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八年,五月下旬。
南郡郡守萧何站在郢县码头,目送最后一批粮食和民夫登船离开。
随着那些帆影顺着阳水东去,武忠侯的兄长,面容敦厚的“屯田都尉”尉衷这才松了口气,朝萧何郑重行礼,发自肺腑地说道:
“衷除了种田无甚别的本领,前线要的数十万石粮食我能凑齐,但若非萧郡守统筹得当,青壮已多为兵卒的南郡,一个月内,绝对无法集结五万民夫北上……”
萧何连忙还礼:“何只是尽了绵薄之力。”
“萧郡守勿要谦逊。”
尉衷露出了憨厚的笑:“吾弟可是写了信回来,反复嘱咐让我要遵从萧郡守的筹划。”
“他还说,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
“武忠侯对我的评价如此高?”
萧何有些发怔,一般来说,在后方的统筹工作,是费力不讨好的,军队重视军功,那些有汗马之劳,亲历大战,斩首略地之人常得赞誉,文吏则被认为是“徒持文墨议论”,将士也不认为他有功。
“不过毕竟是武忠侯。”
萧何心道:“这世间,最重视粮草辎重委积之将,故能明白我之功劳,萧何这些时日,也没有白白夙兴夜寐……”
原来,针对苦战一年,南郡人疲乏,战争热情下降,多不欲再去前线服役运粮的局面,萧何采取了几个措施。
措施一,是秦国的老规矩:此次入关之战,南郡但凡服役者,皆赐民爵各一级。虽然南郡已无熟地可分,分给边疆土地这一套,百姓们也早就不吃了,于是萧何遂改为,允许其在里闾附近的山林自开田土百亩,且不算入税田。
这么大的事,萧何自己可做不了主,不过黑夫同意了这办法:“比其他郡多一百亩免租之田,就当是给南郡父老的福利了……”
黔首们不愿服役是因为远役赔本,那就给他们一点利益。
第二个措施,则是根据各家实际情况,合理摊派任务,按照《戍律》规定,同居毋并行,不能一家两名男丁皆去服役,要根据徭役名册,合理分配。百石以下的吏也要带头轮流去,公平问题得到了一定缓解。
第三,则是针对服役者担心家里生产被耽误,由里中组织互帮互助,动用乡里所有的田奴隶臣、庶子,帮去前线服役的人家干点活。
第四,则是首先是提高服役者的生活待遇,萧何要求从这个月起,南郡各亭驿,都要支起10——15口大陶釜,囤积柴火,由县仓多分发一部分粮食,专做民夫吃饭与喝水之用,每个亭还要争取有一名南征期间在长沙郡组建的赤脚医生,照料生病之人。
虽然,那些其实不会啥医术的赤脚医生根本治不了大病,但至少热水热饭和一个挂着“医者”名号的人,能让役夫心里得到莫大安慰,相信自己去前线不是填沟壑的。
如此一来,乱分摊服役名额的贪官之前已经杀了,服役者的生活和利益保障了,还差什么呢?
萧何觉得已经够了,但前线的黑夫却派了一队人回来,由小说家、倡优、侏儒组成……
“还差宣传工作。”这是武忠侯原话。
这是黑夫对萧何举措的补充:以“保饭碗、保卫翻身果实”之名做宣传动员。
一批完成了“学习强军”的优秀小吏从各县出发,分赴乡里,给目不识丁的乡亲们讲述这个道理……
“百姓们迫切的要求是太平,但打蛇不死,自遗其害,彻底推翻胡亥,让武忠侯宰天下,吾等方能享太平。”
“前线的兵卒,不也多是南郡人么?若人人皆不愿去送粮,到时候挨饿的,还是自家子弟啊!”
甚至,黑夫还在南阳宛城找来几个流落在那的“小说家”,以及贵族豢养的倡优。
黑夫提供思路,小说家搞定剧本台词,倡优负责演戏,最后鼓捣出一个样板戏,就叫《北伐方能享太平》。
剧情无非是:某个南郡黔首仲家饱受朝廷苛捐杂税压迫,这时候胡亥赵高谋弑篡位,越发倒行逆施,要捉了所有南郡人去做刑徒。
武忠侯得了始皇帝遗诏,起兵靖难北伐,解救百姓,减租焚券,并开始征召兵卒、役夫。黔首仲毅然加入北伐军,随武忠侯北上讨贼,其母亲虽不舍,却坚决相送的故事……
但就这样纯粹为政治服务的烂俗故事,混乱的舞台和尬破天际的演技,在江陵城演的时候,却看得百姓们目瞪口呆,津津有味。
“若武忠侯不能推翻伪帝,那畜生回到南郡,我家也要遭殃,昆弟父兄们,北伐,方能享太平啊!”
当那儿扮母亲的倡优,用一口南郡方言说出这话时,整个江陵沸腾如雷,全场感动,叫好不绝……
一首从黑夫鼓捣的《北伐军军歌》改编来的,套啥都行的歌也在江陵城里响了起来:
“减免租税,减免租税,赴前线,赴前线!”
