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对杨锐的赞许邓实并不认同,他看了在一边一言不发的黄节一言,道:“竟成说的太多了,很多东西是不消说的,只能靠自己体悟。总归是明白的人不说就明白了,不明白的人怎么说也不明白……”
邓实如此说,旁边的黄节却轻声的咳嗽了一声,他只好讪笑道,“呵呵,我倒也是犯了竟成的毛病,说多了,说多了。呵呵。”
他不说,章太炎却是把折扇收了,用难得严肃神情正色道,“商周之交,文化剧变,以致先秦以降,虽有阳刚之气,但却越来越微弱,两汉次之,隋唐更次,乃到两宋,则转变为阴柔,更是有退步而无进步,善亦退步,恶亦退步,如此到明清,便已是物欲世界了。真要如竟成所说,洋人的科学把儒家批倒,以民众的顺从,却有可能竖立起一种科学宗教的……”
“枚叔着相了。”一直不说话的黄节开口,多年共事的他也不再用白话和诸人交谈,代之的是京话,虽然还有些粤语怪异在里面,可大家能听得懂。“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未必。无可证之国粹,当为不可信;又如严几道说言,落后之国粹,那可是要用先进之新学取而代之的。真要到了这一步,那局势定如竟成所推测。”章太炎说完就开始思考,扇子哗的一声打开,度起了步子。
“即便竟成所言都对,但以骆驼的本***性重者还知道天下有个皇帝,奴性轻者应该明白中华还有个国会,加之教育既倡,那奴才自然大少。若是奉科学为教的人不能成气候,那何人来颠覆华夏?”黄节彻底放下笔,看着走来走去的章太炎开始辩说。
“难说啊!”之前直呼说多了的邓实又插嘴上来,“不说儒教既去,而国粹也可能与之俱损,有心者、无心者,只会将它们混为一谈。就说国人之秉性,便是盲从者多矣。戊戌之时,康南海大同之说、变法之议,举子、士绅,不也是盲从如潮吗?即便是杀了六君子,改良之路也不断演进,不过庚子之后是改良和革命并进了,癸卯拒俄,枚叔蔚丹入狱,革命却是如潮,即便后面开了国会,最终也是革命胜了。我看竟成还是没有把人说透,骆驼不但有顺从的一面,更有狂躁的一面,洪杨之乱如此,庚子义和团也是如此,如此狂躁的民众,最后全部顺从于科学宗教之下,那便是……”
这一次的话不是被打断,而是邓实自己掐断。几个人都明白国粹是什么,那是内心的修为,是对生命的体悟,这不是以物质为转移,也不是以道德为指向,更不是以征服为目的。生命的内容和存在意味,在于像草木一般自然生长,最后开花,与天地宇宙同在。这样的自我意思和忘我境界,既不在于执着于自我的超人意志,也不在于自我奉献,而在于生命本身的伸展和超越;这或又如杨锐所引述西洋哲人说的那般:人,诗意的栖居在这大地上……
如此的种种,明白的人都能明白,不明白的人当是永远不明白。因为这种无可言状的东西无法证明,只能感悟。也许,当科学将原本腐朽的儒教冲垮,拆除孔家之庙的空虚大地上,盲从而狂躁的人们将搭起另一座科学之庙。他们相信,这是最为先进的,这比议会、共和更能救国。
良久之后,黄节说道:“无法证明就是无法表述,说到底还是语言的问题。我记得蔚丹写的革命军之所以受人喜欢,是因为书中的话语多是白话、多是口号,其实竟成的讲演有煽动性,也是因为此。若是我们把白话文禁了,课本、报章、书本只准使用文言古文,那么一来科学的言语不会那么狂躁,二来懂得文言古文的人毕竟读书多,即使盲从也不在多数……”
“这倒是一个办法!”章太炎还没有回话,邓实倒抢先说话了,“可是文言文却是旧的,而白话文是新的,如今的人都信奉严几道进化竞争之说,旧的就是落后的,新的才是进步的。我们要禁白话文,那可是要惹起众人非议的。”
“不会的!”黄节很是肯定,“只要上过私塾的,都以白话文为粗俗之语。现在宪法草案不是在公示吗?实行文言文这一条,明年国会审定宪法的时候我们可以添进去,弘扬民族文化也好、保护国语正统性也好,反正找个借口就是,识字的议员一定会同意,不识字的议员听我们的,也会同意。以后只要复兴会当政一日,白话文就禁止一日,等五十年之后大家都能读书,那盲从的人便要少了。”
黄节的釜底抽薪之计很得邓实的赞同,不过他还是看向章太炎,“可竟成写文讲演,大多都用白话文啊……”他顾虑完,又看向章太炎,“枚叔,你说,竟成会同意吗?”
