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大院的夜晚似乎格外安静, 车马人声都消失得彻底。
谢云书站在小楼的窗前,望着蜿蜒在夜色里的平坦大路,室内白炽的灯光勾勒着他的面部轮廓倒映在玻璃上, 一向清俊舒展的眉宇此刻紧锁着,印出一道深刻的纹路。
江行止看他这样愁眉不展地站立好一会了,终于忍不住按住他的双肩:“这是裴寂自己的命运, 他必须自己来决定, 你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别再给自己这么大压力。”
谢云书在窗玻璃中与江行止对视,坦白道:“我不希望裴小狗去,但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去阻止他。”
“裴寂不是小孩子了,这是他该承担的。”
“在来宁城之前,我是打定了主意不叫裴小狗去当兵的,”谢云书笑了笑,走到床沿边坐下,问江行止, “你有没有看过杨家将?”
“当然。”
谢云书双手向后撑着身体, 像是很轻松得在闲话家常似的:“我小的时候看《杨家将》,电视剧里面有一个人告诉佘太君, ‘此去金沙滩, 七子去, 六子回!’佘太君以为七个儿子只能回来六个,虽然心痛不已,还是把杨令公和儿子都送上了战场,谁知最后,只回来了一个杨六郎……”
江行止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里是洞悉一切的了然。
谢云书比划了一下:“那时候我在电视机前急得不行, 冲着佘太君大喊,不要把他们送出去,他们只能回来一个了!”
江行止坐到谢云书身边,轻声说:“即使佘太君知道她七个儿子只能回来一个,她应该还是会义无反顾地把所有儿子都送出去。”
谢云书吐出沉沉一口气:“……就跟裴奶奶一样。”
是的,哪怕他现在大声告诉所有裴家人,裴寂当兵可能会死,裴家人还是会送走他。
江行止伸手摸了摸谢云书的头发,然后把他的头轻轻掰过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裴小狗那个二子,被他老子这么一激,肯定会去的!”谢云书的嗓音有些发颤,前世裴小狗肯定也是因为这样去的,那只小狗跑来跑去,最后还是没跑过宿命,“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只为信仰而活,其他所有的东西,身体、生命、子孙,对他们来说都不重要,这世上有这样的人,多可怕,你说是不是?”
江行止微微偏头,用嘴唇蹭了蹭他的鬓角。
谢云书又低低地说:“但这世上有这样的人,又多可敬。”
江行止中肯道:“这样的人,于家不幸,于国幸。”
“于家不幸,于国幸……”谢云书喃喃复述。
他忽而想到了什么,困惑地问:“你听到了吧?裴大校口口声声都是牺牲,好像他送裴寂去当兵,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让他儿子牺牲的准备,他是什么意思?既然他知道明裴寂有危险,为什么还要送他去?总不能是故意送儿子去死?”
江行止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们国家有一个机密部队,里面所有成员都是高级将领的后代,这个部队的训练和任务,都比较……特殊,裴大校可能是要把裴寂送到那里去。”
谢云书愣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哦”了一声。
“但我想裴大校的本意肯定不是让他儿子去死,他只是在灌输给裴寂一个不怕牺牲的信念,因为在危险的地方,越是怕死越活不下去,裴家牺牲了三代人,血流满门,正是因为他们看多了太多死亡,才越发不畏惧,正因为不畏惧,才能坦然诉之于口。”江行止说完后又补充了一句,“这是我的理解。”
谢云书认真倾听着,若有所思。
江行止把他额前的碎发往耳后别了下:“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胡家人的故事吗?”
