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一,舂时(17点-19点),湖阳亭外,黑夫正在对季婴、鱼梁二人耳提面命。
“你可要记住了,此行绝不容有失,不能让此人跑了,若是沿途遇上车马,立刻出示我的二尺牍征用!到了县里,先去县丞官署叩门,找到夜里值班的令吏,交上说明情况的爰书,将此事的前因后果说清楚!并按照请示文书上所写,请求令吏,立刻派人去朝阳里!你能做到么?”
“黑夫兄弟放心,我知道事情轻重!”
季婴难得严肃下来,郑重地拱手,然后便和另一名亭卒鱼梁一起,押解着双手绑上绳子的公士去疾,沿着道路向北走去。
黑夫看着三人远去,若有所思。
他压根没料到,今天中午,朝阳里门前,那个端着陶碗扒饭,看似憨厚朴实的里监门,居然与一起团伙盗墓大案有脱不清的干系!
这可是监守自盗啊!
但去疾只听那些盗墓贼说,夜里去找那里监门云云,那里监门如何与盗墓者勾结,是提供协助,为他们转移赃物,还是亲自参与盗墓?却语焉不详。
光靠这种模棱两可的口证,黑夫是没办法立刻去朝阳里抓人的,而且动了里监门,可能会把那些个不知行踪的盗墓贼也统统吓跑了,反倒不美。
所以他才让季婴、鱼梁连夜将去疾押往县中——去乡里黑夫不放心,但凡里吏,在乡邑多多少少都有些旧识门路,还是县里的狱掾、令吏靠谱些。
求盗东门豹这时候过来了,问道:“黑夫,投书者已经押走了,那吾等要做什么?等着县里来命令么?”
“此去县城要两个时辰,令吏派人过来,至少是明天一早了,不能等。”
“那怎么办?”
黑夫道:“去疾也说了,他当日听那些盗贼言,所发墓穴很大,不易发掘,已经挖了好几天。本来腊祭日前后就能挖开,将里面的陪葬物取出,谁料连续雨雪,才不得不停下。如今天气晴朗,外面的雪也快化了,他们也该继续动手了……此事他们不敢光天化日下做,只能在夜里偷掘。”
“亭长的意思是……吾等要连夜去那墓地附近,缉拿盗墓贼?”
利咸也打起了精神来,这种大案,若能破获,妥妥是大功劳啊!
“没错,时不我待,去疾虽然没有暴露,但今日吾等登门抓人,那里监门或许会有所警觉,一定会告知盗墓贼。如此一来,盗墓者有两个选择,一是谨慎起见,停止发穴;二是彻夜赶挖,将里面的陪葬物挖走卖钱……”
小陶道:“若……若是他们,胆,胆小……不挖了,那岂不是……”
黑夫笑了笑:“但凡为贼者,要么是被逼无奈,要么是胆大狂徒,希望他们选择冒险。吾等便去碰碰运气……东门豹、利咸、小陶!”
他严肃下来,连连喊了几人名字,三人立刻应诺!
“汝等随我去亭中,挑选兵器,立刻就过去,来一出人赃俱获,然后再顺藤摸瓜,查清朝阳里里监门的罪行!”
……
19点到21点这段时间,在秦国的十二时辰中,被称之为“牛羊入”,顾名思义,天色黑了下来,鸟儿回窝,放牧在外的牛羊也要被赶入圈内。
朝阳里里监门名叫“伯毋”,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都要守在里门边上,笑吟吟地看着那些出门放牧、渔猎的里人一个个回来,点清出入人数后,才将门缓缓关上。
牛羊入一过,里门将不再开放,里中任何人都不允许进出,就连里正、田典也不行。
除了一个人。
那就是里监门自己。
月儿悄悄爬上柳梢枝头,待夜色渐深,整个朝阳里的薪火都黑了下来,大多数里民拖着疲惫的身体上榻安寝后,本已紧闭的里门,却慢慢地打开了一条缝……
里监门伯毋出了里门,在寒风中笼着袖子,很不耐烦地走来走去,似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过了大概半刻,终于有个人影沿着里墙,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轻咳了一声。
伯毋看到了他,怒道:“怎么现在才来!”
