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书猝不及防被套了个麻布口袋, 后颈倏然一痛,继而半边身体一麻,软倒下去。
有很长一段时间, 谢云书的意识恍恍惚惚, 如同置身在一个混乱破碎,又光怪陆离的梦境里。
一只修长细腻的手指沿着他的面部线条,从眉心眼角滑到鼻翼唇峰, 所经之处仿佛有微弱的电流从神经末梢燃起, 将他吞没。
紊乱急促的呼吸喷拂在他的脸颊和脖颈间, 箍圈着他的手臂绷紧到极致,微微发着抖。
仿佛有一颗晶莹涔凉的冰珠落在唇瓣上, 轻微滑动,悄然化开, 带着清雪般的寒意和甘甜蔓延开来, 浸透每一寸的感官。
细细密密的暖流轻缓淌过心头, 像看不见的海洋将他包裹, 他的心脏在这样的涤荡下跟着晃动浮沉, 连指尖都在发出幽微的战|栗。
……
“云书, 云书!”
焦急的嗓音含着一点哭腔, 江行止抱着谢云书的身体不住晃动:“你醒醒, 云书你醒醒!”
谢云书就在这样的呼唤里悠悠转醒:“……”
“云书!你终于醒了!”看到谢云书睁开眼睛,江行止先是重重呼出一口气, 然后嘴巴一瘪, 眼泪“啪嗒啪嗒”, 饱满滚|烫的一颗颗,全砸到谢云书的脸上。
谢云书散乱的意识慢慢归拢,他发现自己还在老槐巷的巷口, 头顶的路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修复了,晕黄的光线下,无数飞蛾前赴后继,在灯下飞舞。
谢云书坐起身,晃了晃有些眩晕的脑袋,后背抵着一片单薄却温暖的胸膛,那是江行止的怀抱。
他抚着额头,有些不太确定,他是不是做了一场梦?
摸了下口袋,钱物都在,衣服也完好,除了后脖子略有一点僵硬,身上没有任何不适。
一切都好像梦境一般不真实,包括那些昏茫暧|昧的感受……
“云书,”江行止吓得不行,连声追问,“你怎么倒在地上?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晕倒了呜呜呜……”
“你先别急,”谢云书转身看江行止,嗓子有些发干,他咽了下唾沫,“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我一来就看到你倒在路边,叫了你好久你才醒,”江行止担忧地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会昏倒了呢?”
谢云来想说实话,看到江行止眼眶红红,心里顿时起了顾虑。
这要是照实说怕不是得把江行止吓死。
谢云书只得含糊道:“可能是这两天太累了,在这等你等到……睡着了吧。”
“睡着了?”江行止当真了,伸手想拉起谢云书,“你是不是低血糖?血糖偏低是可能晕倒的,我以前也这样过,我现在带你去医院看医生……”
“不用不用,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就是睡太少了,”谢云书挡开江行止的手,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他站起来,拍拍裤子,“你这么晚找我干什么?有什么重要的事不能电话里说?”
江行止还保持着蹲在那里的姿势,他一下子就想起自己为什么要来找谢云书了。
灯光从上方洒落下来,江行止的脸颊被光线切割成一明一暗的阴影,他仰头望向谢云书,眼神里流露出谢云书从没见过的哀伤。
这个眼神让谢云书非常茫然:“你怎么了?”
江行止哆嗦着嘴唇,控诉道:“云书,你太过分了!”
谢云书莫名其妙:“我干什么了?我怎么就过分了?”
江行止两只胳膊环抱住腿,他垂下眼睑,纤长细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小小的阴影,模样十分委屈。
谢云书纳闷地又蹲下来,他轻拍了下江行止蓬松柔软的发顶:“什么情况你跟我说清楚。”
这种安抚意味十足的动作缓解了江行止急躁抱怨的情绪,他抓住谢云书的手放在自己的眼睛上,嗓音滞涩:“你怎么能把我给你的门票,又送给裴寂……”
“哈?”谢云书扬高声调,“什么门票?跟裴寂又有什么关系……”
声音戛然而止。
谢云书忽然想起前往工人体育馆的路上他接到裴寂的一个电话。
两个线索一整合,一个匪夷所思又让他啼笑皆非的念头闪进脑海。
谢云书问:“你说你给了我一张门票?”
