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上佩剑的手放下去了,秦始皇压制着自己对天的愤怒,在云层下摇头,心中暗道:
“朕不是武乙,也不是宋康王……”
殷商倒数第三代君主武乙,不满鬼巫把持朝政,为了证明天神的无能,便以兽皮为囊,盛血,举高而射,号为“射天”。结果就是武乙把皮囊射了一个大窟窿,血流不止,天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武乙于是宣称巫祝们终日拿来压他的“天”是个窝囊废。
但后来,武乙却在一次去渭水游猎时,活活被雷劈死了,人们都说,这是因为他对天神不敬招致的厄运。
殷商的后代宋康王似乎继承了祖先的疯狂,也做了类似的事,但宋国很快就被齐国灭亡了,子姓社稷就此绝灭,人们也说这是不敬天而引来的惩罚。
秦始皇虽自视甚高,不可一世,但他不是疯子。
若冒犯皇帝的是个人,轻轻一句话,便能夷其三族,抹去他存在的一切痕迹。
若忤逆皇帝的是邦国,他会派遣大军征讨,灭其国,夷其社稷,让世人知道,什么叫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若惹怒皇帝的是泰山本身,他甚至可以让数万人将全山树木统统砍了,使全山光秃秃的,仿佛被施了髡(kūn)刑。
但皇帝唯独奈何不得的,就是天了。
对着广袤天空挥舞短剑,狂叫怒骂,风雨就能停么?一样无济于事,在旁人看来,实在与蜀犬吠日无异,做出这种事,还会让本就与预期相差很多的封禅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他只能忍耐,为了这场封禅,秦始皇已经忍耐了许多事情。
秦始皇对封禅寄予厚望,除去希望能与“天”直接对话,报告自己的功绩外,还有现实的目的。
儿子扶苏经常在耳边念叨什么”天下初定,黔首未集“,难道他不知道么?
高渐离的刺杀,出巡时百姓的畏惧,各地难以压制的盗贼活动,暗潮涌动的复国主义者,无不显示着,他的天下,似乎并不那么安稳。
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这是驱逐匈奴后,秦始皇装在心里最重要的事。秦国不再是偏于西隅的诸侯国,而是一统天下的王朝,融合东方新征服区,是统当务之急。
为此,他不惜将黑夫调到关东任郡守,想看看这个总给自己惊喜的臣子,又能鼓捣出什么新花样来。
除此之外,秦始皇又翻出了许多年前,韩非刚入秦时的一份上书。
“兼并易能也,唯坚凝之难焉。齐能并宋,而不能凝也,故魏夺之;燕能并齐,而不能凝也,故田单夺之;韩之上地,方数百里,完全富足而趋赵,赵不能凝也,故秦夺之……”
韩非转述了荀子的原话,兼并易也,坚凝则难,这不就是秦朝眼下面临最大的问题么?统一了疆土,却未能统一人心,秦与六国的隔阂仍在,一些关东士人甚至视秦为寇,复国运动也在暗中酝酿。
光靠暴力打压,难以起到很好的效果。好在,荀子也提出了解决这个难题的良药:古时候商汤王以毫地起家,周武王以镐地起家,都是方圆百里的地方,却能兼并天下,诸侯称臣,没有别的原因,就是能凝聚士民!
荀子还说:“凝士以礼,凝民以政;礼修而士服,政平而民安!”
几年下来,皇帝也明白了,若不能搞定关东士人,让他们为己所用,空降的秦吏,根本无从治民。
于是乎,秦始皇便打算先从“礼”入手,听取儒生、方士的建言,将秦国的旧祭祀放到一边,要将东方人津津乐道的“封禅”操办起来,变成朝廷大祭,以此加强士人对秦的认同,也从信仰上为帝国统治的合法性正名——秦不是野蛮的虎狼之邦,也是堂堂诸夏之嗣,继承上古七十二代圣君之业。
这种做法,和后世元清祭祀孔子异曲同工,只是这年头孔子还未成圣,儒家也只是显学之一。
对目空一切的秦始皇而言,这当然是一种妥协。
不过,让他高兴的是,此议一出,引来了所有人欢呼,甚至连那些不愿入朝做博士的齐鲁名士,也慕名而来。各郡县得到了暗示,纷纷献上祥瑞,一切似乎都在朝正轨发展。
但秦始皇低估了儒生的无能程度,这群人,竟然连一个祭典用什么礼器,封土多高都能吵吵几天,难以拿出一套可行的方案。那些五花八门的建议,秦始皇看后都觉得难以实施。
他虽会让步,但只让半步,若对方不识趣,没有赶紧跟上来,皇帝就会将其一脚踹开!
