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堂里正说的热闹,忽得外面有人进来,唐琼昌拦住,问后方才知是一封电报,而发报人则是多年未见之杨竟成,他吃惊之余本想汇报,但看着孙汶在场,却又欲言又止了。
黄三德和孙汶正说的入港,忽然被来人打断,再见唐琼昌脸上很是惊讶,便转头朗声问道。“什么事啊?”
“这……”唐琼昌沉吟着,看到黄三德一定要他说的意思,只好道:“是复兴会的杨竟成,他说自己近日就要抵埠,届时将来拜会。”
一听说是杨竟成亲来,黄三德和孙汶脸色都是数变,黄三德虽然感于复兴会一直在浙江拒敌,但对于复兴会不是洪门体系的一员而遗憾,而且还听说他们正在大规模收编国内洪门,真是让他这个洪门总堂堂主很没面子;而孙汶在檀香山求见杨锐被他很无礼的赶走,次日得同乡相助到了美国,拜访荷马李之后又来洪门求见黄三德,却不想杨锐也跟着来了。
“他是从檀香山来的吗?”孙汶不知怎么,问了钟枚一句。
不太明白孙汶的意思,唐琼昌看了电报的发信局说道:“是从洛杉矶发来的,应该是从洛杉矶来。”
洛杉矶三字一出,孙汶更是不安,同盟会多次举事失败,南洋美洲捐款已经数遍,已经无可再捐了,现在要想筹款只能指望荷马李的贷款以及洪门的支援,现在杨竟成这两处都跟来了,怕是要彻底断了同盟会的银饷,是以心中大急道:“大佬,杨竟成就是一个举着革命幌子的枭雄,他革命可不是为了天下百姓啊,完全是为了自己的私利。他日革命真的成功,那中国必定又是帝制,百姓更是要被奴役。大佬,为国家民族计,定要杀了此人。”
孙汶直言杀人,只把黄三德、唐琼昌吓了一跳,不过一会两人都淡定了。孙汶嫉妒愤恨之心,黄三德早已经领教,04年黄三德陪他游历北美四处巡演的时候,因为香山人都反对革命,不但不重乡亲还在会场鼓噪捣乱,弄得孙汶大怒,谓:“革命成功先杀香山人。”而后05年中,在柏林的他又寄信过来,要黄三德杀康梁等人。[ 注:此两杀来自《洪门革命史》九]此两事都让黄三德知道孙汶心胸不大,现在听他居然要杀杨锐,只好道:“逸仙啊,你和这竟成之间是不是有恩怨?”
孙汶见黄三德是想调解自己和杨竟成的关系,虽不愿但也只能无奈的说道:“并无恩怨。”
“并无恩怨,那为何要杀?再说你们都是反清革命党,和满清都是真刀真枪干过的,你们不团结还好,怎么要互相杀人呢?”黄三德劝导,一边又担心杨竟成的安危,真要是在洪门这边出了事,那自己无法交代不说,洪门也要无法交代。
“大佬,我是想合作的,可是这杨竟成却不想合作,他只想着为自己谋私利,将来好建一个杨家王朝。此人不杀,那日后定会称帝啊。”知道黄三德不想杀人,但孙汶还是想办法力劝。
“逸仙,你们两会不过是有些争议罢了,何必要杀人呢?复兴会在这里办的中华时报我也看了,上面可没有说谁要称帝啊。”06年末开始,复兴会便开始经营南洋北美,美国西部华人甚多,是以于右任便派到这里来办中华时报了。而同盟会在这边也有一份大同日报,为孙汶的亲信刘成禺主笔,两会开始对对辩以来,旧金山中华时报和大同日报也多有争论。因为身处美国,西式国家弊端华人一望便知,同时又身处社会底层,更比国内诸人更加支持国粹主义,黄三德也常看两会的报纸,实际上他对中华时报更加信服些,洋人的东西再好,哪有老祖宗几千年传下来的东西好。
“哎!大佬。”孙汶真是恨极。和复兴会合作的希望被打破之后,孙汶越发觉得复兴会的危险不在满清之下,其所宣扬的国粹那一套,就是封建**那一套,只不过把**换成了国粹而已,在赴美的邮轮中,他对着复兴会的那些东西苦思冥想,倒也想出了一些东西来。那便是复兴会政体不明,如同盟会,宣扬民主共和,即国家最终的权力在国会,而具体的权力则在总统,大总统之下五权分立,互相制约互相监督,以确保国家运作,当然,要实现这个阶段要先经过军法之治和约法之治,最后才是宪法之治。
