的积累经验,忽闻陶朱公也是这么想的,遂有知己之感。
黑夫拊掌赞道:“天下智谋之士所见略同耳。”
“然,可惜不能早生三百年,与陶朱公一晤。”
乌氏倮颇为遗憾:“我真羡慕那猗顿,他有名师指点,我却要事事自己琢磨,不知他之后的买卖做得如何?”
陈平道:“猗顿听了陶朱公的话,千里迢迢去到晋地,定居于水草丰美的猗氏县,大畜牛羊,十年之后,已成千金之富,因起家于猗氏,遂号猗顿,在晋、鲁小有名气。不过……”
乌氏倮还在感慨世事神奇,原来在自己之前,已有一位走畜牧路线的巨贾,自己却因身处边鄙戎狄之地,未尝知晓,听陈平有未尽之意,便追问道:“不过什么?”
陈平伸出手,拿起了案几上的盐罐,在自己面前的骆驼肉上撒下洁白的青盐:“不过猗顿在做了十年畜牧后,却说,商贾不可凭一业而得永富,遂在畜牧之余,做起了盬(gǔ)盐的买卖,贩卖牛羊时,顺便用牲畜驮运一些池盐,连同牲畜一起卖掉……”
“果然,猗顿的担忧并非多余,没几年,赵氏家主赵无恤设计灭代国,开胡地,赵氏遂多牛马,猗顿的牲畜,便不好卖了。”
乌氏倮默然,心中却暗道:“猗顿与我,真是太像了……”
他们乌氏也是靠牲畜起家的,乌氏延满足于百金小富。但乌氏倮认为,市肆就像天气一样变幻无常,眼下生意好做,明天可能不行了,便又开始做中转,在内地和戎部间搞绢马贸易,后来陆续增加了粮食、红糖、盐等物。用后世的话说,增加商品的多样性,才能规避风险。
但即便如此,随着皇帝决心推行西拓之策,目标直指乌氏倮的贸易对象匈奴、月氏,他也明白,自家生意即将进入寒冬。
秦夺河西、河南、河套,将多出三个大牧场,海量牛羊马匹涌入内地,他乌氏的牲畜价格肯定大跳水。再者,秦朝强者通吃,消灭周边一切独立政权后,他们家兼营的中转贸易,也做到头了……
乌氏倮自己在苦苦思索,他也想知道,与自己境遇相似的猗顿,是如何解决这个难题的。
第一次,乌氏倮主动发问,陈平和黑夫对视一眼后,轻咳一声道:
“猗顿乘着四卿分立,公室衰微,解池无主的空隙,花重金买通了晋国执政知伯,得到了河东池盐的经营之权……”
“靠了盐池之饶,猗顿赀(zī)拟王公,驰名天下,直到他死后,魏国才将盐池收回。”
“靠经营盐池而富?”
乌氏倮的目光暗淡了下来,因为猗顿的法子,他学不了,无他,国情不同啊!
三晋山林川泽之利的开发,官府不直接经营,而是让猗顿、白圭、郭纵这样的“豪民”去经营开发,抽取一定重税。
但秦与搞市场经济的六国不同,走的是大国家大政府,计划经济路线。休说盐铁这样的国之大利,连酒、肉、布都恨不得官府专营,管仲提出的“官山海”,却是被距离其最远的秦彻底执行。
所以,乌氏倮虽位比封君,却也只是官府的狗,没资格插手内地盐业。
内地不行,那塞外的盐呢?乌氏倮其实已在暗中经营。
北地郡的食盐,主要仰仗位于长城外两百里的“花马池”(今宁夏盐池县、陕西定边县之间),花马池多盐卤,水味苦,湖面晶莹如镜,全池白茫茫一片,每年能出产不少盐,当地的昫衍戎以此立族,匈奴也视他们为自己的“盐奴”。
每年,乌氏的商队会走两个路线,西线是去往月氏湟中。东线,则是先到贺兰山东麓的匈奴驻牧地,用中原货物换取牛马,再赶着牛马,向东走到花马池。马背牛背驼满当地青盐,再东行至上郡,继而南下到咸阳,咸阳不缺盐,将牛马处理后,剩下的马,就拉着盐回北地,获利颇丰。
这亦是乌氏倮不希望秦对匈奴、昫衍用兵的原因之一,他给秦始皇当了这么多年的狗,还不清楚秦朝官府的尿性?到时肯定派官员直接入驻花马池,搞朝廷专营那套。
乌氏倮暗道:“巴寡妇清家原本有开发巴蜀井盐之权,可自从寡妇清被迁至咸阳后,这一权利也被陛下收回了,巴蜀之盐,全归郡县开采专营。”
同行倒霉,乌氏倮在幸灾乐祸之余,未尝没有兔死狐悲之感。
他能感觉到的,与扫平六国时,需要借助乌氏、巴氏财力不同,一统天下后,秦始皇富有海内,不再需要他们这种豪商了。
政策在收紧,官府尚未插足,留给两家的盈利之业,可不多了。没了盐业后,巴寡妇清的儿子巴忠,只能加大僰僮的人口贩卖,利用从滇、僰买来的奴隶,在蜀中的江阳、符关等地种植甘蔗,试图效仿南郡安陆,制售红糖。
“但我家的出路,又在何处呢?”
想到这,乌氏倮瞅了黑夫一眼,红糖就是此子家鼓捣出来的,“糖夫人”之名,已在南方、咸阳为人所知,再加上他督造的“黑夫纸”,也已在许多郡县流播,成了官府一个新财源。
“难怪弟弟说黑夫若来经商,财富当不亚于乌氏,他或许还真有些商贾的头脑。”
他亦明白,今日陈平大谈猗顿之事,不过是抛出一块砖,归根结底,还是要让他清楚自己的处境,然后引出黑夫手中那枚“玉”。
至此,乌氏倮已迫不及待想知道,黑夫所言“几万万钱的大买卖”究竟是什么!或许,真的能有什么新奇的想法,能让他家起死回生呢!
乌氏倮也不要面子了,赫然起身,移席至黑夫面前,向他作揖。
“老夫愚钝,还望郡尉指教!”
黑夫知道,陈平的表演结束,该轮到自己上场压轴了。
他咽下了炙肉,笑道:“我所说的巨利买卖,有一远一近,不知乌君想先听哪个?”
“远!”乌氏倮不按套路出牌。
既然如此,黑夫便先从远的说起:
“中原有句俗话,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乌君,这么多年来,你难道就不好奇,卖给月氏、匈奴的那些丝帛,他们究竟是自己留着穿?还是继续往西,用十倍的价格,卖给流沙另一边的异域邦国?”
秦始皇二十八年寅月(农历一月)二十八日,在黑夫先知先觉的“猜想”引导下,一条后世称之为“丝糖之路”的贸易路线,浮现在乌氏倮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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