怒上心头,秦始皇便斥退儒生而不用,自带文武大臣上泰山封禅,礼仪也采用秦国过去祭天的旧仪。
让那群废物儒生抱怨去吧!秦始皇不在乎。
去他的七十二代贤王,去他的古礼!今后万世礼仪,都得按照朕的法子来!
但刚刚进行封禅,山顶上就风云变幻,眼看就要下雨,这却是皇帝没有料到的。负责观星的史、祝都曾给他打过包票,说八月十五这天,绝对是万里晴空。
但天有不测风云,后世天气预报都不一定准,何况是光靠肉眼观星的史、祝呢?
于是乎,秦始皇的心情,也变得和头顶的乌云一样阴沉。
但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云层越来越密,却无能为力,唯独此时此刻,秦始皇才感受到了身为人的渺小,纵然是九五之尊,富有海内,却依旧是一个凡人。
“朕想要做的事,就这么难么?当真不为天所乐见么?”他收起了愤怒,认真地询问老天。
阵阵雷声,这仿佛就是苍天给秦始皇的回答。
“陛下,还是速速下山罢!”
这时候,左丞相王绾建言道:”封禅已毕,接下来不过是刻石铭字,以颂陛下之功,大秦之威。陛下请看,这云自东南飘来,却难以越过高山到北面去,陛下不妨按照原定的路线,连夜从阴坡下山,去梁父行宫,或可避开这场雨……“
王绾的意思是,只要秦始皇速速离开,躲开山顶的雨,封禅就不算下过雨。
“自欺欺人……”位置靠后的黑夫心中暗暗嘀咕,但王绾的提议,却引来了一大批人的赞同。
“请陛下速速避雨!”
但秦始皇眼中露出了一丝愠怒:“丞相的意思是,要朕像落荒而逃的野兽一般,躲着这**?”
原本的计划是,皇帝与群臣在山上临时修的简陋行宫过夜,明日下山,后日在梁父行禅礼。一旦他匆匆逃离,这场封禅,就将变成虎头蛇尾,为天下笑。
“臣绝无此意,只是……”
王绾连忙道:“只是封禅遇风雨之阻,此事不祥,恐怕天下人会非议啊……”
却不想就在这时候,山顶上,却响起了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
秦始皇皱眉,群臣也十分诧异,他们齐齐朝黑夫的方向看来!
黑夫正和自己老丈人交换眼神,酝酿着语言准备表态,却不妨身后传来大笑,见众人目光随即望来,顿时头皮一紧,连忙让开身子,露出了后面的大胖子来……
大笑者,正是张苍!
右丞相李斯指着这小师弟,板着脸问道:“张苍,封禅未毕,你为何徒然发笑?若说不出缘由来,我定要请廷尉将你按失仪之罪,重重处置!”
张苍止笑,朝面带愠色的秦始皇拱手:“无他,苍只是想起了夫子的几句教诲,陛下,我能说么?”
秦始皇抬眼看了下天,淡淡地说道:“说罢。”
“谢陛下。”
张苍起身后,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肃然道:
“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此乃天地大道,自然规律,它们并不是因为圣君尧才存在,也不会因为暴君桀就消失……这是夫子荀卿的话,张苍一日都不敢忘。”
黑夫惊讶地看到,上山时还半死不活的张胖子,此刻却神情抖擞,站在乌云狂风之下,两袂飞扬,指天大声道:
“而日月之有蚀,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党见,也只是罕见的现象,可以怪之,不可畏之。”
“至于云聚云散,雨落雨停,这是每年都在泰山发生许多次的事。就今日而言,陛下来与不来,封不封禅,泰山都会天阴,纵然下雨,也与天下无数场雨一样,不足为奇,与天意何干?”
“此时此刻,泰山阳坡随便一个黔首农夫,都能扶着斗笠,乐呵呵地看着雨落在麦田里、沟渠中,少年少女,牛马野兽,也会在雨中怡然而处。为何诸公、大夫却畏之如鬼,避之不及?曾不如黔首、少年、牛马,岂不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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