而复兴会,极力鼓吹国粹主义,又极力反对西式政体,但他们自己的政体却是未明,最多唯有民权立宪四个字。至于政府如何组织,权力如何运作监督,则一概未说。中国不是古希腊罗马,历来权力都在皇帝,最多有个御史在一旁监督,明朝虽然有个内阁,但是这个内阁和满清的军机处无甚差异,最多只是在皇帝疏政的时候发挥一下真正内阁的作用。如此说来,中国素来没有议会政治,更没有民主传统。复兴会现在也陷入一个两难境地:如果不开议会不行民主,那就是独裁,如果开议会行民主,那就是伪国粹主义,也是西欧主义。
孙汶在邮轮上想到此点,甚是兴奋,一下船便到中西日报和大同日报报馆,要他们把自己写就的文章速速发表,而东京香港那边,无钱之下只得写信,好让他们指出复兴会文宣的破绽,以求在舆论上压倒复兴会。
看着孙汶还是不死心,黄三德只好道:“逸仙,待竟成来,我就托大做个和事佬,你们就在这里好好的谈一谈,有什么分歧当面说清楚,万万不可自相残杀。”
孙汶见黄三德主意已定,只得点头,之后便谢绝晚宴独自回旅馆了。他这一走黄三德便看着自己的秘书唐琼昌道:“琼昌,你看我这般安排可好?”
唐琼昌笑道:“大佬安排的极好,就是可惜这个杨竟成不是洪门中人啊。如他是,那洪门必当兴旺。”
见唐琼昌说出自己的心声,黄三德却笑道:“你啊,想的可真多。不过这杨竟成虽不是我洪门中人,但他的岳父程蔚南却是洪门中人,一个女婿半个儿,杨竟成虽未入闺,但也能算是小半个洪门中人,再说前些年那一批归国的人才,里面也有不少洪门会众,日后革命成功,我洪门当为革命功臣。”
见黄三德是想两面押宝,唐琼昌笑而不语。他记得前日司徒美堂来的时候,转告杨竟成话语之后他可是大发雷霆的,自己苦劝也是不能,现在却不知道怎么转了性子。
看到唐琼昌脸上的笑意,黄三德却是道:“杨竟成之言初听让人气愤,但细想却又发现他说得也确实在理。洪门现在一盘散沙,各堂内部更是会纪松弛,即便是回国内开了山堂,也必定是为非作歹。哎,难啊。”
黄三德说难的意思其实是把松散的洪门团结起来难,孙汶这边虽然是帮忙写了个会章,但是光有会章能有何用?黄三德之忧唐琼昌心知肚明,心中一动却道:“大佬,我倒是有一个办法,或许能解目前洪门之忧。”
“哦。你说,你说。”黄三德急道。
“我听说这复兴会历来是组织严密、会众用命,便是杭州举事之后几千人自首,也未伤筋动骨,严州复起、林西举义就是明证。如果能让复兴会协助我们改组洪门,那事情获取会有转机。”唐琼昌刚才只想着同盟复兴两会的异同,以致忽然想到此点。
“你是说让杨竟成帮着我们改组洪门?”黄三德惊道,“可他不是洪门中人啊。”
“大佬,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即便杨竟成不入洪门,也并不大碍啊。复兴会几年之内有此成就,一定是有其长处的。”唐琼昌再道。
唐琼昌说的确实在理,黄三德细想之后道:“那等他来了再说吧。”
杨锐一行人到旧金山已经是两日之后,此时旧金山虽然经历大地震,但是预警得法,火灾只是烧了白人住的部分街市,唐人街却是毫发无损。这么个结果,使得诸多白人也开始信奉佛道,可是当地教会一通抗议,只把和尚道士说成是撒旦的使者,灾祸的根源,但中国的和尚道士毕竟是提前救了人预了警,所以相信此说的还是少数。
杨锐看着沙加缅度街未变的街容,很是感叹,只觉得还是那么脏乱。究其原因,还是华侨大多生活艰辛,日日操劳难有时间讲究什么卫生,他们的日收入俱在一美元以下,但即便如此,和国内相比也是天上地下,在美国,一天苦累下来还能有一两银,可在中国,一个月累死累活都难有一两银,说到底,还是中国太穷。
杨锐望着马车外面发愣,便是程莐喊了他几声也没有注意,只待马车到了致公堂门口,这才回过神来。此时唐琼昌已经迎在外头,见杨锐下车大笑道:“竟成,我还说不知何时才能重逢,却不想今日得以再见。好啊。好!”
