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是多雾的城市, 不到十月的天,清晨大雾弥漫。
楼梯里响起脚步声,祝君兰还不等谢云书自己开门就把门从里面拉开了, 有点诧异地问:“好久没看你去跑步了, 今天怎么又去啦?”
学校里每天晚自习都要上到十点,谢云书身上事情又多,已经很久没跑步了。
谢云书沾着一身晨雾的水汽, 他拨了拨潮|湿的头发, 跟祝君兰说:“高二下学期有体育会考, 跑好了能加分。”
真实原因其实是,他发现江行止那小子最近身体素质突飞猛进。
他也终于知道江小白花为什么总是哭唧唧地跟他哼自己身上疼。
哼就哼吧, 最气人的是昨天早上江行止一到学校就对着他撩起衣服下摆,得意洋洋地冲他炫耀:“你要的专属腹肌……”
他一个大喘气, 又说:“我有了!”
那会谢云书正喝着一瓶从家里带过去的牛奶, 闻言一口没控制住, 全喷江行止小腹上去了!
谢云书的视线完全是下意识地移过去。
少年裸着一截劲痩的腰, 皮肤干净白皙, 薄薄一层肌肉纤实紧密地覆盖在嶙峋筋骨上, 两行水珠顺着浅浅的马甲线正在蜿蜒流淌。
瞳孔锥刺般缩动了一下, 谢云书面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的镇定, 他抽出张纸巾抬手递给江行止:“不好意思,你擦一擦。”
江行止挺着腰往他面前站得更近了些, 理直气壮地要求:“你喷上来的, 当然是你擦。”
谢云书一秒破功, 额角青筋蹦跶:“给我滚蛋!”
江行止微微俯身,盯着谢云书的眼睛,眼底里全是不怀好意肆虐蔓延的笑:“你自己把我弄成这样, 你想不负责?”
谢云书懒得搭理,起身要推开后排裴寂的桌椅,眼不见为净。
江行止拉住他的胳膊,低低笑着说:“你不给我擦,我就自己处理了……”
说着他往谢云书身上贴去,作势要把牛奶都蹭他身上。
谢云书想推,又怕碰到江行止的腹部,只能闪着身躲,两人在狭窄的课桌间推来攘去,谢云书挣了几次都被江行止牢牢握着胳膊,他知道这朵是江小黑花,全不要脸百无禁忌,达不成目的决不罢休。
“行了行了!”谢云书放弃跟他拉锯,咬牙,“老实点站着!”
江行止得逞,眉眼飞扬。
谢云书又坐回凳子上,重新抽了张纸巾。
柔滑的纸巾刚刚碰上江行止的小腹,江行止猛然吸气,那块薄薄的肌理瞬间凹陷下去一块。
谢云书分明没碰到江行止半点皮肤,也跟触电似的指尖一颤。
他们一个低着头,一个抬了眼,目光相碰,彼此的眼睛里都是一片乱光闪烁。
周围的一切喧嚣仿佛都淡化远去,难以名状的嗳眛气流在空气中横冲直撞,又像水底疯狂汹涌的暗流。
偏巧夏客从前门进来一路风风火火地冲到座位,冷不丁脚步一刹,“吱!”
夏客一双眼珠子快要瞪凸出来,惊叫道:“卧槽!大清早就让我看这么限制级的画面!”
原本熙熙攘攘的班级陷入突如其来的安静。
尤其是前排的女生,那激动热切的眼神里充满了“这不原地结婚很难收场”的意味。
过后谢云书扶着额沉思了许久。
他发现他在江小黑花面前之所以屡占下风完全是因为他的武力值退化,不能对小黑花形成实力碾压!
习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果自己再懈怠下去,早晚有一天他要打不过江行止!
于是谢云书在学习和赚钱计划外,又把每日健身列入了schedule。
……
谢祖望出去买油条的时候像往常那样带了份报纸回来,吃早饭的时候他盯着报纸,看得目不转睛。
祝君兰看谢祖望把油条泡在豆浆里都化开了,没好气,拿筷子敲他碗:“你吃饭就吃饭,看报纸就看报纸!最烦你吃个饭磨磨唧唧干别的事,你怎么不直接吃报纸算了?”
