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 明晃晃的亮光经窗而入,船舱湿气重, 半空中漂浮的灰尘都是沉甸甸的,慢悠悠在明光中游曳,在眼前几要凝成一片静止的混沌。
鸦黑的翘睫,清亮的眸,安静的眼神,甜酿醒来已有好一会。
身侧有曲池缓慢平静的呼吸,和衣而眠, 睡得很好。
他夜里总是睡得很好,睡相也是雅观的, 剑眉之下是高挺的鼻和丰盈的唇, 沾着酒醉后的慵懒。
她伸手摸摸自己, 衣裙都是完好又整齐的,身上各处都是清爽的, 没有半分欢/爱的痕迹。
但她的身体是懒洋洋的,还残存着酸胀和高涨的余韵。
梦里有模糊的碎片。
起初频繁的梦, 总是那个人,炙热的吻, 幽深的眼神, 被他拥着, 轻缓抚慰或恣意索取, 像两根纠葛的藤,分不出你我来,屋子里婉转动人的声响,冷不防眼神撞进妆镜中,她妩媚妖娆, 他蓬勃放纵,在她脆弱的脖颈上落下湿漉漉的吻,就是一个久久不能褪去的印记。
后来日子渐渐忙碌起来,多半时候都是乏困倒头而眠,偶尔在天光渐熹的破晓,乍然于昏暗里浮现出的一双单薄的眼,无声凝视着她,一双温柔的手,泛起一圈圈的涟漪,她半梦半醒里咬住自己的指节,抑住轻吟,于馨暖的被内拧起腰肢,迎接那汹涌的悸动。
和曲池在一起后,她就再也没有那样的梦。她以为自己是彻底放下了。
离江都越近,她心里越不安宁,所以才会有这样破碎的梦?阴鸷的眼睛凝视着她,冰冷的吻辗转在唇上,生凉的手灵蛇一样,百般撩拨,她节节溃败,半沉沦半唾弃,被指尖轻轻一拧,汹涌的洪流吞没自己。
那双幽深的眼始终冷冷注视着她。
曲池抱着头幽幽转醒时,只觉得自己做了个沉甸甸又冰冷的梦,头昏脑涨,支着肩膀愣了好半晌,才瞧见甜酿坐在床沿,蹙眉出神,眼神飘荡在虚空之中。
“嘶,这酒后劲也太足了些。”曲池撑额,俯身过去,将下颌搁在妻子肩头,一手揽住她的纤腰,有些撒娇的意味,“我头疼了一晚上,手足都是僵的,九儿帮我揉揉。”
“是么。”甜酿的脸色也不算好看,伸手覆住曲池的手,语气淡淡哄他,“谁让你贪杯的。”
“下回可要节制些。”他懒洋洋的没个正行,把身上的重量半数都压在甜酿身上,深嗅着妻子身上的甜香,半阖着眼嘟嘟囔囔:“九儿姐姐。”
是索欢的语气。
甜酿扭身,默不作声盯着曲池,伸手搂紧他。
曲池觉得她的神色并不算愉快,眼里也看不出半点兴致来,但动作却是急切的。
事实上,她已然准备好,极度湿润柔软。
这场燕好尤为酣畅,肆无忌惮得有些离谱,屋里动静闹得大。
“曲池...”她话语里也带着泣音,“帮帮我...”
“好...”
歇过半刻,曲池起身穿衣,吻吻她汗湿的额头:“我让人提水来洗洗。”
屋里只剩她一人,甜酿盯着床帐半晌,慢慢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一双眼。
曲池带着仆童把热水热饭送到屋内,扶着甜酿梳洗一番,吃过些东西,见她懒洋洋的无力,又把甜酿摁在床上休憩,见她披着满头乌发,在枕上怔怔出神。
他就在一旁守着她,见甜酿连着眨睫,而后轻轻阖眼,肩头轻微起伏,知道她累得睡了,轻轻掩门,出去吹吹江风。
今日船至镇江,再往前走,就要横渡长江,而后至瓜洲,瓜洲之后就是江都,也只不过余两三日水程。
天气尚好,江面水阔,天水一色,船客们三三两两聚在甲板上喝茶闲话,曲池略略瞥过,只见人群中站着一男子,临着船舷背手而立,暗灰衣袍上繁复绣花,身形挺拔,玉冠束发,这人看着气质本该是清雅的,却因那身暗沉的衣衫,平添了几分阴郁之气。
许是察觉曲池的目光,也许是早就有所意料,那人偏过一点侧脸,薄唇,刀刻般的颌线,利落长眉和狭长的丹凤眼,遥遥看了曲池一眼。
曲池没见过此人,只觉他的目光直直望着自己,锋利如刀,有些漠然,有些阴冷,兀然吃了一惊,定睛再看,那人一甩袖,离了甲板,走进了舱室内。
曲池心内有嘀咕,想了想,不以为意,将此人抛下不理会。
船过镇江后,夜里泊在瓜洲渡口,隔壁头舱有了开门和脚步声的动静,第二日船家来清理舱室,曲池才得知隔壁的船客昨夜里在瓜洲渡口下了船。
船越往前行,甜酿的神色绷得越来越紧,她不说话,也少了和曲池闲聊的兴致,只默默盯着外头连绵的江水。
曲池去握她的手,只觉她两手冰冷,掌心都是冷汗。
“你到底在紧张些什么呢?满手都是汗。”曲池将她的手暖在双掌间,柔声问她。
“很多啊。”甜酿看着江面,“第一次见夫家,怕他们不喜,还有我姨娘和弟弟,是不是该去见一见,还有...那么多人...”