杨锐见他作态,也是笑道:“琼昌兄牵挂了,国内政局变换,杨锐实在是不能远行啊。”
“那是当然,复兴会做的那些壮举,虽远隔重洋,我们都是看在眼里。”唐琼昌道,他说罢又看向程莐,讶道:“这位便是杨夫人吧,真是美人配英雄啊。”
唐琼昌能说会道,只把程莐说的心里甜美之极,不过杨锐却只问道:“大佬可在?”
“大佬在,”唐琼昌点头,而后又小声道:“孙汶也在。”
“哦。”杨锐和程莐都是吃惊。杨锐本以为孙汶虽然在旧金山,但未必能碰见,而程莐却知道自己男人和忠山先生很是不和,这一次见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大佬不是要做和事佬,说服我们两会停止纷争吧?”杨锐脑子一转,当即问道。
“确实如此。请吧,竟成。”唐琼昌说道,他虽然看好复兴会,但也觉得两会这么闹下去,以后说不定真要打起来。
洪门忠义堂内一切如旧,但在堂内并不是只有黄三德孙汶两人,而旁边还有其他人。杨锐和程莐几人进来只让有些昏暗的堂内猛然一亮,几人都是惊讶。孙汶的惊讶是因为程莐,他发现杨竟成的妻子似乎原来是同盟会会员,当初在东京他想让她做自己的英文秘书,但她却去了实行部,辅助方君瑛杀了慈禧之后,却忽然退了会,想不到她居然是程蔚南的女儿,更想不到她嫁给了杨竟成批;黄三德的惊讶则因为杨锐,五年前杨锐初来洪门,还只是一个有些忐忑的年轻后生,可五年不见,已经变做国内第一大革命党的魁首,举止间很是从容不迫,当年朱三说此人有成事之相,确实是真的;除了孙汶和黄三德,程莐也是惊讶,昔日忠山先生是她还有其他革命党人所共同仰慕的领袖,退会之后被以为不再相见,却想不到在这里再逢。
杨锐在进来之前早已知道黄三德之意,进门看见孙汶还有其他诸人也不惊讶,只是拱手道:“见过各位大佬。”
黄三德朗诵笑道:“竟成还是多礼,呵呵。”说罢又对着其他几位在坐之人介绍道:“诸位堂主、先生,这位便是反满豪杰,复兴会的会长杨竟成先生。这旁边这位……”杨锐闻言知道自己忘记介绍程莐了,当下道:“这位是杨锐之妻,也是华侨,姓程,祖籍广东香山,现在居于檀香山。”
杨锐说完,黄三德接着道:“对对,竟成娶的是我们广东人,他岳父就是檀香山早前办隆记报的程蔚南,也是堂内中人。他们可是新婚燕尔,刚才檀香山过来。”
为了调和两会矛盾,黄三德也算是费了不少心机,所请之人除了有洪门中人,还有伍盘照、邝华泰。这两位都是旧金山华侨中的名人,前者是中西日报的总编,更在05年的抵制美货风潮中被罗斯福邀请接见,坦承华人对于美国经济建设的贡献,而后者则是加州大学的教授。这些人此时见黄三德介绍,也顿时起身相迎,一片客套之声。
只待诸人见礼完毕全部坐下之后,黄三德才道:“洪门的宗旨素来是反清复明,竟成和逸仙都是反清豪杰,复兴会同盟会也都是在国内频繁举义、血战不止,以求早日复我华夏,但,现在两会失和,在报纸上频频攻击,如此下去,迟早是要出大事的。今日三德斗胆,想以一己之力调解双方恩怨,以求两会能消弭分歧,共同反清,早成伟业。不知道三德如此做法,竟成和逸仙可有意见?”
黄三德只觉得同盟会、复兴会最多只是主义之争,却不知道这事情最终还是杨锐不喜孙汶和同盟会所致。他一片苦心,杨锐虽然埋怨但并不痛恨,加之洪门这边不管以后用不用,也不要得罪的好,是以在他说完之后杨锐沉吟片刻后道:“大佬一心反清,用心良苦,杨锐怎么会有意见。”
孙汶那边黄三德早就说过的了,杨锐这边虽然是今日一来便谈这事情,但黄三德却是按照洪门的方式来处事,只觉得问心无愧。现在见杨锐说没有意见,当下道:“两会报纸上互相攻击,一个说另外一个独裁**,另一个则说这一个崇洋媚外,这到底是为何?不都是反清吗,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纷争?”