谢祖望抬头,不满道:“大清早的我吃个报纸怎么了?”
谢云书和裔玲玲听出他的语病,两个人开始闷闷笑。
祝君兰把谢祖望面前的碗端走:“对,你吃报纸,吃报纸好,本来肚子里空空,多吃点报纸可就是个大学问人了!”
谢祖望把自己的碗抢下来,还横了一只胳膊在前面护住:“祝君兰你真讨厌,我难得在桌上看一回报纸!你知道我在看什么吗你就跟我急?”
祝君兰嗤笑:“你能看什么?不就是对你那彩票数字?你怎么还不死心呐,我告儿你谢祖望,咱们祖坟上都没长一夜暴富那根蒿子,踏踏实实做事情比什么都强!”
谢云书忍不住跟着点了下头,他妈确实是个有思想的女人。
谢祖望一天三顿挨祝君兰的训,神经已经被锤炼得很是粗壮,他只是小小地撇了下嘴,转而面向谢云书,又露出兴致勃勃的一脸笑:“儿子,我跟你说!你四姨夫这回老聪明了!现在整个海滨市都知道,十字街可能要拆不了了!”
谢云书眼睛一亮,也把报纸接过来看。
祝君兰一看谢云书光看报纸不吃饭,急了。
她一把拉开坐在谢云书旁边的谢祖望:“你给我起开!”
谢云书看着报纸,祝君兰就在一边喂他,一口油条一口豆浆,把她宝贝儿子给喂饱了。
谢云书在十字街事件上确实给钟佳明点了醒,但他没想到他四姨夫操作得比他想象得还要漂亮。
十字街拆迁的最大难题在于原住民对拆迁的预期很高,这几年全国都在大开发,海滨市只要想把经济搞上去,就一定绕不开十字街,所以原住民铆足了劲狮子大开口。
钟佳明在上司那里碰壁之后另辟蹊径,他的父亲是现任文化局的一把手,钟佳明没有直接跟他父亲开口,而是请了几个海滨市文化口上非常有分量的记者、主编、媒体撰稿人,发出铺天盖地的文章。
最近几日的《海滨日报》中心板块里,每天的主题文章都围绕着十字街,那些撰稿人不遗余力地描写十字街朴实的原生态环境,赞美十字街充满古朴风味的建筑,呼吁相关部门把十字街作为历史文化产物保护起来。
这种先例是有很多的,一旦老街区被列入保护,原居民依然可以住在里面,但再不能随意扩建装修,即使房子破旧到不能住人了,政府也只会出资进行基础修补。
毕竟“文物”嘛,保留的就是原汁原味古色古香。
十字街可能会被列入文物景观的传闻不胫而走,随着一篇又一篇“官方文稿”的发布,这个消息越发甚嚣尘上,一旦上面真的做出这样的决定,那十字街就再不能拆迁了。
原本气焰冲天的十字街原住民,现在弄得人心惶惶。
这对于谢云书来说是个重大利好消息。
钟佳明把自己的真实目的捂得滴水不漏,但他对谢云书却无比信任,他告诉谢云书按照他的估算,十字街最早年底就可能落锤。
谢云书吃了颗定心丸,准备加快速度搞钱。
————
晚上教学楼里灯火通明。
酝酿了好几天的阴云密布,终于在今晚爆|发成了倾盆大雨。
物理培训课是在小综合阶梯教室上的,讲课的是张如志。
参赛的只有十几个人,谢云书和江行止坐在后排的位置。
“下雨了。”江行止靠着窗坐,从这个高度望向窗外,能看到综合楼前面的一大片空地,高高的路灯下雨水连成细细密密的线,砸到地上水珠迸溅,噼里啪啦。
他的嗓音也像雨珠落地,干脆利落,沁着凉意。
谢云书很专注地听课,记笔记。
江行止看到谢云书握着支晨光水笔,手背上筋络分明,腕上戴一只银带蓝面的石英手表,表盘在白炽灯下反射着一点冷光。
“你这手表不错,”江行止随着自己挑起的话题自然而然地把手掌覆盖到谢云书的手腕上,细腻的指腹摩|挲着谢云书凸起的手腕骨节,嘴上却一本正经地问,“在哪里买的?”
