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书也来了啊。”邹莹是祝君兰娘家唯一一个在云家里做事的人,她是谢云书的小舅妈,当初谢祖望家里出事的时候,除了祝君梅,就只有邹莹跟她老公,也就是祝君兰的二弟搭过手。
当然祝君兰用邹莹并不仅仅是因为她们姑嫂间关系好,邹莹早年也是在服装厂里做事出来的,在这个行业里的经验不比祝君兰少,她担任的是云家的生产经理,这是个非常重要的岗位。
车子停下,最先下车的就是副驾上的祝君兰。
“君兰!”邹莹赶紧迎上去,“你可算是来了!”
江行止跟着谢云书一同下车,也跟着喊:“小舅妈好。”
云家甚至在虞山有名的服装工业园区内租赁下了偌大的厂房, 跟几个月前只有七、八台缝纫机的小作坊有云泥之别。
因为是晚上, 整个工业园区都笼罩在黑暗之中, 然而谢云书透过车窗还是能看到外面一排排黑瓦白墙的房屋阡陌相交, 井然有序。
“来了来了!”站在她旁边的是车间主任老赵, 老赵一眼看到前方有车灯扫过来, 忙喊道, “是祝总, 肯定是祝总来了!”
邹莹摇头:“应该不是。”云家的效益非常好, 但是收拢回来的资金都被不断投入进再生产,祝君兰作为总经理连辆座驾都没有,平时来厂里要么跟搭公司的货车要么就是自己乘小巴,现在从远处开过来的商务车亮着明晃晃的三叉星车标,是辆大奔驰。
云家在园区里不但有生产车间和仓库,还有办公区和宿舍区,俨然已经是个颇具规模的正规公司。
邹莹站在仓库前走来走去, 不时朝黑洞洞的远处张望, 面上一派焦急之色。
随着云家在海滨甚至周边的几个邻市占据越来越多的市场份额,祝君兰开始扩大生产和营销规模, 她一面保留了中低端服装的批发路线, 一面又筹划做云家的高端直营店。
才说完“不是”,奔驰商务就近到眼前。
谢云书和江行止走在最后,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江行止:“你也真不见外,小舅妈是你喊的么,把我小舅妈都喊吓一跳!”
江行止一点不害臊:“你的小舅妈,不就是我的小舅妈么。”
邹莹本来正愁眉苦脸的,冷不防被叫愣住了:“你是?”
江行止毫不认生,一脸乖巧:“我叫江行止,是云书的好朋友,您叫我小江就好。”
邹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过分漂亮的大男孩:“啊,小江,你好,你好。”
从海滨到虞山,怎么也不能是“顺道”吧?还有祝君兰就只有谢云书一个儿子,怎么家里还有俩孩子在?
不过这一连串的问题都不是她现在好奇发问的时候。
“那批面料呢?”祝君兰在来之前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她的神态还是很镇定,“带我去看看。”
他悄悄地攥了把谢云书的手腕,安抚道:“别担心,不管天大的事儿,有我在呢。”
“你看我像怕的样子么。”谢云书睨他一眼,声音里却有笑意。
“你就不能向男朋友展示一下你的柔弱,让我在咱妈和小舅妈面前刷一刷存在感吗?”江行止有些不满地说。
这家伙,居然还“咱妈”上了……谢云书有点发笑。
他用力捏了捏江行止的掌心:“你那辆大奔已经刷足存在感了,再刷,再刷给你上天了都。”
一行人走进灯火通明的仓库,仓库空间很大,一个个型号不一的纸板箱堆得满满当当,左边是面料,右边是成衣。
谢云书一眼看到左边几个箱子拆开,几匹颜色深深浅浅的面料垂在箱子外。
邹莹说道:“本来今晚厂里有一半人是要加班赶货的,老赵发现面料不对后立刻告诉我,我让所有人都先回去休息了。”
“祝总你看,”老赵捧起面料给祝君兰展示,“这批面料完全不是我们跟鸿丰谈好的那批,虽然乍一看很相似,但是悬垂性和飘逸性都大大不如他们先前提供过来的样品,还有这一批全羊绒双面呢,您看这面料上有明显的棉结和杂质,光泽度也不够,具体成分我们还没找人化验,但绝不是百分百纯羊绒的!”
