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极年轻的美貌女子带着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手无寸铁,独自住在村子里,能平平静静待上小半载, 这已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不管如何深居简出, 如何和睦邻里,如何提防躲避,该遭遇的, 始终躲不过去。
甜酿住的屋子不够安全,这次是掰窗, 下次是破门,或许是其他的诡计,家中门窗院墙都需要牢牢加固, 也需要有人震慑那些觊觎者。
甜酿也是心有余悸。
再三思量, 受曲夫人之邀, 甜酿还是决定小玉和小云去明辉庄小住几日,等门窗都换新后再搬回家去。
曲池这会儿也在明辉庄内,嘴里仍是叼着株青草,懒洋洋倚在廊柱上看曲夫人领着几人进了庄子。
起首那位小娘子,唇色还是苍白的, 一双漂亮的眼睛很干涩,没有半分神采。
大大咧咧的年轻人, 又到了这个年龄, 知慕少艾, 看见年岁相仿、美貌动人的女子, 多少会不着痕迹打量两眼,未必是有不轨之心。
一个外来女子,落在这小山村里, 半夜在水边出没,披发白裙,那一张清丽凝静的脸庞,就浮现在幽幽黑夜里。
他的心猛然颤了一下,山精野魅?狐妖还是女鬼?
若是个凡人的话,那也不是普通的凡人。
村里传的那些,富人家被主母赶出来的姬妾,沦落到此地,他倒觉得未必,曲夫人也不信服,看她见识阅历,应在家里是得宠的,如何能随意被赶出来,况且这样的姬妾,多半被主母偷偷发卖掉了,如何还能带着两个新买的小婢女,到这小山村来隐居。
姐弟两人也提过这些,只是三言两语,没有大肆搬弄:“兴许是不甘胁迫,从人家里逃出来的。”
曲夫人不许曲池去招惹她:“她有心和外人避嫌,你莫去她面前嘻嘻哈哈,当心惹出麻烦来。”
再说也不合适,一个不经事的男子和一个通人事的少妇,正是容易出事的年龄,更是要防之大防。
曲池没骨头似的哦了一声。
明辉庄真像世外桃源,一景一物,都来自曲夫人的巧思构建,庄园一应物件都有,可算是自给自足,庄内多是女仆,只有几个做粗重农活的男佣,每天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时值冬日,田里的农活不多,庄园内的仆役便腌制盐齑,酿酒晒谷,喂养鸡鸭,每隔几日,就有大车从庄内出去,去集市售卖田庄内自产的粮食果酒和家禽,那些酒楼货店知道这是郭家田庄的物产,都欣然接受,当场厘清银两,钱货两讫,半点不拖沓。
明辉庄一整年的收成也有个几千两银子,足够曲夫人养起庄内上下一众人。
甜酿来明辉庄后,被安置在主屋旁一间单独的雅舍里,每日看着曲夫人领着众人劳作,她自打知事起就跟随在王妙娘身边,要的就是锦衣玉食的生活,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农桑耕种,小玉和小云都是农家长大,自小在家里插秧种稻,打渔捞网,跟着庄内人东奔西跑,住的也是乐不思蜀。
那个醉酒的闲汉,只有甜酿见过,她并未对旁人说起,但也很快被村里人认出来,是村里一个懒散人,四处打些零工过活,偶然见过甜酿一面,惊为天人,趁着醉酒,家里小玉和小云又恰好不在,过来滋事,好在没闹出些大碍来。
村里有正经人去奚落指摘他,那人起先不认,后来拍着胸脯信口胡说:“这小娘惯会装模作样,拿乔做张,走路也睃着一双眼看人,一股狐媚劲,不就是要勾搭男人。”
那天夜里,甜酿是被他伸手抓了一把。
“那身段,那胸脯,那脸庞,那嗓音....啧...”闲汉涎着脸,绘声绘色描绘,“身上还带着一股子香气,有这样的正经妇人么?”
这人满口不正经,污言污语,倒把听的人闹了个脸红。
小庵村民风尚淳朴,村里养蚕打铁,平日多和睦相处,但有人的地方就是这样,但凡有一句闲言碎语,旁人的目光就开始变化。
第一个人起坏心思的时候,后头的都在蠢蠢欲动。
不管衣裳穿得有多体面,面上有多和蔼,举止有多随和,人的内心,或多或少,都是肮脏的。
曲池偶然听见流言,找了那个闲汉,蒙着头暴打了一顿,轰出了小庵村,着实出了口恶气。
曲夫人知道后,皱着眉头道:“你好端端的去招惹这些是非做什么,当心被村里人知道。”
“我就是看不得漂亮的姑娘被这种脏东西玷污。”曲池笑嘻嘻,“做男人嘛,就该怜香惜玉。”
曲夫人略带疑问嗯了一声:“你喜欢宋娘子?”
