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将军,敌已移营至七里外,侯望斥候又见遥遥有大木器械抵达,恐是要准备攻城了……”
听人喊他“王将军”时,站在武关城头的王离,通常会微微一愣。
旋即才会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已经继承了这个曾是大父、父亲专属的名号。
从父亲死讯传来的那一刻起,曾经的“小小王将军”“小王将军”便再没了,王离必须扛起家族和邦国的重担,继续通武侯未竟的事业!
他点了点头,目视远方层层叠叠的敌营,这群叛军,竟还堂而皇之悬挂着玄色秦旗,更有两面素旌,据说是为始皇帝和王贲发丧……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这世上,竟有黑夫这等恬不知耻之人!”
王离恨极了黑夫,这厮年轻时多受大父之恩,却恩将仇报,不但拖得自家父亲病故于南阳,更让人宣扬诛心之言,说什么王贲死前幡然醒悟,欲与黑夫合流,未及而亡,只来得及令南阳降黑,临终前对着西方大呼三声“入关”……
“颠倒黑白!”
得闻此事时,王离气得浑身发抖。
黑贼这是想要通过谣言,毁了通武侯的身后名,毁了王氏啊!
更让人痛心疾首的是,靠着这种言论,黑贼竟骗得数万王贲军俘虏为其所用,转运粮秣,或充当兵卒。
幸好二世皇帝陛下英明睿智,依然信任王氏,立刻调王离及上郡兵南下平叛,等王离抵达咸阳后,二世与皇后,也就是王离之妹在望夷宫款待他,交付斧钺虎符,又含泪说大秦社稷,就依靠王离了……
“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得了天子斧钺,新的统帅已然出炉,王离带着五万上郡兵南下武关,与王贲旧部及武关都尉汇合。
王离这三十来年,一直活在大父、父亲的阴影下,自从他在伐匈奴之战迷路失期后,军中已有“虎父犬子”之说,尽管继了“武城侯”之爵,躺成彻侯,但秦始皇帝在世时,王离一直不受重用,更有多事者给他取了“迷路侯”这样的匪号,更言:
“相比于迷路侯,黑夫更似继武成侯兵法之人。”
王离就这样郁郁不乐地过了七八年,直到二世继位,才给了他执掌兵权的机会。
对这机遇,王离很珍惜,而对手又是黑夫,这让王离越发想证明自己。
“挫黑贼之气,复王氏之誉,扶邦国之危,在此役矣!”
如此想着,王离努力摆出少时见大父、父亲为将的威仪,板着脸,一番下令后,肃然道:
“让公输雠来见我!”
……
站在王离面前的秃头工匠名为公输雠,是鲁班之后。
鲁班后人世代为木工匠人,居于被楚国征服的鲁地。秦一统天下后,征公输氏入少府为工官,在墨者彻底与秦官府决裂,被清缴干净后,公输氏的匠人遂成了少府最后的王牌。
王离很有大军统帅的架势,问这秃顶的匠人道:
“我听闻,数百年前,墨子曾与公输班在楚王面前较量,公输班为云梯,墨子御之,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yù)有余……”
“如今黑贼麾下亦有墨者,已在制作攻城器械,不日便要来攻,公输雠,汝能御否?”
昔日是墨守鲁攻,而今日,历史却开了个大玩笑,双方位置易换,变成了墨攻鲁守。
公输雠却自信地说道:“世人常言,墨者善守,公输善攻,的确如此,但那是两百年前的往事了。墨者虽然入秦,助秦一统天下,但常拘于非攻兼爱之议,对攻城之术一直不甚重视,远不如我公输氏。但这十年来,小人在少府,得以尽观墨翟《城守》诸篇,墨者守御之术,我已无所不知!”
接着,公输雠便引着王离,指点起他这月余来在武关所做的御敌准备。
“函谷关,百二之险也,两人守关,百人难越。武关虽不如函谷,然亦是十二之险也!”
“将军请看,丹水之谷,越往西北越窄,而武关便设在最窄处,北依少习,南濒丹水,西为商于,仅东面御敌。关城有大石为基,五年前,又用三合土重新修筑,墙垣长两里,高五丈,底厚三丈,上为两丈,其中平地仅有一里,另一里延山腰盘曲而过,两侧崖高谷深,狭窄难行,完全堵死入关道路!”
