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三年,仲春之月的大朝会上,丞相和御史府已拟好了宣战诏书。
“昔者,宋杀楚使者申舟,楚庄王闻之,投袂而起,屦及于窒皇,剑及于寝门之外,车及于蒲胥之市!”
这意思就是,楚庄王听说自己的使者被杀,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光着脚就跑出去,捧鞋的人追到庭院才赶上,为其穿上履,捧剑的人追到寝门之外,为其挂上剑,驾车的人追到蒲胥之市,请庄王登车,直趋军营,发兵围宋……
“今秦之强,十倍于楚,瓯越小弱,尚不如宋。然边鄙夷越,竟敢轻慢天朝,杀我行人,此奇耻大辱也,不惩之不足以扬天子之威!”
皇帝本来就打算对百越用兵,这下可好,连战争理由也名正言顺,不过,皇帝可不想大军出动,只打一场小仗,灭一个小部落,而决定将所有越人,都作为打击和征服的对象……
作为事件的爆发地,西瓯自然首当其冲,成了用兵的重点,先残灭西瓯,再顺势扫清其他诸越。
相应的,让皇帝犹豫许久的主将人选,也就此决定。
黑夫与屠睢,他们的方略各有侧重,可以说不分伯仲。抛开方略与是否胜任的问题,单从政治层面考量的话,秦始皇就更偏向于屠睢,而不是黑夫。
皇帝是亲自去豫章郡巡视过的,当地监御史暗暗禀报,说豫章黑夫旧部甚多,在县一级里,掌兵的基本是黑夫乡党,虽然没有太过分的结党营私,但让他们相互勾连,长此以往,不是什么好事。
秦始皇将这些密报听在耳中,但却只是淡淡地说:”知道了。“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虽然秦始皇放了一手,但再让黑夫为主将,重新做旧部们的上司,执掌数十万大军,久居南方数年,恐非好事。
加上黑夫年轻,若为统帅,此战之后,必定封侯!三十出头的侯,这之后呢?便封无可封了。
秦始皇倒也不怕失衡,虽然王贲回咸阳后旧伤发作,恐怕也要随其父而去。但还有蒙恬,还有李信,这两个已经封侯的壮年将军在上面镇着,黑夫又能如何?
皇帝只是觉得……
“年少封侯,功高难赏,并非好事,若朕这时候任他为将,不是信他重他,而是害他了……”
平齐乱时,黑夫是杀鸡刀,王贲是宰牛刃。
但在南征上,黑夫却已然升级,成了皇帝不舍得轻用的宰牛刀了。
是他日可为将相的人,而不是一次性的消耗品……
反之,将已经五十岁的屠睢提拔上来,让帝国再多一位战功赫赫的迟暮将军,不是什么坏事。
于是秦始皇颁布了最终的人选:
“以长沙守屠睢为将军,豫章尉、会稽尉为裨将军,南郡监御史禄为监军。统兵十五万,民夫十五万,南征百越!”
听到这个人选时,李由露出了笑,和父亲李斯对望了一眼,而李斯瞥向一旁的廷尉叶腾时,却发现,这老儿竟也松了口气!还大声赞同皇帝的选择!
李斯眉头一皱,觉得事情似乎没儿子想的那么简单。
虽然以屠睢为将,但秦始皇也参考黑夫的建议,改变一些方略。
比如,皇帝开始紧锣密鼓地,向南方派遣行人使者,筹划招降东瓯的计划。
虽然都自称“瓯”,都是越人,但东西瓯并无亲属关系。东瓯是越王勾践后裔建立的国度,有城郭田邑,使用楚地鸟虫文,文明程度较高,至少是可以交流的。
虽然和瓯越已是开战状态,但对南越、闽越等,依然要广派商贾,进行贿赂渗透,为大规模进军做准备。
从现在到九月,半年多时间,作为战争的筹备期。秦始皇命令南郡监御史徐禄,负责改善交通条件,向边境输送屯储粮食。
同时开始征兵,除了数万关中秦人精锐外,这场战争,皇帝特别点名,要多征楚地之人。理由是,楚人习惯南方气候,去到百越也不容易生病,朝廷严打期间,抓到的轻侠恶少年,统统送去长沙、会稽、豫章,让他们成为南征的民兵,其实也是炮灰。
“到南方暑意消散,便是用兵之时!”
皇帝的要求很简单:“此战,必降百越,使大秦疆土,南尽北向户!”