谢云书点头:“嗯。”
“我外婆有四个哥哥是飞行员,民国的第一代飞行员全都是名门之后,那时候做飞行员,大家都知道有多危险,只要上了天,就是九死一生,可胡家老太爷还是把他儿子一个个往天上送,胡家的公子也前赴后继地往天上冲。”
“所以你看,裴家并不是唯一会这样做的家族,裴寂,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有这样遭遇的孩子。”
“这不是公平不公平的问题,谁要是去计较公平不公平了,那就一定死不起,一定做不来。”
“这世上就是有一些事,必须有人去做,轮到你了,就是你了。”
谢云书专注地看着江行止:“你很能跟裴家人共情。”
“不,我不喜欢裴家人的做法,也不赞成他们左右裴寂的命运。”
江行止的声线绷得微微有些紧,他不愿意和裴家人共情,因为前世的他就是为了自己身上维系的几大家族的命运,甘承隐忍与委屈,家族责任这座山能把人压得有多透不过气,他比任何人都体会得透彻淋漓,也比任何人都深恶痛绝。
“只是跟裴家比起来,我们江家那些尔虞我诈的倾轧实在是不入流,我佩服的是裴家人的风骨。”
谢云书眸光微微一动:“江小花,假如啊,假如,我们也到了那样一个情境,需要我去开飞机……”
“我去!”江行止截断谢云书的话,“我是凡人,我看不得你去牺牲,那样眼睁睁的,我做不到。”
“你刚还说轮到谁就是谁。”
“轮到你就不行。”
“……”谢云书默然了片刻,苦笑着摇头,“我也不行。”
他可以去开飞机,但不能眼睁睁看着江行止去。
这就是人性的弱点。
江行止漆黑明亮的眼底一片赤诚坦荡:“你我皆凡人,但那并不可耻。”
谢云书仰头看向虚空里的一点斑白,目光里是无法聚焦的茫然。
他咬着嘴唇,神色蓦然变得焦灼和不安,那是他一直以来固守的价值观被冲击被颠覆的无所适从。
那是一个从来自负心怀天地、光明磊落的人,一刹那间在参照物身上发现了自己的渺小与卑弱。
“我爸妈,他们应该也是做不到的,他们不会舍得把我这样送出去,这是我的幸运,但如果所有人都像我这样幸运,那……就是这个国家的不幸了……”谢云书双手覆面,双肩轻微发颤。
岁月静好,总有人负重前行,可如果人人都要做那“有人”之外的人,人人都要让自己的亲人爱人做那“有人”之外的人,那岁月静好又何从谈起。
江行止眉峰紧拧,他敏锐地察觉到谢云书进入到了一种自省自责的消极状态里:“你想得太复杂了,云书,你在钻牛角尖,你的道德感不是用在这里的!”
谢云书茫然抬头。
江行止用力掰过他的肩膀,线条锋利的眼睛盯进谢云书迷蒙的瞳孔深处:“是,裴家人是很伟大,他们的荣耀与信仰非常值得敬佩!裴大校是很大义凛然、慷慨激昂,但他的观念只代表一家之立场,是偏激的,你被他带到沟里去了,不是只有当兵才能报国,不是只有牺牲才称得上高尚!”
谢云书怔怔望着他。
江行止的双手紧紧箍着谢云书的脖子,拇指按压在谢云书突突弹跳的筋脉上,带来激荡又稳定人心的力量感。
“裴家是军人世家,从军的观念刻在他们骨子里、已经通过细胞和血液遗传到每一个后人的基因里去,但剥掉那层光芒万丈的外衣,那也只是一种狂热的、濒临疯狂的执念罢了!”
“这些话,我不能在裴大校面前说,因为无论如何他们全家人的立意都是崇高的,我没有资格去批判他们的忠诚和孤勇,但有些道理,你得明白!”
江行止抵着谢云书的额头,眼睛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把自己的观念全都输入到他的脑海里去,驱逐掉他那些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
“一个兵,只能守卫一方土地,那只是国防力量的一个环节,一颗原子|弹的震慑力,远胜过百万雄兵!”
“以战止战永远不会是最好的斗争方式,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
“你试想一下,等到我们的武直入列,等到我们的驱逐舰入列,等到我们的战斗机、轰|炸机,核|潜艇形成海空一体的战斗力!等到我们的北斗取代gps,等到我们的洲际导|弹搭载超高音速滑翔弹头,等到我们的航空母舰交付……任何敌人都不敢再来犯!”
“到那时,我们就再也不需要很多的兵来守卫,我们甚至应该让军人,成为一个消失的职业!”
“云书!”江行止喊他的名字,目光灼灼宛如利剑洞穿谢云书的心脏,“你觉得那会遥远吗?有我们在这里,那会遥远吗?”