按照墨翟的城守之法,如果十万敌军列队进攻,队宽者不过五百步,中等宽三百步,短的五十步。
眼下武关前狭窄的地势,决定了进攻方无法展开太宽,不算攀爬山峦去仰攻的话,正面至多三百余步,若投入更多人,反倒会前后拥堵攻城不力,城头闭着眼睛放箭也能杀伤大批人。
一架云梯至多容三五人同时在上面,这也意味着,每一批沿云梯蚁附而上者,不过千余人,而城头、山头和墙垣加上几座望楼,却能站数千人,永远以多打少。
如此一来,就算南军有兵力优势,也无法体现,更别说其兵力比之北军,还少了两万,双方轮换攻守,最后耗尽锐气的,定是攻方。
说完纸面上的双方实力后,公输雠又开始为王离介绍细节:“今之世常所以攻者:临、钩、冲、梯、堙、***、突、空洞、蚁傅、轒辒、轩车,再加上飞石,不过十三种,小人已做好万全之备。”
公输雠也不是吹嘘,他的确将墨家的守城之术学了七七八八,针对不同的攻城术,都有对应御法:备城门、备高临、备梯、备水、备突、备穴、备蛾傅等。
关前有早早挖好的壕沟和蒺藜,引丹水而过,作为护城河。城头有渠答、籍车、行栈、行楼、斫、桔槔、连梃、长斧、长椎、长锄、钩钜、飞冲、悬(梁)、批屈、弩庐等器械,专门用来应对各种进攻方式。
又比如,最为脆弱的城门已直接用土石堵塞,又以巨木撑着,防敌破门而入。
城头每100步设有1亭,亭有亭尉现场指挥,配有“楼橹”,类似巢车,上有巨大的木板遮蔽敌人箭雨,以防指挥官为敌人所伤,导致指挥混乱。
而为了应付敌人夜间猛攻,还于城头每2步储存20把火炬,便于夜战,随手取火烧敌,插在女墙下的孔洞“爵穴”旁。
又每5步1个灶方便烧火,配备沙石,烧烫之后从“爵穴”倾倒而下,可大规模杀伤城下拥挤之敌。
有火就必须有水,一防敌人火攻,一防草料自燃。城上5步1瓦木水罐,可容10斗水,全城这样的水罐共千余个。
从石阶下了城头,公输雠又指着墙垣之后的一条条暗沟,有的还配备深深的土坑,埋着瓦缸,可容一名耳力好的“穴师”在内。
“此乃幽沟,为防贼穴攻,掘地道攻城,不管彼从何处掘地,皆会为幽沟所阻,即刻堵塞,或者放火熏死道中敌军……”
“公输雠,光看这城守之法,若你不说,我会以为,你是墨家巨子。”
王离满意地点头,准备如此充分,又有地势之利,他只需要以两万人轮流登城守关,便足以御十万之贼。
而剩下的十万大军,则放于关后数里,随时轮换疲敝之卒,同时列阵以待,做好最坏准备,一旦武关被攻破,他们就要充当大秦最后的干城,将叛军打退。
“如此完备的守御之法,就算黑贼手下亦有墨者,但他们的攻城之术,不一定就比公输强,故就算贼费劲破了关,也定已损失惨重,锐气大挫,我再以十万之众以逸待劳,定能败之于武关!”
公输氏想要证明,他们与墨者谁才是世间第一擅长技巧的流派。
而王离则要证明,谁才是王翦用兵之道的真正继业者!
“武王伐殷,往伐归兽,识其政事,作《武成》。武成者,武功大成也,大父得此为侯名,可谓实至名归。”
那是王氏最辉煌的时刻。
“但先帝以为我配不上‘武成’之号,故改为‘武城’。”
这是王离的心结,但今日,他却第一次对这爵名露出了笑。
“武关,城守,莫非天意乎?也好,今日,我便要靠守下这座武关,来证明……”
“王离,未曾堕大父、父亲威名!”
一切就绪后,王离又想起一事来,遂问公输雠:
“近日斥候来报,说黑贼令墨者制大轮之船逆水而上,又作木流牛马……”
“王将军,是木牛流马。”
一旁的司马鞅轻咳一声,纠正道。
王离丢了小丑,有些不高兴,瞪了司马鞅一眼,继续道:
“据斥候居高遥遥望见,那些木牛木马,方腹曲头,仅有一足,头入领中,舌着于腹。每牛载十人所食一月之粮,只需一人驱赶,便能自行走动。人不大劳,牛不水食,可以昼夜转运不绝,在丹水山间窄道上如履平地,真是神乎其神。”
“如此墨家机巧器械,公输氏能仿制否?”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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