章太炎早在听他们的讨论,听他问便停了步子,扇子合拢道,“还是等我先见了那个人再说吧,他几天之后便要来了。”
作为礼部的要员,国粹党的中坚,邓实和黄节也听杨锐说起过某事,邓实关切道,“那个人真如竟成说的那么强横?”
“嗯,约莫是,六年前他们闹的极大,举世震惊。”章太炎点头,合拢的扇子不断的敲在左手上,带着些许不解的道:“竟成说,他只及此人能耐的十分之一,甚至连十分之一都不到,还是等我和他谈一谈再说吧。”
杨锐不知道自己一次意味深长的谈话,使得礼部诸人居然商量了这么一个啼笑皆非的结果,不过即使知道,他也没有空理这茬,和日本人的谈判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脑筋。
在双方都默契的暂不谈道歉和赔款之后,中日和谈正式展开。因为中美军火交易高达三千多万美元,日本在探知消息之后,只把会期定为一个月,每隔一日举行一次会谈,每次三小时,一共准备以十五次会谈解决中日奉天停战问题。
“我方的态度是,本溪湖铁矿不可让出,此矿乃皇帝陛下私有,况且此矿更在铁路附属地之外。对于贵方的要求,我们可以给予补充,即将辽阳所属烟台煤矿交与日方办理,矿产应纳税收和中国公司一致。”郑亲王府的谈判室内,曹汝霖斟酌着用词,阐述着己方观点。
“此补偿太少。”铁矿换煤矿明显不合日本人的算盘,伊集院彦吉拦住己方代表的发言,自己亲自上阵,“除了烟台煤矿外,即使是大皇帝陛下的私产,也可与我方签订铁矿砂长期买卖协议,该矿铁矿砂除自用外,每年卖予我方十万吨,有效期三十年,每吨矿石价格和大冶铁矿相同。”
美国公使卫理、杨锐、谢缵泰、施肇基、贝寿同、曹汝霖等几个坐在谈判室的左边,而英国参赞麻穆勒、日本外相内田康哉、北京公使伊集院彦吉、天津领事小池张造、前沪上总领事小田切万寿之助、大仓组财阀大仓喜八郎等几个坐在谈判室的右边。伊集院彦吉说完,曹汝霖就看向杨锐和谢缵泰,这一条在他看来是可以同意的,毕竟只是买卖。
“卖铁砂可以,但价格以市场为准,不好定死。”杨锐在谢缵泰耳边说道,谢缵泰闻言后则写在纸上写给了曹汝霖,只是日本人并不同意。
“东亚的铁矿砂都控制在大皇帝陛下所有的大中华煤铁厂矿有限股份公司手里,这里面根本不存在什么市场价格。考虑到本溪湖铁矿不能和大冶一样露天开采,我方愿意同意在大冶铁矿的价格上,增加一日元,”小田切万寿之助说道。
小田切这边说完,杨锐授意的纸条又传到了曹汝霖处,他道,“既然如贵使所说,不能按照市场价格,那就按照成本核算,现在铁矿石价格离港为六日元,沪上的生铁价格为二十五两,折合三十六日元,加上因为不能露天采矿的一日元补偿,那就议定铁矿石价格为沪上生铁价格的五分之一,在此比例下左右浮动不超过百分之五。此条贵方可有异议?”