“我们的战场只是看不见硝|烟,后方永远是前线的基石和支撑,这个社会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岗位都是在战斗,裴大校那样的人是高尚的,但我们平凡人也不比他低劣!”
谢云书听得几乎惊呆了:“江总……”
“让军人消失是太遥远了,但如果我们的战士,都穿上最好的纳米防弹衣,戴着技术最先进的防爆头盔,从头到脚武装到牙齿,就算他们去最危险的地方,面对最凶恶的敌人,他们存活的概率也会大大提高!别说一个裴小狗,千千万万个裴小狗都会活下来!”
仿佛滚滚浪涛倾泻而下,千军万马奔腾而过,谢云书只觉得九天惊雷砸下来的铿锵之力也不过如此。
是了,这才是他的心魔,是谢云书憎恨痛苦,纠结辗转的根源。
他怕的不是裴小狗去当兵,他怕的是裴小狗会死。
便是裴家人,也没有存了裴寂一定会死的心理准备,但谢云书知道,裴小狗前世是死在战场上的!
他要阻止的不是裴寂去当兵,他是不能让裴寂死。
他有千百种的方法,可以阻止裴小狗死掉,他必须有千百种的方法,阻止裴小狗死掉!
而江行止画出来的蓝图,是一劳永逸,千秋万载的太平盛世!
谢云书语无伦次:“那……那我们能做什么……”
江行止搓了搓手指,眉梢高挑,漆黑的眼底流转出似笑非笑的、亮得惊人的锐光:“挣钱啊,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有钱就能招揽全世界最一流的人才,有钱就能研发全世界最先进的技术,有钱给国家多交税,国家就能提高国防开支,一点钱当然是车水杯薪,但我们能挣很多点钱!米国人有龙鳞甲算什么,到时候咱们全军,每人两件纳米防弹衣,一件穿身上,一件用来打靶!”
“江行止,你他妈的,你他妈的真是……”谢云书颤抖着唇,他用力一拳捣在江行止肩上,“你他妈真是个人才!你这钱,你要这么花钱你就牛逼大发了你知道吗!”
“我觉得我是花得起的,”江行止将谢云书的拳头收进掌心,他那冷峻面容上的锋锐神色转眼又像融化的冰,涓涓滴滴全是柔情似水,“你啊,是当局者迷,又关心则乱。”
“你说得对!”谢云书心里的郁结一扫而空,他右手紧握成拳砸进左手里,“是的,你说的对,只要我们强大起来,就没有敌人敢跟我们叫嚣,没有了战争,裴小狗和千千万万的战士就都不会牺牲!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和平鸽会飞满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我们华夏军人的槍口和炮火下,开出的都是漂亮的鲜花!”
多么天真的想法,多么幼稚的话,可江行止却觉得谢云书可爱极了,他含笑看着谢云书完全失去了一贯的云淡风轻和游刃有余,像个背负了一块巨石走了很久山路的小孩儿,好不容易把那块石头扔掉了,顿时浑身轻松,高兴得发了疯,像个神经质一样絮絮叨叨。
那些天马行空的幻想,那些稀奇古怪的词,052d!轰-6k!歼-20!东风-41!除了江行止,没人能听得懂。
前世谢云书便已看到那盛世河山,那并不遥远,它还能更近。
谢云书拉着江行止的手臂,几乎要在他面前转起了圈:“江小花,江小花,我发现你思路很清奇啊,你他娘的真是绝了!”
……
人就是这样,一念寒冬一念春暖。
裴小狗的事情在谢云书的心头沉甸甸坠了不少时日,现在被彻底开解,谢云书整个人都血活过来了,他躺在床上,歪着脑袋,一眼又一眼,瞅江行止。
江行止都被他看乐了,逗着问他:“男朋友帅啊?”
“忒帅!”谢云书仰脸望着他笑,眉毛眼睛弯出深深的弧度,灯光全都揉碎在眼里。
一直以来,江行止在谢云书面前或细致体贴,或激荡烈|情,或千依百顺,或撒娇撒痴,这让谢云书已经忽略了,这个男人的身体内部,实则蕴藏着一个比他更强悍、更坚韧的灵魂,只有这个人,能够将自己这样快地带离迷障,带着他并肩作战。
“看得这么入迷啊,”江行止凑近谢云书,密密的睫毛扑在他的脸颊上,“那来亲一个。”
谢云书眨眨眼睛,笑着推开江行止脑袋:“这里是将军楼。”
江行止扬了下眉:“将军楼怎么了?”