谢云书斜他一眼,把自己的手像拔萝卜似的从江行止的魔爪下拔|出来:“我爸在镇上小卖铺里买的,三十六块钱一只。”
江行止有些震惊,他凑近谢云书的手腕,微凉的鼻尖一直抵到谢云书的皮肤上,非常仔细地端详,出自肺腑地发出惊叹:“三十六块钱的手表,为什么能被你戴得这么性|感?”
谢云书:“……”
他现在每天面对江行止,就好像分分秒秒都在开盲盒。
永远不知道下一刻开出来的是黑是白。
以前陪他上课的都是江小白花,最近小黑花上线得逐渐频繁。
不光谢云书,连很多同学都察觉出江行止画风突变。
以前江行止虽然除了谢云书外不太爱搭理人,但起码的礼貌还是有的,现在的江行止……拽酷得让人一言难尽。
比如此刻。
讲台上的张如志盯了江行止很久,终于忍无可忍地把教材往桌面上用力敲了敲,严肃点名:“那个新来的同学你要是不想听课可以走,不要骚扰你旁边的人!”
前排的同学齐刷刷往后看。
江行止双手抱胸靠着后面的桌沿,傲慢地冷哼:“我不需要你教我做事!”
把张如志气得吹胡子瞪眼。
谢云书眉峰紧拧,声线压沉:“你要是不想听就趴桌上睡觉,怼老师显得你很牛逼?”
江行止浑身呲呲冒凉气:“你为了那个老头指责我?”
谢云书也冷哼,不再搭理他。
就在这节课开始之前,老张还把谢云书叫到办公室,随意地问了几个不疼不痒的问题,在谢云书离开前给了他一摞新的笔记本和一盒水笔——老张还以为他的家境很困难。
前世的高中三年,老张隔三差五都会给谢云书这些东西,笔,笔记本,文件袋,试卷夹……有时候还会给他一本崭新的参考书。
那时候谢云书多穷啊,老张每一点滴水之恩,都是刻骨铭心的雪中送炭。
……
江行止彻底被冷落,他很敏感得察觉到谢云书现在对他有些微不满,那跟被他激怒起来的“燃烧”状态不一样,是一种从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冷火。
谢云书不喜欢他怼讲台上的物理老师。
江行止抿了抿唇,他不知道谢云书为什么特别重视那个老师,但他明智得不再去撩拨,转脸托腮看向窗户。
漆黑的窗面上倒映着谢云书轮廓深刻的侧脸,好看得像手艺最精湛的雕刻大师用珠玉雕砌出来的传世之作。
他看向前方的表情是肃然的,目光专注而沉静,江行止能看清他眼睫的每一根清晰鲜明的弧度,弯曲的尾端融化在灯光里,被缥出晶莹潮润的光泽,里面凝聚着江行止万分熟悉的温柔的神采。
江行止忽然就觉得有些喘不上气,好像整个胸腔里都被填满了难以名状的充塞物,金色的,柔软的,暖融融的。
天边蓦然划过一道闪电,暗夜被光鞭劈开,雪白耀芒映射进江行止幽黑如墨潭的瞳孔,无数光影似水流纷乱。
瓢泼雨声似有似无,忽近忽远,一时之间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时间与空间悄然交叠,冲刷出那些埋藏在江行止脑海最深处的回忆。
……
江行止记得那天他从书店里出来的时间是16点整,因为他在结账的时候收银台后面墙上的挂钟正好发出整点的报时音。
司机老葛本来是跟着他的,因为突下大雨,不放心让家里的老人去接孩子,老葛便跟江行止请假,他说自己先去把幼儿园的女儿接过来,再送江行止回家。
新华书店的隔壁有个咖啡厅,江行止就坐在里面边看书边等老葛。
整间咖啡厅里只有他一个顾客,他的座位是6号,单人单座紧邻大玻璃窗,浅灰色的桌椅,桌面上有个塑料号牌,底色是鲜艳的红。
苹果柚子茶放在他的右手,左手有两盘小点心,一盘提拉米苏,一盘抹茶马卡龙,甜点他是不吃的,只为了最低消费。
他看的书叫《追忆似水年华》,旋律轻慢的英文歌在室内淡淡盘旋,两个女性营业员不时看向他,当他不经意抬头时她们又别过视线,然后笑着交头接耳。