她长长吐出口气,蹙起了眉尖。
纵使他早已离开了江都,再回到江都,她心里依旧觉得难以面对。
未料到四年时光已过,未料到她一次次回了这里。
只有还有牵绊,一个地方或者一些人,那就意味着要重新面对过去,或许也意味着...重逢再所难免。
曲池看着她,也略略皱了皱眉。
船到江都,曲家派人来接。
接人的是一个内院的管家,带着三个仆妇,三个家丁,衣着崭新,颇有些傲气,见了曲池,先向曲池礼行,又对着甜酿喊了声夫人。甜酿看这几个下人举止,只觉是个重礼之家,点点头,牵着曲池的手上了马车。
曲家府宅距离哨子桥颇远,隔了半个江都城的距离,近望曲宅,比施家还阔气许多,也是楼阁台榭,雕梁画栋,马车从侧门而进,眼见着就是一堆堆的仆妇。
甜酿隔着车帘,望见外头的阔气景致,只觉非是寻常商贾之家,压低声音问曲池:“你家派头不小,是巨贾之家?”
“哪里,这是家里人多,又二叔家住在一处,一扇小门连着,所以看着大。”曲池微笑,“我家若是巨贾之家,那江都遍地都是豪门大户...只是小有资产...家里在江都开了三四间银楼,还有些门路,进献些珍宝到那些达官贵人手里。”
那就不是如施家那般的普通商贾,甜酿责备他:“你应当早些告诉我。”
“有什么关系。”曲池收敛笑容,“我们只管在钱塘过我们的悠闲日子。”
堂上有主家迎人,曲池牵着甜酿的手拜见家长,曲父年过五旬,稀疏短髯,已然花鬓,和曲池略有些相像,气势不威自怒,继母姓苏,四旬出头,算是中年美妇,面上倒是和气,旁侧还站着曲池的叔父叔母,还有四五个小孩儿,长幼不一,都是曲池的弟妹。
小夫妻两人上前见礼,堂上的长辈既不热络,也不疏离,甜酿给公婆奉茶,曲父和苏夫人打量了新妇两眼,没有难为,先是接了茶盏,旋即赏了一份厚礼。随后叔父叔母也接了茶,送了侄媳见面礼。
一家人坐定,曲池坐在椅上,打量亲爹:“您老人家来信,不是说久病未愈么,瞧着生龙活虎的,半点岔子都没有。”
“我若不病,你打算几时归家?”曲父脸色沉下来,瓮声道,“你出去多久时日,心底还有没有这个家?”
曲池两手一撒,瘫在椅上一副惫懒样。
“池儿,你爹近来夜里总是咳喘,这些日才好了些,你莫跟你爹置气。”苏夫人柔声劝。
曲池转转眼珠,抬头瞟着房梁不说话。
苏夫人将目光转到甜酿身上,亲热握住甜酿的手:“让新媳妇见笑了,他们父子两人向来这副模样。”
甜酿微笑。
“走,我带着新媳妇去看看屋子,早前听说你们成婚就布置好了,一直盼着你们回家来。”苏夫人去牵甜酿的手,把屋子留给父子两人。
夫妻两人的新房是一进单独的小院子,很是清幽,陈设布置都是崭新的,苏夫人一面说着闲话,一面旁敲侧击问甜酿身世背景:“九娘家以前在淮安?听说还有两个妹妹留在钱塘,如何不一道带着来江都玩耍几日?”
“不知守备夫人身体可还好?池儿在钱塘,也多亏杨夫人关照...”
甜酿不轻不痒,一一回话,苏夫人瞧着她那副模样,又问:“听说九娘在钱塘开了间香料铺,亲自打理,可还辛苦?”
