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老夫人原是满心担忧和紧张,生怕张家有要紧事,甫一听见张夫人此言,满是疑惑:“亲家这说是什么话?什么清清白白,害了你家?”
“我只问老夫人一句话,甜酿生母王姨娘,到底是什么个出身?是什么人?”
施老夫人听得她道王姨娘,脸色瞬间凝住,当初施存善将王姨娘带来江都,起先是瞒着府里人在外头住了两年,后来怀胎进了施府,亦是编了个圆滑借口,前前后后商量了许多遭才点头。
张夫人怒目盯着老夫人,见老夫人抬了抬下颌,缓声道:“什么出身?她是我儿子从吴江买妾,家里还有置妾文书在,夫人这话是何意思?”
“坊间传沸沸扬扬,甜酿生母王姨娘是娼/妓出身,去年又跟男人逃家私奔,现在人人都在身后耻笑我张家寻了门好亲事。”张夫人怒不可遏,噼里啪啦将一腔怒火扫出来:“我家以礼相待,未曾多计较府上姑娘出身,府上却坑蒙拐骗,做了套诓我家往火坑里跳。当初换庚帖、下聘书时,冰人也在场,府上如何说,说女孩儿生母是正经人家出身,家中蒙难才委身为妾,品行不亏,我心中也纳闷,正儿八经妾室哪会是那个模样打扮。去年上元节王姨娘被掳,我家还帮着找关系,到处去寻人,府上却支支吾吾,拖泥带水,如今想来,怪不得!怪不得会如此!!这是把我家当冤大头宰。”
“我家一家上下,俱是光明磊落,坦坦荡荡,不曾害人半分,老夫人,你扪心自问,在儿女亲事上这般欺人骗人,这样有伤阴鸷事情,如何能做出来?”
施老夫人听得说此话,心突突一跳,血气上涌,头昏耳鸣,一口气未曾提上来,堵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颤颤巍巍被桂姨娘扶坐在椅上顺气。
“夫人,夫人...我家老夫人年岁已高,受不得气,您这话说实在令人心寒...请夫人坐、坐,有话好好说,慢慢说...”桂姨娘唤圆荷端茶递水,要鼻烟壶。
施老夫人气面色铁青,半晌才朦朦胧胧看见眼前人影,将身边一圈人都喝退下去,嘶哑着嗓子道:“亲家是从哪来风言风语,直怒气冲冲撞进来,我施家在这哨子桥下住了三四十年,谁不夸我家生意诚信,为人本分,在亲家嘴里,如何又成了坑蒙拐骗之徒。”
张夫人冰着一张脸,亦是脸色可怖:“此话街坊都已传遍,空穴来风,句句在理,难不成还有假。”
桂姨娘带着屋里嬷嬷婢子都退在外头廊下,听着里头动静,心头琢磨了一回,有些畅意,细想又觉得慑人,连忙喊了个婢子:“去见曦园寻大哥儿来。”
“亲家说外头流言,我施家上下从未有一人听过,王姨娘是我儿纳妾,有正正经经纳妾文书,她在我们施家就是正儿八经良家妇人,我家一句谎话也没有。当初是亲家请冰人上门提亲,先紧要问是女子四行,我们养女儿,最要紧也是品性德行,我家这孩子,亲家也千百般端详过,又左右打听过,她长处短处,媒人相问那些话,一五一十,我家句句属实相告,三书六礼,样样都是依着时礼来,又何来坑蒙拐骗之说?”
施老夫人深吸了一口气:“婚事在即,亲家气冲冲来诘问她生母,又是什么意思?流言传沸沸扬扬,可有凭有据?是从哪里传出来?”
张夫人听言心中生出一丝不妥,转念一想又不对,正要辩驳,外头进来两人,一是施少连,一是张圆。
张优见自己母亲怒火攻心往施家来讨个说法,怕生什么事情,连喊人去找张圆,张圆匆忙赶来,正遇上从见曦园出来施少连,两人一言未置,急忙忙往施老夫人屋里来。
“夫人不过听进去一两句流言,不辨真假,就气冲冲赶来讨说法,心头还是看不起我家,看不上我妹妹是个妾生,看不起我家是个俗气商户,高攀不上府上。”
施少连拂袖进来,声音冰冷,一双眼雪一样亮,从张夫人面上扫过:“张夫人就这样跑来,要把甜姐儿置于何地?是不打算娶了?”
张圆急满头是汗,先向施老夫人作揖,再去拉自己母亲:“母亲如何在这时糊涂,外头话如何能信...”
