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书喜欢过年, 他前世长到三十多岁,大年三十都还跟着爹妈一块守岁,家中里里外外所有能开的灯都亮着, 堂屋里还要点上一对大红烛,这对红烛必须彻夜不熄。
一家三口坐在一张床上,靠着一个床头。
他妈会在被子上铺开一张床单, 把葵瓜子、花生、橘子、杂糖等零食都放床单上, 全家人吃着零食看春晚,说说笑笑聊着天,一直等到凌晨十二点。
那时候的春晚节目也特别好看,有妈妈喜欢的□□和董文华,有爸爸喜欢的阎维文和郁钧剑,还有他们全家人都爱看的赵本山、冯巩和巩汉林。
谢云书在“难忘今宵”的音乐里趟着拖鞋回自己屋,然后他妈会跟过来,把他第二天要穿的新衣服按照他穿衣的顺序整整齐齐叠放在他床头,不管是不是本命年, 他妈都要给他买红色内衣裤和袜子。
后来谢云书大了不愿穿秋裤, 他妈不答应,不穿不许出门, 他只能先穿上, 给他妈摸过腿, 等出了门再找地方把红秋裤脱了,跟他妈斗智斗勇,乐此不疲。
这个2003年的除夕也是如此。
谢云书在临近十二点的时候收到不少祝福短信,都是通信公司编撰出来的,你发我我转你,手机互发信息一毛钱一条, 手机给小灵通发是一毛五,但小灵通互发只要八分。
不要小看这点通信壁垒,谢云书前两天跟夏客聊天,夏客还告诉他一个悲伤的故事,说他们隔壁班上有一对儿,就是因为放寒假发短信,一个用手机一个用小灵通,两人都嫌太贵,直接分手了。
谢云书深感痛心疾首,谁说学生谈恋爱就不需要物质了?
一切爱情都必须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
像人家超级富二代江行止,掐着十二点给谢云书打电话,简单说两句新春祝福后就让谢云书把手机给自家老妈。
江小花在话筒那头一口一个“兰姨新年好”,“兰姨今年比去年更年轻更美丽”,连续半个小时把祝君兰哄得合不拢嘴。
谢云书估摸着就冲这半小时的电话费,等到他跟江行止出柜那天,他妈也不好意思把江小花腿打断。
春晚结束谢云书回到自己房里,祝君兰果然跟着他一块过来把新衣服放他床头,临走时还提醒他:“宝,今晚睡觉不要关灯。”
“知道了。”谢云书揣着一颗酸胀柔软的心无限感慨。
要珍惜现在这些个“年”啊,以后华夏人的年味会越来越淡,朋友圈里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在大年三十晒广场,晒寺庙,晒海滩,就是不晒在家里守岁,即使还有人看春晚,其最大的热情也都是来自于抢红包、集“五福”。
想到这里,谢云书有句槽不得不吐——“敬业福”是真特么难搞!
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这样喜庆的声音会连绵不断持续一整夜,但谢云书只稍稍一合眼,没几分钟就笑着沉入了梦乡。
……
大年初一一早,谢云书打开家门,把一挂大地响点着扔了出去。
“噼里啪啦!”
楼道里面震天响,谢云书半掩上门,任红色的鞭衣直往屋里炸,硫磺硝|烟被寒风卷着,灌了满满一屋子。
谢祖望穿着秋衣秋裤从房里跑出来,喊道:“祝君兰,你快来看看,小书在放‘开门红’啦!”
祝君兰刚刚洗漱完,她从卫生间里出来,双手不停地往脸上拍乳液:“儿子今天十八岁了,当然该他放了!谢祖望,你是不是都不晓得你儿子今年多大?”
苏北的老旧风俗很多,每个地方还五花八门各不一样,北滩镇有个风俗是大年初一门一开就得听鞭炮响,那叫“开门红”,又叫“正月炸”,都是家里的男人放,有些地方的男孩刚满十八岁这年也要放,算是个成年仪式。
谢祖望是真忘记他儿子今天满十八岁,但他怎么可能承认:“我当然知道我儿子十八岁!你看我给儿子准备的压岁钱就是一千八!”
说着谢祖望进到房里,毫无愧疚之心地从枕头下拿出早备好的红包,迅速抽出来两张扔抽屉里,然后又走出来。
谢云书笑着给他爹妈拜年:“爸,妈,新年快乐!”