江行止把自己的整张脸都埋在谢云书的手心里,笃笃点头。
“你把门票放在哪里了?”
江行止闷闷道:“就放在你的笔记本里。”
“哪个笔记本?”
“一个新的本子,你化学课上要用的。”
谢云书用力拍额,这是什么样的乌龙!
过了好半晌,谢云书才柔声问:“你要送我门票,为什么不当我的面给我?”
江行止理直气壮:“每次我送你礼物,你都不要,我怕你也不要我给的门票……”
谢云书的心口被轻轻拧了一下。
假如时间回到周五那天,江行止真的郑重其事送他一张演唱会门票,谢云书的确是会拒绝的,不为别的,就为他对现在江行止的身体状况一无所知,演唱会那样喧闹的地方,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如果江行止出了什么事,他拿什么来负责?
但是如果谢云书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乌龙,他一定会收下门票,因为江行止现在这样哀伤的样子让他也不能忍。
谢云书解释:“那个本子,我是给裴寂了……”
江行止才听了个头,脸色就板起来了。
“你听我说完,”谢云书温声道,“蒋老师让我帮一帮裴寂,督促他学习,他笔啊本子啊什么都没有,我就给了他一套,那个笔记本也在其中,但我不知道你把门票夹在里面,这是个误会。”
谢云书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是不会把你的东西转送给别人的。”
江行止抬起头,灯光下少年的脸皮薄薄一层,洇着嫣红的血色,眼睛里亮晶晶的,仿佛星光碎在了里头,又仿佛里面藏了宝藏。
他还一直抱着谢云书的手。
晚风吹着树梢沙沙得响,两棵离得近的树影都投放在地上,交错相融成一棵。
他们两个人的影子也同样交叠在一起。
谢云书垂下视线,借着掏口袋的动作抽回自己的手,他摸出来一包纸巾递给江行止:“擦擦脸。”
江行止今晚哭得不轻,他有点不好意思,也没接过纸巾,直接用袖子擦拭眼角和脸颊。
“还难受吗?”谢云书问他。
“难受啥?”江行止活血过来,开始嘴硬了。
“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谢云书逗他。
“还不是都怪你没去演唱会。”江行止鼓了下嘴。
“放了两天半的假,你天天跟我发短信说一大通废话,也不知道问一问演唱会的事?”谢云书简直要怀疑江行止的智商。
“我问了呀,”江行止无辜地说,“你还给我回短信了。”
谢云书想起今天收到的那些短信,的确有两条是:
【你今晚去体育中心吗?】
【去嘛去嘛?】
他是怎么回的呢?
【刚醒,准备起床吃早餐,白天在家待着,晚上六点会去体育馆。】
谢云书又忍不住抚额长叹。
江行止把今天所有的倒霉事全都说给谢云书听,他说到自己的手机、小灵通和钱包全都被人偷掉了,眼睫眨巴眨巴地瞅着谢云书。
谢云书听得直乐:“你说你,嗳!你怎么人没被偷走呢?”
江行止脸颊气鼓如河豚:“你还笑我!”
“没有没有,”谢云书正色,“都怪海滨的小偷太可恶!”
江行止很好哄,立马笑逐颜开:“给你发短信的是我的新号码,你再存一下!”
谢云书拿出小灵通,纵容地:“好。”
江行止勾着头,看谢云书写他的号码备注。
他呆了一呆:“你为什么叫我江小花?”