谢云书叹息:“我总觉得这里是挺神圣的一个地方,你想想,人满门忠烈啊,千古传奇杨家将岳家军,裴家也不遑多让了……”
江行止覆身在谢云书的上方,一双形状漂亮的眼睛在明媚的光线下泛出湖水一样的波光,湖心深处仿佛深藏了价值连城的宝藏,连他低哑的声音都充满了诱哄的意味:“难道你不觉得就是要在这样神圣的地方做一些最美妙的事,才不虚此行吗?”
谢云书的瞳仁倏然璨亮,迸发出期待而热切的光芒,嘴里却扔推拒:“这不太好吧?”
江行止靠着他的耳朵低低说话。
谢云书在灯光下白得清透的脸颊一点点洇出桃花似的红,纤长的睫毛簌簌眨动,像翩然扑飞的蝶。
尼玛,江行止的提议太色晴了……但是他喜欢。
两个人的嘴唇碰到一起,夜色漫长,彼此都不心急,起初就那么轻轻浅浅,又亲亲密密地贴着,望向对方的眼底都翻涌起浓腻的笑意,呼吸交织缠绕着,倾听着对方的心跳,一点一点数着节奏。
慾望渐渐弥漫上来,江行止坏坏地捏了把谢云书的腰,谢云书笑出声,唇齿打开,江行止趁机勾住他的舌尖。
房里的暖气开到最足,年轻的身体渐渐灼热起来,衣物一件件从被子里剥离出去。
手指与皮肤,皮肤与皮肤,唇舌与皮肤间的接触像一场细细密密缠|绵不停的落雨,汗水与涎液源源不断,像粘合剂一样将彼此的皮肤胶黏到了一起。
“我先。”谢云书按住江行止的肩头,手指贴滑过江行止泛着潮润光泽的眼角,轻吻他的鼻尖,笑说,“奖励你。”
江行止的心脏一瞬间被轰得粉碎,手足都像是被泡进了蜂蜜水里一样酥松软化,躺下去时,他能听到自己的血液呼啦涌动,在血管里摧枯拉朽的声音。
谢云书慢慢地匐下|身去。
江行止一手攥紧了被子,一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十个指尖痉挛般地颤,脑子里面火树银花噼里啪啦,光用脑补的,就把自己的脸炸成了个西红柿。
感觉到谢云书埋进了被子里,江行止闭上星光凌乱的眼睛,揣着一颗小鹿般嘭嘭乱撞的心脏,等待着迎接他的人生里最绡魂蚀嗗的那一刻到来——
“咣咣咣!”房门被敲响的瞬间江行止猛然睁开眼睛!
裴寂的嗓子自带高音喇叭穿越门板破空而来:“书呆子,小江子,你们睡了吗?”
江行止一声怒吼:“睡了!”
裴寂叫道:“睡了你还跟我说话?开门!”
我开你个大染坊!江行止抄起一个枕头砸到门板上。
谢云书钻出来,耙了耙头发:“算了,我去开门。”
“别理他!”江行止拉起被子蒙住自己和谢云书的头。
可惜薄薄一层被子根本阻隔不了裴小狗汪汪狂叫的噪音:“奶奶,这个房间的钥匙在哪里啊?”
裴奶奶在楼下奇怪地问:“你要进客房干什么?小谢和小江不是在屋里呢,你让他们给你开啊。”
裴小狗的道德心简直喂了狗:“他们不肯给我开!”
“人不给你开你还要进啊?”
“我就要进!”
“我操!”江行止平生第一次爆出粗口!
裴小狗你给我滚到军队去!现在!立刻!马上!
“奶奶奶奶!这屋钥匙呢?”
“来了来了,这就找来了!”
江行止直从床上蹦起来要跳下去跟裴寂拼命,谢云书赶紧拦腰抱住他:“算了算了,你还不晓得他吗?那小子又不是第一天不识数,他今晚脆弱着呢,你大人不记小狗过,让一让,让一让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