“儿子新年快乐!”谢祖望和祝君兰笑眯眯地一人给他一个红包。
早饭吃的是汤圆,吃汤圆也有规矩,不能吃单个,不能吃四个,坐在桌上脸不能朝北,据说大年初一脸朝北吃汤圆会招祸端。
谢云书记得小时候他有一回不信邪,偷偷抱着汤圆碗脸朝着北面吃,结果那天他跟堂表兄弟们放炮仗,有个炮仗也不知是长了眼还是不长眼,“biubiu”呼啸着冲他蹿过来。
他捂着耳朵背过身去躲,那炮仗落到他的新棉袄上,火星嗤嗤,在他背上烧出一个大洞,把他新衣裳全毁了。
那年月谢云书只有过年才能穿身新衣服,小孩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春节都像只打瘟了的小公鸡。
所以说,老祖宗传下来的好多事儿忒得邪门,不信不行。
谢云书是在回老家的路上给江行止发短信讲“汤圆不能面北吃”这个规矩的,那会江行止还躺在被窝里。
江行止家里只有他外公和他妈妈,他也不满十八岁,没人起来放“开门红”。
谢云书心里软成一滩水:【以后咱家里的“开门红”给你放,我不跟你争了。】
小江总高兴得在被窝里滚过来,又滚过去。
他对这些旧俗了解得虽不多,也晓得在一个两口之家里,放“开门红”的都是老爷们,顶门立户一家之主,谢云书这句话的意思四舍五入就是……嘿嘿嘿,嘿嘿嘿。
进村的时候谢祖望把小宝马的喇叭按得滴滴响,一路上不时有人端着碗从自家院子里走出来:“哟,老二回来啦!”
“回来啦!”谢祖望把脑袋伸出窗去,“新年好啊!”
“新年好!下午过来坐啊,搞两局?”
“搞!”
祝君兰被谢祖望嚷嚷得都头疼:“你要不要去村委喇叭上吼几声,让人都知道你谢老二回来了?”
“嘀——”
谢祖望长按喇叭:“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我就是要全村人都知道,我谢祖望带着老婆孩子回!来!啦!”
……
谢云书以为他们一家回来得已经够早了,等进了他爷奶家的小院,看到院里竟攒了满满当当的人,让他差点以为自己进了正月十五赶集的庙口。
他那几年才返乡一次的大姑和三叔,还有好几个他看了都眼生的堂叔伯、堂姑姑,都携家带口齐聚一堂。
太阳暖融融地落满了整个院子,爷爷奶奶坐在堂屋门口,从头到脚穿得崭新,周边围了一圈人,或站或坐,嗑瓜子的,聊天的。
大人把小孩领到老人跟前,小孩喊一声“爷爷奶奶过年好”,老人家摸摸孩子的头,喜气洋洋地拿出红包来发压岁钱。
谢祖望全家一下车就成了所有人的焦点。
男人围着谢祖望和他的车子:“这是宝马啊,多少钱买的啊?”
女人围着祝君兰:“君兰你这衣裳是自己厂里的吗?我身上这件也是特意到你专卖店去买的,怎么看着没你的亮气呢!”
谢云书借口去厕所,顺手拿走了后备箱里的一个拎包,去到茅房里脱秋裤了。
谢祖望拿着条中华给每个男人发了一包,他给自己弄了个油光水滑的大背头,穿了一身竖条纹的西装套装,外面罩一件黑色全羊毛呢的大衣,那妥妥的范儿,牛气冲天的。
谢云书刚从厕所里出来就听到他六叔说:“老二你这一身捯饬的,真跟周润发似的!”
“那必须的!”谢祖望洋洋得意,“我‘周润发海滨分发’岂是浪得虚名!”
小院里众人齐声大笑。
谢云书走到六叔旁边,拿着火机给六叔点烟。
前世初到羊城,谢云书受六叔多方照顾,他心里始终承着这份情。
六叔一直在羊城跟着包工程的那位叫徐良的老板做事,工地上是能挣到钱,但那是用命换来的钱,实在太辛苦。
羊城的工地一年有八个月曝晒在烈日下,六叔的年纪比谢祖望还要小一岁,但样子看上去比谢祖望老十岁不止。
好在年后六叔也不用去羊城了,谢祖望的建筑公司正需要他这样经验丰富的人来带队,正儿八经让他做管理,谢祖望还分了股份给他,那是他们兄弟自己的产业了。
六叔掏出一个红包,谢云书推了推,六叔用膝盖往他屁股上顶了下,眼一瞪:“六叔给你的敢不要?嫌少?”