“不辛苦,干娘也时常帮衬着,池儿无事也来帮手。”甜酿连让人捧出从钱塘带回的香品,“略带了些,都是平常之物,请爹娘笑纳,也算是做儿媳的一点心意。”
苏夫人笑眯眯收了礼。
后来曲池也回到屋里来,头枕在脑后,想了想,扭头向甜酿:“家里没什么事,住个七八日,我们回钱塘去吧。”
甜酿点头:“好。”
甜酿看着他颇有些头疼的模样,抿唇道:“你在这家...倒还真有些不好过,适才堂上你那个弟弟,也有十六七岁了吧。”
“那是我最大的弟弟,精着呢。”
甜酿握住他的手:“那就早些回钱塘吧,我养你好了。”
曲池弯着桃花眼嬉笑。
甜酿也在他身边躺下,想了又想,闭眼:“找个空,我偷偷去看眼我姨娘和弟弟吧。”
“好。”
曲池借口带着甜酿外出游玩,去了一趟施家。
哨子桥下绿树成荫,施家的朱门已却已经斑驳了,门上落着铜锁,锁上落着灰,显然是有很长时间,都无人从此门出入,小仆上前敲门,怎么都不应。
马车绕到后巷小门,门从内里扣上,看起来倒是有人出入的痕迹,但去敲门,却依旧没有人开门。
甜酿见小仆回来说话,禁不住眼眶发酸。
施家的生药铺还开着,曲池亲自去药铺里打探,回来跟甜酿道:“如今施家只住着施家的王姨娘,带着一双儿女,家里只有两个仆妇,一个管洒扫,一个管采买做饭。你姨娘在家轻易不出门,弟弟每日也要外出上学堂的,只是这几日...听说是去庄子里扫墓上香了,过几日才得回来。”
原来王妙娘产下一女,这孩子如今也有三岁多了,喜哥儿今年十二岁,应当也长成个小少年了吧。
曲池看着她泫然欲泣的神色,安慰道:“铺子里的伙计说,你姨娘和弟弟都好,小弟弟有时候还去生药铺里坐坐,问问药铺的事情呢。”
甜酿噙住泪,回道:“那就好。”
曲家的日子表面上看着和睦,实则也不安宁,苏夫人对着曲池,总是一副笑眯眯送佛的神色,曲池也不爱在家呆着,只是每日勉强应承父亲。
挑着好日子,苏夫人也要装出婆母的气势来,每日邀着甜酿出门交际应酬,看看江都的景致。
那些景色都是甜酿惯熟的,也要装出个新鲜好奇的模样来,这日香会,苏夫人带着家人去庙里烧香,笑眯眯对甜酿道:“这庙里求子可是极灵验的,你和池儿成亲也有些时日,倒要去讨一炷香来。”
甜酿淡淡一笑:“是么,那当然要去看看。”
曲池当然也作陪。
甜酿不烧香,只在寺内闲逛,偶尔一瞥,见山门外的茶棚里,一个年轻妇人领着个婢子,婢子手里端着碗桂花藕羹,那妇人脸上溢着笑,喂着个粉妆玉琢的娇纵吃藕羹。
她有几许诧异,撇开曲池,上前唤了一声:“杜二嫂。”
杜若见了来人,也是愣住,将碗搁下,眼里又笑又惊又叹:“甜酿。”
真没想到,能在这儿重逢故人。
“别叫嫂子了,叫我杜若姐吧。”杜若笑着站起来,拉着孩子的手:“蔻蔻,叫姨姨。”
“姨姨。”女孩子软声软气的话语。
甜酿低头看着蔻蔻,又看看杜若,摸了摸蔻蔻细软的发顶,从香袋里掏出个银葫芦送蔻蔻,灿烂笑道:“蔻蔻真乖。”
孩子生得像杜若。
杜若万千感慨,让婢女把蔻蔻抱开,自己和甜酿说话:“是张家的孩子。我和张优和离了,把这孩子带在身边养。”她浅笑,“如今依着我娘家过活,断了前尘往事,一个人带着孩子,不问外事。”
“真没想到....”甜酿感叹,“杜姐姐...”
“日子还算好,我自己有些积蓄,张家对我有些照顾...圆哥儿也喜欢蔻蔻...时不时来信关照一番。”
她看甜酿:“你...如今嫁人了么?”
甜酿指指不远处站的曲池:“去年嫁了,那是我夫君。”
曲池遥遥朝杜若拜了拜。
杜若松了口气,笑道:“怪不得...好相貌呢...来庙里求子的么...”她看着甜酿,“我..陪舅母赵安人来庙里...给窈儿求的...她早两年,已经嫁给了圆哥儿...现在跟圆哥儿住在京里。”
“那很好啊。”甜酿微微叹气,由衷道,“他们两人青梅竹马,很是般配。”
杜若也长长叹了口气:“你走了...也有四年了吧...”
“是啊。”
两人双双感慨,一时无语。
这么沉默着,彼此看了一眼,都释然笑了。
彼此都知道的吧。
两段交织在一起的私情,毫无相干却又互相牵扯,一个和自己的长兄,一个和别人的丈夫。
都有过一段匪夷所思的过去,如今都回到了各自的路上。
蔻蔻在婢女怀中闹着要娘亲抱,杜若上前一步,想去抱孩子,又顿住,问甜酿:“有很多话想问你,又不知从何问起,如今事事都好么?”
“很好。”甜酿回她,也瞧见曲池在朝自己招手。
“我在江都不久呆,保重啊杜若姐姐。”
“你也保重,甜酿。”
两个女子笑着错开。
钱塘往江都的一封信。
这封信出自钱塘杨夫人之手,说的是一件紧要事,曲池和甜酿的新居,不慎失火,烧了个干干净净。杨夫人先妥当处置了一些,余下等夫妻两人回去料理。
那人看过来信,仿着字迹,改了信的内容。
信是写给甜酿和曲池的。
西湖走水,连带半爿居舍都遭了殃,连带着两人的新居和香坊,都烧了个干干净净。
甜酿捏着信纸,脸色煞白,喉头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