祝君兰上手把几种面料都一一摸过,面沉如水:“跟鸿丰那边联系过了吗?”
鸿丰是当地一家有名的面料纺织公司,祝君兰从创办云家开始,就一直跟鸿丰合作,这批面料全是鸿丰前两天才发过来的货。
“联系过了,”邹莹脸色很不好看,“鸿丰说交货的时候由我们这边的质检都确认过了,已经签过字,他们还说……”
“还说什么?”
邹莹恨恨道:“说货物既然核对过了,出了问题就不是他们能控制的,毕竟东西已经在我们库房里放了两天一夜,瓜田李下……”
这个年代没有发达的记录仪,交易过程大多靠人工核查,货物既出概不负责,本也无可厚非。
祝君兰平静地问:“经手的质检员是谁?”
老赵忙回答:“是小罗和小左。”
“他们人呢?”
老赵迟疑了一下:“他们两个前天交班后就一直没来,也没回宿舍……现在联系不上。”
祝君兰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如果说之前还能有种种猜测,那两个质检员无故失踪,几乎就可以断定这是人为的阴谋了。
“这是我的责任,”邹莹自责道,“这批面料本该是我亲自盯的,但前天下午消防的人过来临检,鸿丰的货偏偏也在这个时候到,我们跟鸿丰合作这么久,从来没防过他们,小罗和小左平时也都老实巴交的从未出过错,我实在是没想到他们会被人收买……”
祝君兰看了她一眼,不以为然道:“别人是故意给我们下的套,有心算无心,你怎么都防不胜防的。”
“这会是谁做的呢?”老赵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呀?我们跟鸿丰做生意这么久,从来没得罪过他们,鸿丰这是为了什么?坏了他们自己公司的信誉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祝君兰蹙紧眉,似乎也很是不解。
这时谢云书冷冷淡淡地开口了:“鸿丰是做纺织上游的,只要海滨的整个面料市场在,他不在乎哪个下家的死活,只要有足够大的利益誘惑,甚至把柄威胁,鸿丰就很容易成为别人刺向我们的刀。”
“那到底会是谁在整我们?”邹莹面有愠色。
谢云书伸手把那布料也仔细地摸了摸:
“我们云家一开始只做批发,不会触动到零售市场的利益,很多零售商都是我们的客户,大家能友好合作。但最近咱们正在筹划第一家门店,虽然门店直营的定位是高端精品女装,跟批发出去的中低端无论质量、款式、价位还是风格系列都不一样,但只要稍微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我们的产品有多大优势,一旦直营面市打出品牌,对整个零售市场都将会是不小的冲击……”
有一种原罪叫做一枝独秀,云家的高端精品女装很可能会引领潮流甚至改变大众审美,这让众多庸庸碌碌的杂牌女装还如何生存?
谢云书扯了扯嘴角,露出了然又嘲讽的笑意:“妈,这一批面料是不是打算用来做开店的新品?”
祝君兰颔首:“确实有一部分是要做开店的冬装新品,还有一部分是卓然公司的李总特意跟我定了一批高档女装,尤其是这批全羊绒双面呢,都是用来给他们做新系列大衣的。”
谢云书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您现在给李总打电话,如实告知他面料出错,我们可能无法如期交货了。”
“通知肯定是要通知的,李总的这批货规格非常高,百分百羊绒的全羊绒双面呢是非常昂贵的面料,一般的面料公司都不会贮存这样的货,我们也是提前一个月跟鸿丰预定的,老实说,如果不是李总,换做其他任何合作商除非先交全款,否则我们是不会接这个订单的,”邹莹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笃定道,“咱们跟李总可是老合作伙伴了,跟他解释一下,他应该能理解,这批货我们可是基本没赚他什么钱……”
谢云书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在炽烈的日光灯下却显得格外冷锐。
邹莹拨出了电话,几声等待音后那头有人接听了:“喂,是李总吗……哦,是严秘书啊,你们李总在吗……”
不多时,邹莹挂掉电话,微微咬牙:“严秘书说他们李总出差了,最近有什么事都直接找她,我跟她说了面料的事,她说,一切按照合同来。”
按照合同来,就是云家必须要在月底如数交货,否则就要承担一切赔偿损失。
老赵有些不敢相信:“难道这事是李总做的?”