“如真是身世清清白白,正正经经良家女子,我家自然娶...”
施少连冷笑一声:“什么是清清白白,什么是正正经经,这世上谁生下不清白正经,身份有三六九等,人也分三六九等么?仗着你们是半拉子书香门第,就高人一等,清显些?不分青红皂白,张口就来,顺意趾高气扬,逆水摇尾乞怜,这就是读书人风骨和典范?”
“大哥,大哥...请恕我家无礼之罪。”张圆见屋内气氛剑拔弩张,左右揖手陪不是,拉着自己母亲就走,“母亲,母亲我们回家去。”
张夫人脸色这时也有些不好,一动不动坐在椅上,半晌道:“王姨娘...”
“是有心人故意说这些话以泄私愤,也许是看我施家生意兴隆,也许是看贵府上喜事连连...这倒要夫人回去好好想想,是不是近来风头太大,招惹了什么人给自己添堵。”施少连将嫁妆单子抛在张夫人手边:“我家妹妹这样容貌品德,这样嫁妆单子,若不是早定了亲,还轮到你家来挑拣?”
施老夫人低头喝茶,施少连冷意蓬勃,张圆羞愧无色,张夫人愣愣看着手边单子,满室寂然,张夫人还未回过神来,撩帘进来一人:”祖母。”
甜酿也是匆匆而来,鬓角还散乱着,趿着双月白绣鞋:“祖母。”
“你怎么来了?”
她跪在施老夫人身前,神色黯然:“祖母...甜酿求祖母...把这婚事退回。”
“甜妹妹!!”张圆面色煞白,“不能退婚。”
甜酿转身面对张夫人,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我婢女正看见夫人急匆匆来,我担心有事,来祖母这看看,略听了几句话。”
”承蒙府上看得起甜酿,聘做新妇,甜酿心头也一直视夫人如亲人,盼着早日对舅姑尽孝,扶持夫婿,阖家美满度日,夫人在外头听那些流言,真真假假,外人不尽知情,但甜酿有些话说。”
“我是七岁上下,和姨娘一道被爹爹带回江都,此前一直都在吴江生活。孤儿寡母,居人篱下,全靠着善心人接济才赖以存活,您从坊间听来话,可能真是空穴来风,姨娘相貌好,又爱热闹,但其实本性纯良,命又苦,为了一点活计,常被浮浪子弟欺侮,也无处诉苦,人言可畏,嘴里污水说泼就泼,不花一点儿力气,只要有一人说她不洁,三人成虎,什么烟花女子,风月之地,捕风捉影,没完没了,永不得翻身,但姨娘若真是那样人,我爹爹,祖母,整个施家又岂会真心对她,这么多年又岂能安安稳稳生活。”
“去年她被贼人掳去,甜酿是眼睁睁看着那贼人将姨娘拖在水上,是私奔还是被掳,只有姨娘和那贼人才知道真相,但她在施家有儿有女,有家有业,享不尽福,又何必跟人去私奔,我们寻不到她,也怕寻到她时,她被贼人拐在烟花之地,前半生她过辛苦,难道后半生也要凄凉度日,祖母和家里苦衷,甜酿都知道,说自欺欺人也好,说心存侥幸也罢,我日日夜夜只求上天保佑,保佑我姨娘遇上个好心人,过上好日子。”
“但无论如何,无论是以前日子受欺辱,还是可能沦落至烟花之地悲惨境地,这都不是姨娘错,她也是孤苦无依,被人害,被人逼,这世道容不得一个爱鲜衣亮服,爱说话热闹独身女子,但若有朝一日她回来,她还是我娘亲。我请祖母退婚,不愿因我生母事情损伤府上清誉,给人笑柄,以后圆哥哥走远,我也不愿牵累他。”
她转向施老夫人:“祖母,我入施府不过数年,在您身边尽孝日短,我也想在祖母身边多待几年,共享天伦之乐。”
她又转向张圆,无语凝噎,深深一敛衽,而后对施少连道:“大哥哥,夜深祖母要歇了,能否请大哥哥送夫人和圆哥哥家去。”
话语完毕,她不看屋内人,扭头转向一盏银灯。
张圆听她话语,已是痴了,心内又怜又酸,思绪万千,再见她身影,茕茕独立,孤单伶俜,几番哽咽:“甜妹妹...”
她没有面对任何一个人,而是对着一盏孤独灯,银釭高照,点灯如豆,剪出薄薄一个身影,因来匆忙,身上披着件出炉银软春衫。
出炉银,那是种极其微妙颜色,银水烧出炉彩色,被高温灼烧软白里夹带着一缕淡淡粉色,浅白红,自银水里洗出淡红,清而不寡,像美人肌,柔软又亲切,却不可太过狎昵。
施少连要送客,张圆泪已先下:“我非妹妹不娶,明日再来和妹妹赔罪,也求妹妹不要退婚...”