曹汝霖说完,小田切万寿之助转头看向旁边的大仓喜八郎,他是日本大仓组的社长,在天字号借款汉阳之后,日本对中国铁矿石的控制力逾来逾弱,这一次会谈,矿产方面日本的重心是铁矿砂出口问题。
叽里呱啦的一阵商议,伊集院彦吉再道:“那我方要求贵方联合组成钢铁销售公司……”伊集院彦吉话还没有说完,英国参赞麻穆勒就低声清咳,道:“中日拟定的条款不能违背美国所倡导门户开放原则和各国利益均沾原则,中日联合钢铁销售公司已经违背这些原则。”
麻穆勒一说,大仓喜八郎才想起这事,又是一阵叽里咕噜之后,伊集院彦吉再道:“那我方要求贵方生铁在日的独家销售代理权交与大仓组。”
“我方在日本已经有代理商,并且代理权问题属于公司经营问题,不在本次谈判范畴。”曹汝霖拒绝,美国代理公使卫理也附和,第五条条款就此通过。
“贵方要求第六款第一条的两个方案,我方都不接受。我方的提议是,我方承诺在五十年之内不修筑新法铁路。贵方以为如何?”曹汝霖道。
听闻中国的选择,日本在场诸人奇怪的看了美国代理公使卫理一眼,而后伊集院彦吉道:“我方建议暂时休会,第六款诸条留待后日再谈。”
见日本要修会,曹汝霖见谢缵泰轻轻点头,答应道:“我方同意休会。”
休会声一起,谈判桌两边的人都站立起来鞠躬,不待一会功夫,一圈日本人都上了马车,去往东郊民巷,只等到了英国公使馆,忍了半天的伊集院彦吉才向刚了解情况的朱尔典道:“阁下,支那和米国人之间应该达成了协议。”
朱尔典道:“事情或许如您预料,但就中国目前的情况而言,他们除了对美国让出通化铁路,并没有其他铁路可让。”
新法铁路是四年前美国人极力要修建的,这次和谈中,日本将这条铁路以及其他两条铁路一起纳入了谈判要求第六款。新法铁路问题日本给了中国两个方案,这两个方案都有阻止中国修建新法铁路并延长南满铁路的意思。现在中国居然承诺五十年不修建新法铁路,让日本的打算完全落空。
日本人关心新法铁路、营口至牛庄铁路,安奉铁路这三条铁路,但朱尔典对此毫无兴趣。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他又发现一个危险的情况,那就是日本在南满和中国敌对,最终的结果只会让中国迅速向美国靠拢。通过MI5的消息,中国人已经把通化铁路全部卖给了美国公司,还增订了三千万美元的军火,并且在发行护国公债的同时,一笔高达两亿两白银的采购案正在纽约谈判。
如果说这些都是商业行为,那么中国民间的商人在大规模抵制日货之后,又开展了大规模的倡用美货运动,根据海关的统计,几个月的时间,美货的进口额就上涨百分之五十,只能在东北卖得动的厚棉布,在长江一带也开始销售,这根本就是中国人的经济战。
和弱国结盟那势必会被弱国拖累,和笨蛋为伍那势必会降低智商。现在朱尔典开始牢记这个之前就牢记外交准则。他有些后悔当初怂恿日本在东北开战,以杨竟成订货的规模,朱尔典相信战争要是再持续下去,那社会上的资金将会大规模投入战争,而以目前的外交关系,因此得益的只会是美国和俄国。
是该结束这不幸的战争了,朱尔典将心中所想,一一的、委婉的透入到和内田康哉、伊集院彦吉的谈话里,两个日本人听后神色凝重,因为这次不是英国不支持的表态,而是英国反对的表态。半个多小时的密会后,两人步履沉重的走了,不过回到使馆区的一个消息又让两个人心情一震,这是孙汶的使者带来的。
孙大炮之语,似乎来自于广东话里的‘车大炮’,意思是瞎扯、吹牛。这个词用在孙汶身上有贬有褒,贬的取的是原意,而褒的则说其革命威力胜似大炮。宗方小太郎是用褒义看待孙汶的,但他很明白,这只是门空炮而已,若是没人提供炮弹,它是怎么也打不响的。
炮虽是空炮,可它的好处是耐操,对插入的炮弹从不挑口径,不管是日本的、法国的、美国的、甚至是俄国的。只要有炮弹,那么他就能很快的转换口径,从日本帮会毕恭毕敬的下属,转换成法国共济会会员,或是从热诚的林肯共和主义者,转变成一个激烈的无政府主义者。这门十一年前由犬养毅发掘出来吓唬清朝的空炮,即使清朝覆灭也还有不可估量的作用,比如现在,他便送来了一个极让人震惊的消息。
事情太过于重大,内田康哉连喝了几口茶,而后才看着宗方小太郎道,“事情什么时候能够查实?现在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有多少?”
“阁下,”宗方小太郎也是激动的鞠躬,“事情已经查实了。现在知道的人只有我们和孙汶身边的几个人,黄兴都不知道。”
“哦……”内田康哉闻言只是长长的哦了一声,而后才道,“消息太晚了,现在……哎!”