事情很明显了。
卓然公司向云家下了订单,合同里注明了这一批高档成衣的面料标准以及交货时间,因为双方合作已久,卓然只预付了三成定金;而云家全款向鸿丰纺织拿到的这批面料根本不合格。
云家一方面向鸿丰支付了大额的面料费用,另一方面又不可能如期给卓然公司交货,到时候还要赔偿三倍违约金。
如果最后让他们得逞,云家面临的损失要达上百万,这根本超出了云家的承受范围。
更别说云家自己的第一个门店已经在装修,员工正在接受培训,而预告开业的广告也已经打出去,就等着十二月正式开业。
可开业要用的货,现在同样也做不出来。
对方一箭多雕,这是要从根子上把云家扼杀。
“太过分了!”邹莹眼圈都红了,“怎么会有这么恶毒的人!”
祝君兰没有说话,但是她的手指紧紧揪着那块以次充好的布料,手背上的青筋用力弹跳着。
谢云书叹了口气。
他妈初涉商场,有设计衣服的天分,有洞察市场的能力,也有吃苦耐劳的精神,但却没有算计人心的城府。
仓库里的气氛凝滞得像是结了冰,几个成年人都愁眉深锁,谢云书也沉思着,谁也没注意到江行止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
大概过了有三分钟,谢云书把手掌盖在祝君兰的手背上,轻声说:“妈,每一个企业在壮大的过程中都会遇到这样的事,不招人妒是庸才,我倒是觉得现在发生这些事并不算坏事,吃一堑长一智,咱们想办法解决就是了。鸿丰和卓然他们的意图,一是破坏云家的口碑和信誉,无论我们到时候是交不出货还是用次品面料生产交货,他们都会大肆宣扬;二是彻底切断我们的资金链……”
谢云书的声音有着不符合他年龄的沉稳内敛:“他们想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得反其道而行。”
邹莹茫然地问:“那我们要怎么办?”
谢云书沉声道:“先找其他纺织公司采购面料,无论如何,在规定期限内把卓然要的货做出来!”
“这不可能,”邹莹着急地摇头,“小书你不懂,这种面料不是说有就有的,整个海滨市这么大地盘,能生产全羊绒双面呢的就只有几家,而且基本不可能有现货……”
羊绒这种面料非常矜贵,它的保暖程度是羊毛的八倍,重量却只有羊毛的五分之一,百分百的羊绒价比黄金,鸿丰和卓然联手做下这个局,就是笃定云家短时间内根本弄不来大量的全羊绒面料。
“海滨虽然没有,但申城有,”一道清瓷般的声音忽然响起,江行止拿着手机走进来,他报出一个纺织公司的名字,说道,“我问了,这家公司有足够的现货,小舅妈,我把负责人的电话给你,你可以找他联系。”
邹莹又惊又喜:“真的?”
“真的。”
谢云书有些意外又不那么意外地看他一眼。
江行止冲他眨了下眼,面有得意。
邹莹却在下一刻又拧起眉:“可是……”他们云家在垫付掉前面一笔面料款后,已经没有足够的现金流能够让他们再购买一次了。
祝君兰打断她:“那就先这样,邹莹,你明天跟申城的纺织公司联系,我们想办法尽快采购一批新面料回来,老赵,你现在报警,就说小左和小罗涉嫌职务侵占……”
“不,”谢云书否决道,“赵主任,你要以盗窃罪报案,小左和小罗盗窃公司财物,且数额巨大。”
老赵纳闷:“这……有什么区别吗?”
谢云书唇畔浅浅勾起,那是一个怎么看怎么冰冷的弧度:“是否职务侵占,需要有警方核实认定,如果警方认为该侵占不构成犯罪,就不会立案,而重大盗窃罪则必须立案,还有,同等价值的失窃,盗窃罪的性质和量刑都比职务侵占更严重。”
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笑:“小左小罗不是签字收下了一批‘特优级面料’吗?但是咱们的仓库里现在没有这批面料,如果他俩不交代出‘真正的’面料去向,这个金额足够他俩牢底坐穿!”