人已远去,甜酿默默转身,去扶施老夫人:“祖母,我扶您回房歇息。”
施老夫人拍拍她手:“你方才那些话...”
“世上没有不透风墙,总会有人知道,总得先说些什么...”甜酿答道,“因我事,让祖母操心受累,我一万个不安心。”
她服侍净面浣手,卸下钗环,等施老夫人安稳睡下,才落下帘子,换了圆荷值守,自己回绣阁去。
出来见施少连在外头游廊下站着。
这是暖春夜,风是暖绵绵,湿润草木青涩气息,虫鸣,星光和紫色天幕。
“嫁他,就那么好吗?”他抬头看着月色,淡淡问她,“就值得妹妹这样用心良苦。”
“总要嫁不是吗?”她也微笑,搓搓手,衣裳和月色融为一体。
张夫人母子两人出了施府,门外有家人等候,见张夫人神色木然,张圆失神落魄,召唤母子两人上车。
张夫人被这一顿闹生气全无,只觉无地自容,又觉得有些地方有些奇怪,张圆怪自己母亲无理取闹:“明儿再来给老夫人赔礼道歉吧。”
第二日一早,甜酿向施老夫人请愿,要去庙里小住数日:“想找个清静些山寺散散心,隔几日就回来,祖母就应了我吧。”
施老夫人道:“张家再来...”
“就请祖母做主,看着办吧,能在祖母多待几年,最好不过。”
该有敲打不可少,免得嫁过去后再吃苦头,也必得杀杀张夫人气焰。
甜酿在绣阁收拾衣物,昨夜苗儿和她同睡,知道张夫人匆匆来,又匆匆去,再看甜酿回来倒头就睡,这会终于忍不住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要去庙里住?”
甜酿摇摇头:“也没什么。”
她带走两个新婢女,把宝月留下:“你在府里好生待着,把书箱里书都拿出来好好晒一晒,太阳落山收回来。”
张家请了族里尊老来施家说话,又带了不少礼,连张远舟都亲自上门来致歉,施老夫人冷了几日才转圜,张圆不见甜酿,只说二小姐不在家,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好不容易私下找到宝月,听说是甜酿去了寺庙里小住。
甜酿也没打算避他,见了来人:“圆哥哥这几日可好?”
他黯然点点头,声音嘶哑:“我只怕妹妹不好。”
她给他斟茶:“我很好,只是在家住烦了,出来散散心。”
他坐了半晌,说了好一会话,甜酿撑着头颅,懒懒不说话,两人去后林走走。
“母亲行事鲁莽,我亦未曾料到,这几日家里人也劝了许多,母亲也知愧,恨不得亲自向妹妹道歉,妹妹这回就原谅她吧。”
“甜酿对夫人,心中向来敬重,从来未怪过。只是经此一事,彼此心中有了芥蒂,以后再如何修补,也是有了隔阂。”她叹气。
“我会好好护着你,绝不让你受半分委屈,我心始终是向着妹妹。”张圆看着她,“明年秋闱,我要专心念书...父亲有座小宅子,我去看过,略简略些,但很清幽,离府学很近,我和家里说,成婚后我们搬去住好不好。”
“可以吗?”她笑盈盈,“这样似乎不太好?”
“可以,我有办法。”他握住她手。
她欣喜点头,目光盈盈看着他,抓住他袖子,青涩少年郎,眼泪像水一样澄净,唇像桃花瓣一样柔和,她伸手,微凉手指轻轻触上他唇瓣,轻声道:“圆哥哥。”
桃花正艳,杏花初放,风熏草暖,他慢慢俯低身体,只有经过磋磨感情才愈加浓烈,她柔柔攀着他肩膀,将柳腰搦在他手下:“情郎哥哥。”
他第一次初尝唇脂滋味,是一种芬芳又清淡香,回味无穷,那香甜之后,是柔软甜蜜唇,温热滑腻舌,颤颤巍巍在他唇齿间,需要他怜爱。
汹涌浪潮无法抑制,肆意拍动身体,最后都化作舌尖一点闪亮银线,来回勾勒着彼此唇齿模样。
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想要快点把你娶回家。”
有一双单薄眼在杏林一晃而过,停在外头马车缓缓启动,蹄声粼粼,敲在湿润青石板地上,一声声,一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