“北伐靖难成功,北伐靖难成功,享太平,享太平!”
一时间,江陵城的市民们踊跃报名,争为役夫。
这效果是南郡官吏们未曾想到的,连被黑夫称赞为“吾不如”的萧何也看得呆愣,直暗道:
“武忠侯真可与古之圣贤媲美,能想吾等之未曾想,他也足够了解南郡,知道家乡人之喜好,《阳春》《白雪》可没法打动彼辈,爱的就是这等《下里》《巴人》之戏。”
“他说在镇国家,抚百姓上,不如我,实在是谦逊之言。”
如此一来,经过黑夫与萧何努力,五月底,南郡的征役工作总算顺利完成,各县加起来,共有五万人北上,几乎占了南郡尚余男丁的七分之一……
十万子弟十万兵,为了赢得这场战争,南郡人已付出了太多太多。
望着背负衣食草席,或步行,或乘船北上的众役夫,萧何拱起双手,朝他们作揖:
“希望武忠侯能一战功成。”
“希望今日北上的二三子,皆能归还!”
……
秦始皇三十八年,五月底。
虽然已经离武当山很远了,但北上服役的南郡黔首伯劳,还是会梦到那巨大的吼叫。
他始终忘不了途径武当山时,听到遥遥传来的巨响,好似炸雷,抬起头,却万里晴空……
“真是见鬼了。”
当时役夫们很恐惧,以为是深山里潜藏的凶兽,不过自那之后,再未响起过。
只是那巨大的回荡雷音,时不时会在伯劳梦中重现。
摇了摇头,伯劳站起身来,他们是较早一批北上的役夫,虽然萧何郡守和武忠侯改善了役夫的待遇,但眼下数万人汇集在丹阳,睡觉的地方仍只是一席干草,在上面休憩的,可不止是人。
啪!伯劳拍死了一只还停在脖子上的肥跳蚤,掌心留下一滩血。
“敢吸乃公的血。”
他骂了一声后,走出临时搭的窝棚,虽才清晨,但已有些热了。放目望去,却见丹水县(河南淅川县寺湾乡)的津渡,已停满了从南郡来的粮船,正在不断卸下上面的粮秣。
船是加了明轮的,加上桨橹划动,手脚并用,能更容易逆流行驶。
一般是在江陵装了粮食,沿着阳水进入汉水,再溯流而上,抵达襄阳。襄阳是北伐军漕运的中枢,有两津,往来行舟,夹岸停泊,千帆所聚,万人云集,将粮食、兵员、物资不断运往汉水各支流的驻军处。
而大多数船只,会在襄阳继续向西北行,进入丹水,抵达此地。
水路是这时代最方便快捷的通行方式,真正的战役战略级运输,都是通过水路将各处物资运输到战役的物资站,才由人力转运去最前线。
虽然丹水县再往上游,在丰水时节也可通航,运气好,再有纤夫拉船的话,甚至能一口气将船开到商於之地去。但亦多险滩,有些地方谷底狭窄,乱山夹峙,奔流若沸,北军更为了阻挠南军入武关,在不少地方凿沉了大船,导致航道断绝。
所以北伐军将南郡的粮食储存在丹水县,役夫自然也在这汇集,从这开始,就得靠人力将粮食送到武关外,送到前线战卒的饭碗里了……
丹阳的民夫,由南郡尉小陶负责,民夫们按照籍贯分成不同的率、百、什、伍,带他们来的小吏摇身一变成了百长、什长,带着民夫们来到岸边仓禀处等待分配任务。
今日是五月最后一天,据说前线已大军云集,北伐军需要不断运送粮食去丹阳,伯劳他们才抵达休憩了一日,便要开始正式干活了。
但左右看看,伯劳发现并没有牛马分配给他们,看来这次轮到的不是赶牛马辎车的活,而是要更卖力气的肩挑手拉啊……
牛马驴骡毕竟有限,更多的时候,役夫们得挑着沉重的扁担,或两人同拉一辆笨重的“辇”,上面堆放许多粮袋,用龟爬的速度跋山涉水,等到地方,手都快废掉了。
“肩膀得遭殃了。”
伯劳露出了一丝苦笑,摸了摸肩上的茧痕,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不比平日干活,他听说,这可是上百里的跋涉,沿途道路难行,要歇两夜才能到前线啊。
不过让伯劳没想到的是,仓吏却给众人,一人分配了一辆奇怪的车子。
车子是木制的,但与一般两人同拉的人力车“辇”不同,这木车更加小巧些,前后各有双把,可前拉后推,最独特的是,车子只是凭一只单轮着地……
这……一个轮子能拉得稳么?伯劳有些发怔,忍不住问道:
“这是什么车,为何形制如此古怪?”
负责发放独轮车的仓吏露出了一丝嫌弃,不耐烦地说道:
“此乃墨者所制,武忠侯说了,就叫‘木牛流马’!”
……
PS:登机度蜜月去了,三更是不可能的,只够勉强维持不断更的样子,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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