他之所以记得咖啡厅里的所有细节,是因为他在往后的余生里,曾经无数次回忆当天发生的事情,他最清醒的意识只停留到那里。
江行止看了有二十分钟的书,抬头喝了口果茶,往窗外的远处望去,休息眼睛,余光里忽然瞄到一个小小的身影。
一只黄白相杂的小猫出现在外面的窗台上,巴掌大的身体被淋成落汤鸡,瑟瑟发抖的,冲着他“喵呜喵呜”地叫。
江行止走出去,把那只小猫拎了起来,猫咪的腿上还在流血,被雨水浸透的伤口又红又肿。
可怜的小东西受伤了。
咖啡厅的对面是个私人诊所,江行止跟营业员借了把伞,准备把小猫带到诊所那里包扎一下。
他给老葛打了一个电话,告诉老葛他去对面的诊所了,挂掉手机后他瞄了一眼时间,16:34。
雨真的下得太大了。
天空黑压压的,仿佛漏了一个口子,雨水从中倒灌下来,路上几乎看不到行走的人,偶有汽车打着闪光灯呼啸而过。
他刚走过斑马线,就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
那是那场盛夏里最大的一场雨,雨水冰冷污浊,从他的鼻腔漫入,浸透整个肺腑。
四周不见天光,黑暗笼罩了整个世界,雨点如冲|锋|枪里激射而出的子弾,疯狂在他周边弹跳。
他第一次感受到死神近在咫尺,绝望无边无际。
朦朦胧胧中他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臂把他扶起来,那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冷得快要冻僵,他本能地往热源里靠近,头颅、脸颊,身体,都恨不得蜷缩进那个热源里。
耳边有个年轻的声音在大声叫喊,隔着瀑布般的雨声,模糊不清。
残存的意识里,他像是濒临绝境的人紧紧抱住漂浮而来的浮木。
他被人背到了背上,雨伞遮在他的头顶,小猫咪呜咪呜的叫声却离他很近。
他的脑袋垂在那人的肩膀上,用力挣扎着睁开眼睛,睫毛上沾着的水珠完全迷住他的视线,他只能依稀辨别出背着他的是个男孩。
男孩把猫咪揣在自己的外套里,猫咪顺着领口扒上去,露出湿漉漉的小脑袋,一口一口舔他的脸。
“你是……谁?”他努力地发出声音,问男孩。
“什么?!”雨声太大,男孩没听清,吼着问他。
他贴着男孩的耳廓,用尽了所有力气:“你叫……什么名字?”
“呵呵!”男孩的嗓音在雨里有种罄钟一样的穿透力,但是字节却显得模糊,“我叫雷|锋!”
天地风雨如晦,小小的伞下却是全世界最安全温暖的地方,他们贴得那么紧密,湿|漉|漉的水汽将两个人的气息缠绕着,无间无隙。
那个大雨滂沱的傍晚,那个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前行的男孩,那只舔舐他脸颊的小小猫,浅显得像是梦里的画,蒙昧不清,却又像镂在心版上的雕刻,江行止终其一生都没有忘怀。
醒来之后第一眼看到的人是母亲乔冰,病房里还有一个不太熟悉,也不算陌生的少年,黎晓枫。
黎晓枫的父亲黎劲松是乔园集团的高管,黎晓枫跟江行止还是同年级同学。
乔冰对他嘘寒问暖一番后招手让黎晓枫过来,对他说:“幸亏晓枫也到书店那边去买书才能看到你,把你送到他妈妈的医院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03 11:22:19~2021-08-04 11:01: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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