谢云书的视线微微偏移。
“江小花”这个外号是谢云书前世就给江行止偷偷起的,江行止于他来说,是一朵冰崖之上的天山雪莲,高岭之花。
当然谢云书是不能实话实说的,他哼笑道:“因为你看上去就像一朵小冰花!”
江行止敏感地抗议:“我哪里小?”
“是,你不小,你只是有点爱哭,”话赶话的,俩人谁也没注意到自己说了些什么,谢云书坐回地面上,不经意地笑,“还有点傻。”
谢云书讲到这里,有须臾的恍惚。
前世的他虽然跟随在江行止身边多年,但他们两个人之间始终相隔着一重似乎比冰薄,又比墙还要厚的壁垒。
江行止身上背负着太多又太深重的东西,他自幼年顽疾缠身,少年失去父族的庇护,成年之后终日游走在刀尖和山巅之上。
多少人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又有多少人想要将他置诸死地,他茕茕孑立,始终孤身一人。
谢云书从来没有见到江行止能够有一刻的放松。
谢云书在江行止的身边也从不敢有片刻的放纵。
而十六岁的江行止,却和他有着共通的悲喜欢愁。
高兴了就笑,伤心了就哭,有误会了就约出来说清楚。
他和他都可以肆无忌惮,任性飞扬。
怎样都可以,怎样都不怕。
十六岁的江行止是这样真实,能够让谢云书看得见摸得着。
十六岁的江行止,仿佛就是为了弥补谢云书遥望江行止时生出的那么多那么多的遗憾而存在。
……
江行止跟着谢云书,也一屁股坐到了地面上。
他和谢云书相对坐着,两条腿分开放在谢云书身体两侧,穿着黑色板鞋的脚丫子晃了晃,鞋帮子敲到谢云书的腿。
江行止说:“地上凉,你坐我脚上吧!”
少年的声音在夜色中轻盈清脆,像玻璃酒杯轻撞发出的声响。
碰在谢云书的心脏上。
谢云书的舌尖轻轻顶了顶腮:“没事,不凉。”
江行止一脸认真:“你都晕倒了,再坐地上对身体会更不好。”
谢云书反手挥了下,打到江行止的脚背上,他的声音压得有些沉:“知道坐地上不好,那就站起来!”
江行止抿抿唇,挪着屁股坐到谢云书旁边:“那下次等到张学友再开演唱会,我们一起去看!”
谢云书一条腿抻直,一条腿曲着,他的胳膊搭在曲起的膝盖上,修长的手指垂落,刚好够到地面。
他的指尖无意识在地面上轻划:“那要看张学友在哪里开了。”
“在哪里开我们都去!”江行止雀跃地,面上一派天真的神色,“如果他在申城开,我们就坐汽车去,如果他在羊城开,我们就坐飞机去,就下一场,张学友演唱会在哪里开我们就去哪里看!”
谢云书偏头看他。
灯光和月光混合交织着,在江行止的面庞和眉眼间流转,焕然生采。
“云书,云书……”江行止唤他的名字,呢喃而轻声,像是春风吹落一树花絮,纷纷扬扬。
江行止满目憧憬:“我想和你做每一件事,别人做过的,我们都要做,念书,上课,写作业,一起吃好吃的东西,玩好玩的游戏……”
所有爱人间都会做的那些事情,所有的爱人里最美好的样子。
前世所有我们错过的,今生一一从头。
有那么一瞬,谢云书觉得江行止的眼睛里再度荡漾起了水光,让他觉得如果他不说出一个好字,江行止可能会再掉下泪来。
谢云书呼吸放得有些缓,他笑着点了下头,说:“好,张学友的下一场演唱会,我们一起去看。”
江行止的眼睛刹那如烟花璀璨,赤诚热烈,洞穿人心。
他伸出右手,翘起小拇指,勾了勾:“我们拉钩!”
谢云书也伸出小指,灿烂的笑脸直直撞进江行止的眼睛。
两根小指交|缠,大拇指相印。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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