“阁下,消息并不晚。如果真如孙汶所说,那么这将是控制东北的一个良机,不过不是现在。”伊集院彦吉说道,他是一个坚定的大陆主义者,这一次没有在中国身上咬下什么肉来,牙口实在是很不舒服。
“那么对方要准备多久才能控制满州?”内田康哉再道。
“对方的意思是要看帝国决战的决心,满洲要是能发生日露战争那样的大会战,那么复兴军失利之后他能迅速的掌握全满州的军队,掌控军队那控制整个满洲就轻而易举,可要是帝国停战,那这要花费的时间就长了。”宗方小太郎复述着孙汶的话语,不过他在孙汶激动承诺的基础上打折再打折再打折。
“太晚了。”内田康哉再次叹息,一会他又纠正道,“我是说这一次太晚了,你下去吧。”宗方小太郎看着内田康哉,而后再看伊集院彦吉,见后者微微摇头,只好黯然的退了出去。半个多小时后,胡汉民来到了孙汶的住旅馆,屋子里好几个人正在等着,一见胡汉民进来,性急的朱执信就站起道:“展堂,事情如何了?”
看着诸人的关切,抖着手、把门关好的胡汉民道,“先生,宗方说现在各国的注意力都在东北,日本要再行开战那么所受的外交压力极大,所以,战争是不是会继续并不是内田康哉能决定的。”
“那和谈的内容呢,复兴会的赔款条款一旦公布……”程家柽急切道。计策是两面的,战争不能被利用,那和谈也可以被利用,特别是杨竟成现在只是临时总理的时候。
“复兴会不会赔款的!”胡汉民目光中有一种怪异的东西,“在第二次会谈之前,杨竟成就出示了岷王的诏书,上面说……”他说到这里喘了一口气。
“上面说什么?”汪兆铭急问,其他诸人也着急的看着胡汉民。
“诏书上说,不和亲、不赔款、不割地、不纳贡,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胡汉民说完就软倒在一把椅子上。当时宗方小太郎一说这几句话,他就开始浑身发抖,现在终于把这些话吐了出来,虽然轻松,却似乎耗费了他全身的力气。
“呵,说的倒容易,可复兴会拿什么打?他们即使有兵,可有钱吗?有枪吗?”程家柽见屋子里气场一变,立马质疑。
“他们有的,”胡汉民坐稳之后似乎又有了些力气,将这几天他了解到的其他消息也说了出来,“复兴会在米国重新订购了三千万美金的弹药,这批弹药这个月就会起运。杨竟成现在是两手准备,要是谈判谈不拢,那就再打。”
三千万美金就是四千两百万两白银,在坐诸人闻言吓了一跳,前面的战事就听说花了三千万两军费,现在又订购这么多军火,真打起来整个军费要超过一亿两了。
诸多倒抽凉气的时候,孙汶却道,“同志们,现在我们更可以确认杨竟成就是朱宽肅的走狗!复兴会就是朱宽肅的一群走狗!一个民宪的政府,居然还要手持圣旨去谈判,还要为了皇帝所谓的清名,花费民脂民膏,使得东北的百姓流离失所,这样的内阁,我们一定要让他下台!”
“可是…可是宋遁初……”朱执信说起了正在毁党造党,正与袁世凯勾结在一起的宋遁初,屋内诸人心头更是一冷。
因为有着同样的利益,在袁世凯的帮扶下,宋教仁的议会理想迅速实现,其在华兴会、同盟会人当中的影响力与日俱增,按照现在颁布的临时选举法推算,湖南大部、湖北小部、直隶全部、以及很有可能加入的梁启超和其他零散势力,宋教仁组织的国民党将有可能占据国会两百个左右的席位,超越两广的辅仁文社,成为国会第二大党。
虽然是第二大党,但这和孙汶以及两广的同盟会员没有丝毫的关系,正所谓毁党造党,毁党的目的是要消除孙汶的影响力,而造党,是把有利于竞选的各方势力都拉到国民党里面来。虽然项工作只开始了半个月,但同盟会已经是树倒猢狲散,就剩下屋子里这些骨干了。
“放心吧,他选不成!”一直沉默的话陈其美说道。他的声音虽低,可听得诸人都是一寒。良久的沉默,似乎要观察诸人的反应,孙汶清咳了一声,“英士,遁初毕竟是同志,不好乱来!”
“袁世凯残杀过我们需多同志,遁初和他合作,就是置烈士鲜血而不顾,就是吃里扒外,人人得而诛之。”程家柽大声道,面容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