谢云书笑着把红包揣进了羽绒服口袋里。
“这是小书吧?一晃眼居然长这么大了!”一只厚重的大手搭上谢云书的肩,谢云书回头,竟没第一眼认出这人。
那人挑眉朗笑:“不认识啦?我是你三叔啊!”
谢云书露出一个恍然的表情:“三叔。”
谢家老三叫谢照阳,是谢云书嫡亲的三叔,谢云书对他却完全不熟悉,谢照阳十几岁就离开村子自己出去闯荡了,谢家人一直都说不清他在外面干什么,但他偶然回来一次都显得很光鲜亮丽,所以村里人都以为他混得不错。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谢三相貌长得非常好,昂藏七尺,剑眉星目,唇薄如削,与人直视的时候目光炯炯,谢云书的面部轮廓竟与他三叔肖似了六、七成,只是眉眼更精致秀气些。
也不知谁先提起了这茬,一院子的人都开始打趣,说从前不好意思明说谢祖望长那个样,怎么能生出个十里八乡最漂亮的儿子,现在才知道原来遗传基因在这,小书跟他三叔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倒是谢三他自己的儿子细眉长眼,一点都不像他。
等到谢云书听到谢三跟谢祖望在角落里聊天,才晓得他三叔在外面跟人合伙开了一个信贷公司,给一些有固定资产的私人和小企业主放小额贷款,盈利的方式当然是利息。
至于公司运转的资金来源谢三没有提及,但他千里迢迢地赶回来过年,那潜藏的山水之意还是呼之欲出。
谢三掸掉烟灰:“二哥,等过了年,咱把爹妈这房子拾掇拾掇,大哥就别出了,这些年都是他守着爹妈在伺候,你一份,我一份。”
言下没有商量的意味,仿佛他说了,就得这么定了,但他的语气平缓如流水,听着又不会让人不舒服。
谢云书坐在他爷奶身边,膝盖上放一个塑料托盘,里面装了满满的瓜子和花生,他一颗颗捏着瓜子百无聊赖地剥,听大人们说着话。
谢三这话说得相当漂亮。
一是哄了老人,没有老人不喜欢修房子。
二是照顾到了谢大,因为谢大之前烟花厂出了事,明面上手里是没钱了,所以用谢大陪在老人身边的功劳抵掉该他出的那份钱。
三是所有人都知道谢二发了财,就算修房钱由他一人出也使得,但谢三愿意跟他共担一份,这说明他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一下就把多年疏远的兄弟关系拉近了。
谢云书忍不住抬头多看了谢照阳几眼。
他的视线一一掠过谢照阳露在手腕外面的万国手表、身上的巴宝莉风衣和脚上的铁狮东尼皮鞋,又移到他三婶挎着的香奈儿皮包上,三婶察觉到他的视线,冲他微微笑了笑,她是外地嫁过来的女子,跟谁都不熟,只带着孩子安静站在一边。
谢云书冲三叔的小孩招招手,那孩子起初往他妈妈身后躲,被他妈妈推出来,迟迟疑疑走到谢云书身边。
谢云书把手里剥的瓜子仁都给了小孩,然后低头继续剥。
烟花厂出事之后谢三给家里打来了三千块钱,之后就再也不闻不问,然而这一刻谢云书对他三叔并没有什么抱怨了。
谢三和他老婆身上的名牌装饰都是高仿a货,即便是a货,在这里除了谢云书也没有任何人认得。
三婶的安静,孩子的拘谨,一个人内在的气质比他穿在外面的衣服更能体现出他的境遇。
成年人在外的苦,只有经过的人才知道。
这世上千般冷漠,万般绝情,其实都只是一种病。
穷病。
……
“谢祖望,要是你三弟跟你开口让你在他那信贷公司里放钱,你是同意不同意?”上午十点多,谢云书又跟着他爸妈去外婆家,走在路上的时候祝君兰问谢祖望。
“啊?”谢祖望还没想到这一茬,莫名,“他又没跟我说这个。”
祝君兰摇摇头:“你真是什么饭都要别人喂到嘴里,话都要挑到明里。”谢三的老婆有意无意挨着她讨好,她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谢祖望皱了眉:“那你说呢?”