黄三德说完,孙汶并不答话,杨锐只好道:“大佬要调解两会争端很简单,只要在此大家约定一个时间,从某月某日起大家在报纸上偃旗息鼓就可以了。如在此之后仍有违反,那就电告大佬,由大佬处置。”
杨锐提议黄三德觉得有些道理,只是孙汶同意大家讲和,可不只是讲和来的,在他一侧的邝华泰闻言说道:“请问杨先生,贵会一直主张国粹主义而反对民主共和,能知道这国粹主义如何救国吗?”
杨锐不想在两会的事情上多做交谈,本想用停战之法把事情给圆过去,却不想有人还真的就事论事。他看着这人道:“邝先生,大佬不是要讲和吗,大家在报纸上停战便可,怎么又扯到什么主义了?”
邝华泰明显是有备而来,不罢休的追问道:“杨先生,停战只是治标,只有大家把事情说明白、说清楚才能治本啊?”
黄三德以及洪门诸人刚刚只觉得杨锐的办法有理,按此行事那么两会的争端就可以消弭,可现在细听邝华泰之言,又觉得如果不说清楚哪以后争端仍会再起,更无合作的可能。于是黄三德又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看见邝华泰言辞紧逼,而黄三德几个也看想自己,杨锐不怒反笑,“邝先生,吵了那么久,大家在报纸上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大佬讲和的意思就是不要再说了,越说大家火气越大。现在邝先上要我说清楚,这可不是停战,这可是要越战越烈啊。我想,还是不要说的好,要说的都在报纸上,邝先生去看报便知道了。”
邝华泰被杨锐一时间说的语塞,他这边语塞,背后的孙汶却跳了出来道:“请问杨先生,复兴会为何指责民主共和为崇洋媚外?五权宪法为何变成了自相矛盾?复兴会说要以国粹主义,又说要民权立宪,这不也是自相矛盾吗?”
孙汶话语汹汹,但杨锐却不搭理,只问向黄三德道:“大佬,今天这是要讲和,还是要开战啊?要是讲和,那就不要论战,要是论证,那就不必讲和了。”
杨锐不回孙汶直接转问黄三德,这让孙汶牙咬的只发紧,脸绿的只发青,但旁边诸人却听得杨锐之言有些道理,只把目光看向黄三德,黄三德也是一时踌躇,杨锐已经很给面子说两会可以约定时间互相停战,但孙汶却似乎想在此论战一番,只想着把事情做清楚。他犹豫间,背后的唐琼昌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于是道:“这样吧,五天之后两会下面的报纸就不要互相攻击了,再有攻击之事可告之于我,由我来督促此事;至于论战,今日你们俩都在,大家的分歧难道不能好好的说清楚嘛?我也很是好奇为什么都是革命党还有这么多的名头。竟成,你就当是一次讲演,和我们说一说可好?”
黄三德软语相求,孙汶又跃跃欲试,杨锐虽不像多言,也只好道:“两会的分歧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大家各不相同,再怎么说也是如此。只是同盟会那边一心想压着复兴会,争吵只是复兴会反击而已。我记得好几年前,同盟会就说复兴会假革命、真奴才了,最近又说复兴会假革命、真独裁。反正我看他们的意思就是,凡是同盟会说的才是正确的,凡是不加入同盟会的就是假革命。似乎这革命已经成了同盟会注册商标,为同盟会专有、专用,非同盟会的组织去革命,那就是大逆不道。容不得异己,那就是自号民主的同盟会的所作所为,和这种人、这种组织你怎么能谈清楚?他们其实并不是要谈清楚,而是要排除异己,让革命党只有一个主义、一个领袖而已。”
杨锐话说的懒洋洋,但是孙汶本已返青的脸皮渐渐转黑,只待杨锐说完,他急道:“同盟会创建之本意就是为了团结全中国所有革命党,以团结一切力量推翻满清,而民主共和为天下大势,不是个别人、个人组织可以阻拦。复兴会本身立场向来变换不定,先是抗俄、再是立宪,最后被逼无奈,才开始真正的革命,既然革命,又不团结同志,更要推行什么国粹,这说是国粹,其实就是帝王权术,这样的革命还不如不要。即使革命成功,也只不过是换了个皇帝而已,中国帝制两千多年,民众也被奴役了两千多年,我孙汶定要在此生推翻帝制,绝不让中国再出现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