所谓的“北向户”,是秦朝人认识里极南的地方,据说处于太阳之南,与中原向反,当地居民往往向北开户以纳日光,故称,地点大概在骆越境内。
虽然皇帝很想立刻推平百越,但亦知道,用兵南方,非一朝一夕之事,起码要一两年吧……
他只能压下被瓯越小酋长忤逆冒犯的恼怒,目光投向北方,在那里,亦有一个不知死活的城邦,竟敢谋刺皇帝,需要承受大秦的天威雷霆!
……
南方用兵需缓,但北方用兵,却要走一个速字!
秦始皇的计划是,入秋之前,必须收服朝鲜,入冬之前,必须毁灭沧海君的撮尔小邦!
丞相和御史府禀报,说燕赵之地,三万兵卒、民夫已经征召完毕,正在接受当地都尉训练。只等皇帝一声令下,他们就能从渔阳出发,经由辽东,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马訾水(鸭绿江)。
而胶东郡守黑夫,郡尉任嚣也来奏疏禀报,青岛、芝罘两港,亦有上百艘帆船集结,并探明了海路,随时能够渡海远航,从海上围困沧海,为陆师提供粮秣补给。
万事俱备,只差皇帝指定主将、副将和监军了,虽然动用的兵卒很少,不及南方十分之一,但该有的配置,还是得有。
“设裨将军二,水陆各一人,陆师为驷车庶长杨端和,舟师为胶东郡尉任嚣。”
“杨端和?”
李斯等人有些惊讶,皇帝怎么忽然想起这个年过六旬,已经退下来的老将了?
早在二十多年前,秦始皇亲政那年,杨端和就作为别部司马,攻魏,取衍氏。
十一年时,杨端和作为都尉,与王翦、桓齮攻邺,取九城。
到了十八年时,秦国大兴兵攻赵,杨端和已是统帅河内兵的裨将军,配合王翦、羌瘣围困邯郸。
灭燕、灭魏战争期间,他依然作为裨将军,此人打仗酷似王翦,十分稳当,而谨慎更甚之,虽然立不了大功,但也不会出毛病。
统一之后,杨端和镇守了几年赵地,于去年告老退了下来,闲居在家,他的儿子杨熊,则在中尉军里做都尉。
眼下王翦、羌瘣皆已逝世,杨端和俨然成了秦朝辈分最大的将军之一,仅次于冯无择。让这位老将做主帅还行,只当个裨将军,不太合适吧?
虽然感觉不太对劲,但重臣们也不敢出言反对,皇帝高兴就好。
舟师方面就不用说了,非任嚣莫属。
但这主将、监军由谁担任,秦始皇还是犹豫了很久,在与李斯对弈时,他的手,几度捏起棋子,复又放下,反复几次。
李斯跟着秦始皇这么多年,从未看到皇帝有如此举棋不定的时候。
最终,秦始皇还是狠了狠心,将棋子重重落在棋盘上,并说出了两个名字。
“扶苏,黑夫!”
在场的左右丞相、御史大夫面面相觑,扶苏为监军,黑夫为将?这是皇帝为南征未用黑夫为主将的补偿么?
但这次出征,用的是燕赵兵,不是胶东兵,黑夫为主将开赴前线的话,胶东郡谁来管?
再者,他虽为大庶长,但做杨端和的上司,还是不太妥当啊。
李斯和冯去疾思虑这些,而王绾担心的,则是扶苏。
这位已经失去皇帝信任,随时可能被撤职的左丞相,叹了口气,打算为帝国最后再尽一点力,出面劝道:
“陛下,长公子再为监军,此去乃是辽东,苦寒辽远,不比与关中相隔不远的塞北啊,俗谚道,千金之子,不坐危堂……”
“生于深宫,养于妇人之手,以为世事皆易。不坐危堂,岂能知军争之难,绝非儿戏?岂能明白,不是所有事,都能靠怀柔,靠做好人来解决?”
秦始皇严厉的目光扫过来,让王绾低了头,讷讷不敢再言。
“还有,朕说扶苏是监军了么?”
“啊!?”
这句话是那么令人震惊,李斯手里的棋子掉在棋盘上,啪嗒作响。冯去疾目瞪口呆,差点叫出声来,连忙捂住自己的嘴。王绾更吓得连连后退,差点摔倒!
这句话,足以让所有朝臣寒毛直竖,让无数人浮想联翩,也足以让帝国本就不甚明朗的继嗣,更加扑朔迷离!
三个绝顶聪明的大臣,此刻却看不懂,也猜不透秦始皇的心思,更不知自己该怎么回应了,儿戏?胡闹?但这是皇帝的决议啊,金口玉言……
秦始皇站起身来,负手道:“朕意已决,黑夫为监军,在胶东管控后勤即可!”
“而扶苏,此番将作为主将,杨端和为之辅佐,随军去辽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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