“你的钱,问你自己要不要给,我是提醒你先考虑下,别等人真开口了,你没个应对。”
谢祖望微微撇了嘴:“小三子从小就贼精贼精的,他这么多年在外头几乎就没管过家里,烟花厂出事那会爸让他想想办法,我就不信他连几万块钱都拿不出来,他老婆那个包你看到没有?那两个叉起来的圈圈包,一个就得好几万……”
“三婶那包是假的,三叔的表也是假的,”谢云书开口道,“三叔没我们以为的混得那么好。”
谢祖望和祝君兰都沉默了。
谢云书说:“咱们老谢家,总归血浓于水,切肉不离皮。”
半晌后,谢祖望把腰一叉:“行!我听我儿子的!”
……
王玉桂和祝君梨就站在院门口的篱笆下等着,谢祖望他们是一路走过来的,三口人手里都拎着大盒小盒的礼品。
“祖望,二兰,你们怎么这会才过来啊?”王玉桂远远就喊开了,“我这中饭都做好了,就等你们一家子了!”
额?谢云书下意识往他外婆家厨房顶上的烟囱瞅了一眼,那上头连个气儿都没冒呢,他有点替他外婆尴尬,这殷勤的,也太过了。
还没走到近前,王玉桂已经自己迎上来,不由分说把谢云书搂进怀里搓来揉去:“我大孙子可回来了,让姥姥看看,我就说你妈一天天只顾忙着做生意,把你都饿瘦了吧!”
谢云书也不能说他长胖了,只好笑着说:“姥姥,我长高了!”
“高,是高!”王玉桂想摸谢云书头顶还得垫脚,“这点真随你爸,你妈跟你爸结婚那会我就说他俩生个孩子一准是大个子!”
以前您说的都是“爹高高一个,娘高高一窝”,我的身高都是随了您王家的基因呢!
谢云书一边腹诽一边高兴地喊:“姥姥新年好,我给您拜年了!”
“哎哟我的乖孙,新年好!”王玉桂把老早准备好的压岁钱塞到谢云书衣服口袋里。
谢祖望跟祝君兰都喊了声:“妈,新年好。”
王玉桂笑着连连点头:“新年好新年好。”
她有心想跟谢祖望说点什么,但她这个丈母娘在谢祖望面前端了太多年“晚娘脸”,一时半会根本亲热不起来,便佯怒地瞪祝君兰一眼:“别家姑娘都腊月二十九回来,你倒好,还要我三催四请的大年初一才到家,那厂子就那么忙啊。”
祝君兰淡淡道:“年底事情太多,腊月二十九实在走不开。”
“能有多忙啊?”
“挺忙的。”
王玉桂在二女儿这里碰了个不咸不淡,脸上不免有点讪讪。
祝君梨赶忙说道:“我们也是刚刚才到的,比你们就早半小时。”
要说祝家的这四个姐妹里,只有祝君梨最像那种典型的农村居家妇女,勤快温墩,不善言辞,心肠柔软又怯弱,上听父母之命,下尊老公之言,连儿子都能对她发号施令。
祝君兰对她大姐笑了笑,这个笑比面对她娘要发自真心得多。
谢云书从侧面瞧着王玉桂的眼色,那是明显的怒而不发,他不由感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要是搁以前他妈敢用这种态度对待他外婆,他外婆的嗓子早就吊起来了,今时不同往日,他爸发达了,他外婆也憋屈了。
谢云书毕竟是谢祖望的崽,还是替他爸感到小爽的。
一群人往院落里走,王玉桂一直攥着谢云书的手,也不知哪来的心血来潮老太太忽然伸手摸了把谢云书的腿。
谢云书猝不及防,心里只来得惨叫一声“不好!”
王玉桂像发现了天大的不得了的事,只听兴阳村上空一声河东狮吼直冲苍穹:“小书你没穿秋裤吗?二兰,你是怎么当妈的?这么冷的天不给孩子穿秋裤,你作死吶!”
祝君兰震惊无比,几乎和王玉桂合上了二重奏:“小书你秋裤呢?你脱哪去了?作死呐!”
这晚谢云书给江行止发短信,给江小花分享他大年初一挨了一屁股揍的血淋淋的教训:【不孝有三,不穿秋裤为大】
再深的母子情分,也抵不住他把秋裤偷偷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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