曲池撇撇嘴,双手搁在脑后,在躺椅上伸了个懒腰,俊朗的脸上沾着笑意:“她人挺好的,庄子里人都喜欢她。”
“可惜她对你无意....池儿,你要谨守分寸...”曲夫人微笑戳穿他,“我倒是很赏识她,敢于孤身飘零,就是不知道她能撑多久...希望她能早日脱离苦海。”
“蓉姊...我知道了...”曲池叹气,“你不能期望世上女子都和你一样。”
甜酿在明辉庄住了五六日,也不是白住,冬日仆人们要粉刷墙壁,修缮屋角,将房内家什农具都搬出来洗刷晾晒,她头上包着头巾,跟着小玉和小云,扛扛抬抬,打水浇地,正忙得不可开交,见身前一射之地,砰的一声砸下一株枯黄树杈来。
甜酿吓了一跳,抬头看,曲池正跟男仆们在房顶上翻捡瓦片,砍伐怼着屋顶的树枝。
曲夫人不愿意曲池和甜酿接触,但凡请甜酿过来说话,必要先把曲池支出去,曲池也听长姊的话,每日和甜酿不过点头之交,这会见甜酿穿着灰扑扑的旧衣,包着碎花头巾,额头沾着汗,脸颊也是红扑扑,跟往日那种苍白收敛的气质截然不同,禁不住想去招惹她。
曲池笑眯眯朝她咧出一口白牙,眯着眼,摸了摸自己下巴:“惊扰娘子。”
“没事。”她也微笑,“小心些。”
曲池突然找到了窍门,明辉庄的日子有趣起来。
他也没什么坏心思,常年跟在曲夫人旁边,情窦还未开,莫名其妙就是想逗弄下这个整日带着忧色小娘子。
长长的虫,被他从土里挖出来,捏在手里,从甜酿身边路过,特意顿了顿,吓得她往旁地一跳,忙不迭地跑开。
曲池咧着嘴,见她明亮的眼里慌张一闪而过,笑着把虫子扔进了鸡圈。
在她和小玉站在日头牵绳晒细纱布匹时,吹哨赶着黄犬东奔西跑,在飞扬的白纱里见她细细蹙着眉头,一股似恼非恼的神色,禁不住赶着狗哈哈大笑。
他嘴也甜,常勾得小玉和小云在他身边,跟着阿策,四个人一道去田垄里玩闹,回来一见,有人孤零零坐在窗下,听见嘻嘻哈哈的声音投来幽幽一瞥。
那一瞥看的是小玉和小云,却让一旁的他骨酥身软,桃花眼饧,夜里燥得睡不着,起身下床来灌凉水。
有些感情,就是本能。
在情爱里浸泡过的女子,举手投足之间,惹得这个半大的小子茶饭不思。
家里门窗都修好之后,甜酿仍是要带着小玉和小玉回家住去,明辉庄虽好,她并不想和曲家姐弟走得太近,总觉得会是桩麻烦。
曲夫人见她来辞别,请她喝茶,两人闲聊些家常,曲夫人叹道:“我在这田庄里,不知不觉,已经住了七八年有余...”
曲夫人的丈夫死的时候,她才二十三四岁,很年轻,其实要另嫁,也是很好的选择,为何要在这田庄里清净度日,甜酿不知。
“起先是为了照顾策儿的身体,他在家中,总是不自在,倒后来...反倒是我更离不开这里...”曲夫人低叹,“我就打算在这庄子里,过完这辈子。”
“宋娘子有没有想过,日后要过怎么样的日子?”
甜酿想了想,抿唇:“只想日子过得好些。”她打了个比方,“想吃什么的东西尽管去吃,想穿的衣裳也能穿得起。”
曲夫人微笑,看着她的容貌: “这很容易啊,锦衣玉食并不难。”
很容易,也要付出代价,战战兢兢守着秘密过了十年,当了十年善解人意,温柔小意的施家二小姐,但凡遇见一点风吹草动,就害怕被揭穿。
甜酿动了动唇:“以前觉得很容易,现在觉得很难。”
曲夫人问她:“宋娘子还很年轻...才二十岁...以后也不能孤身一人下去吧...可有什么打算...”
离开施家的时候,她只想要自己的解脱,从未细致打算过以后:“我只想任凭自己的心意好好活着,至于以后,一个人或是怎么样,那都是以后的事情...没有打算过...”
她不是个特别有主意的姑娘,甚至是被动的、略有些油滑的,但要命的是,她很执拗,一旦主意定下来,便难以改变。
曲夫人看着她,目光中带着点怜悯,“孤身女子想要安身立命,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无非依附丈夫,或者依附家族...”
甜酿也忧心忡忡起来。
曲夫人见她低头不语,也将此话撇过,说起一些日常琐事。
回到自己家中,甜酿仍以针黹度日,她绣活在小庵村算是很好的,现在是农闲,村里妇人们常聚在一块做绣活,纺布织衣,有时候大家也会聚到甜酿家中来,一起琢磨绣工,陪她说话解闷。
但是也有麻烦。
那个闲汉近来不知怎的,从村里不见了,但逐渐有风言风语传来,说她借着卖绣活,四处勾引富家公子,小玉有的时候能看见有陌生男人故意在屋前绕路,甜酿走在路上,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多起来,家里大小三人夜里睡觉都有些惴惴不安,门窗都要用桌椅顶住。
她的容貌,在小庵村算是最拔尖的,秉性又在施家琢磨过,温柔又善解人意,见识也多,施少连那些年里,真把她养得很好。
妇人都带着探究的眼神看她。
一个美貌又极其年轻的女人,要如何撑下去。
“若要我说,你真不如嫁了,或是招个上门女婿,这才能安生。”
小庵村远离尘嚣,民风淳朴,甜酿是打算在此靠着一己之力,长长久久地住下去。
但旁人的这些目光和语言,却让她日渐焦躁。
年根底下,市集渐多,闲暇渐多,家家户户的走动也多,最是乡邻们搬弄是非,打架闹事的时候,等年节里,整日喝酒聚赌,更是乱哄哄的。
甜酿做好的绣活都不自己出去贩卖,由小玉带出去,或是直接卖给过来揽货的婆子,她只管在家闭门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