“哈哈,伯毋勿怪,吾等吃了点酒,耽误了些时间。”
却见此人约有三旬,红脸短须,穿着一身短衣束袖,只是外面却披着一件明显是死人才穿的左衽深衣……
伯毋瞪大了眼睛,低声斥道:“敞,你这厮,发穴扒出来的东西,也敢穿身上!被人瞧见如何是好?”
“这有什么。”
那赤面盗贼敞却不以为意,他举起手,让深衣的宽袖在夜风吹拂下微微摆动,得意地说道:“与其让不知寒暑的死人穿着这好东西躺在棺椁里,还不如让吾等无衣无褐的穷人借来用一用,只可惜好多都朽坏了,不然,我当给伯毋也带一件帛衣……”
“废话少说。”伯毋看了看周围,继续道:“我今夜让你来,是要告知汝等,那墓穴,再掘不得了!”
敞的面色立刻就阴了下来,问道:“为何掘不得?”
“汝等听我的便是。”
敞却不听了,他冷笑道:“伯毋啊伯毋,最先明明是你联络吾等,说朝阳里、小箐里之间的荒野上,似有墓葬,左右都没有田地人家,可以发穴。”
“不但如此,你还利用职务之便,为吾等提供工具,藏匿掘出来的明器,慢慢送到邻县去卖钱。现如今,那几座周边小墓已经挖空,得金却不多,只剩下最里面的大墓,眼看就要挖开,让吾等都能发财,你却反悔了?”
“不是反悔。”伯毋连忙解释道:“之前这湖阳亭不是连亭长、求盗都空出来了么,眼看无人管事,我才让汝等乘机发穴,可如今却不一样,你可知道,那湖阳亭来了个新亭长!”
“有亭长来了又如何?”
敞面露不屑:“吾等在新市县也掘过墓,一路走来,沿途不知遇到了多少亭舍,但只要昼伏夜出,钻蒿草里躲避,那些个亭长,也奈何不得吾等!”
“这亭长不一样。”伯毋道:“他前个月才在附近徒手抓了三名盗贼,本事了得,今天还突然来朝阳里巡视,将我吓得半死,还好只拿了一个在县城拾了遗钱的公士……”
“有人声称,公士去疾在县城服役时,拾了地上掉落的钱,需要带他回亭部询问“。这是黑夫带他走时对朝阳里众人宣称的罪名,虽然当时他还不知道里监门的猫腻。
因为在秦国,律令规定,捡钱不交公也犯法。所以除了去疾的妻子哭哭啼啼地说自家良人绝不会做这种事外,里中众人并无太大怀疑……
里监门也以为,自己的事无人知晓。
二人继续在门边商议,却无法达成共识,伯毋谨慎,觉得不能再冒险,先停下来。敞却认为,他们一伙人昼伏夜出辛苦了那么久,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岂能这时候放弃?
期间,里中不知谁家的狗突然叫了一声,吓了伯毋一大跳,见说服不了敞,他只能自己退一步,说道:
“那汝等今夜乘着雪已化尽,速速掘墓,将那墓中值钱的物件取出,而后将墓穴封上,把我那一份留下,便快些走罢!有那黑夫在,此地,不可再久留!”
“一切便如伯毋所言。”
最后,敞走之前,伯毋还指着他身上飘乎乎的深衣,面露嫌恶地说道:“往后休得穿着此物来见我,我奉劝你也少穿,小心……”
“小心什么?恶鬼缠身?伯毋如今又信鬼神了?”
敞却是个不怕的,他是个盗墓惯犯了,作践过不知多少墓穴,昔日高高在上的贵人,如今不过是枯骨一具,对其撒尿拉屎也毫无知觉,天罚鬼惩?在哪呢?
他轻蔑地笑了几下,拿着伯毋给他的一包食物,扛着三把新铁锸,朝月亮升起的方向,缓缓走去……
……
与此同时,湖阳亭内的众人,也已收拾妥当,整装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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