邹莹老赵同时吸了一口气,在他们眼里谢云书毕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却不想他心性如此坚韧又有主意。
但邹莹和老赵显然非常高兴,就算追不回公司的损失,让那两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付出最大的代价也是很爽的事。
“还有这批布料现在怎么处理呢?”老赵翻弄着手上的面料,建议道,“要不然咱们就做一批低档的货出掉,好歹能回点血本。”
“这批面料暂时不要动!”谢云书和江行止异口同声说。
俩人相视而笑,谢云书锐利的眸光在这个对视里终于流露出发自真心的笑意,他徐徐笑道:“赵主任,这批面料先压在仓库里,到了后面,还有大作用。”
……
事情的解决方案定下来,祝君兰准备带着两个孩子回去,临走的时候邹莹把她拉到一边:“君兰,虽然咱们现在找到了新面料,但是公司账上的钱已经不够再买那么多面料了啊,这可怎么办?”
邹莹不光是公司的生产经理,她还把她自己跟老公所有的积蓄都投入进了云家,她是云家里除了祝君兰外的最大股东。
祝君兰其实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明天回趟镇上找信用社看看能不能贷笔款子出来。”
“贷款要抵押,咱们哪里还有东西能抵?就算能贷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款子才能放下来,”邹莹踌躇了下,支支吾吾道,“有句话我也不知能不能讲……”
“什么话?”
“就那个小江——”
邹莹也觉得很不好意思,但他们公司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脸面也就没那么重要,她眼一闭心一横道:“小江家里条件是不是特别好?他跟小书关系这么好,你说咱们能不能管那孩子家里……”
“不行!”祝君兰这一晚上听说巨资买回来的面料出了问题时没变脸,知道自己被合作已久的同行设计陷害没变脸,这会倒是切切实实变脸了,“不要打小江的主意,绝对不行!”
“我知道这样不太好,咱们但凡还能有点别的办法我都不会动这个脑筋,可你跟我,早把能投入的钱都投进来了,”邹莹有凭有据地说,“我看小江自己就能把那么贵的车借过来,又能联系到申城的大纺织公司,应该是在家里能说上话的,对咱们来说这笔钱是了不得,但对他来说,就只是他家汽车的一个轮子,而且咱们只是借,等事儿了了一准能还上……”
“不行不行,就是不行!”祝君兰连连摆手,一脸的没得商量。
假如江行止跟她儿子真的只是玩得特别好的同学,她还真有可能脸皮一厚就跟人开口,毕竟她知道自己是绝对有能力还掉的。
但小江跟小书他们两个是“那个啥”呀,哪有小两口婚都没结她这当婆婆的就先欠上“亲家”人情的?
这以后她儿子岂不是要在小江面前先矮一截?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同一时间谢云书和江行止并排坐在商务车里。
“我觉得咱妈和小舅妈特别喜欢我!”
江行止喜滋滋地说,不是他自我感觉良好,而是祝君兰和邹莹,真的把对他的满意都写在脸上了。
“那是她们以为你是我的‘好’朋友,”谢云书哼笑道,“如果她们知道咱俩真正的关系,看到仓库门口挂的那根晾衣杆没?我妈会抄起那根晾衣杆把你打出去!”
江行止攥紧谢云书的手,一下子紧张起来:“那要是她真的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你会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上辈子自己孤身一人都没有在这方面妥协过,这辈子有了江行止就更不会了,哪怕再愧对父母都不会。
谢云书眼眸深深看着江行止,坚定的神色里颇有几分就义般的毅然决然:“这个问题我真的考虑过,等到了那一天,我们就一起罚跪,一起挨打……”
“好!”江行止感动得红着眼眶,也悲壮道,“那就一起罚跪,一起挨打,反正我们死也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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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君兰的“云家服饰”最近在以服装纺织为支柱产业的海滨市风头正劲, 独特的风格定位,美轮美奂的设计,上乘的面料和精细的做工, 让云家的服装在短短时间里就树立了良好的口碑。
祝君兰解释道:“本来我跟谢祖望是要叫个出租车过来的,小书不放心非得跟来看看,那小江正好跟小书在一块,就用他家里的车顺道送我们一程,谢祖望也就没来,毕竟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在。”
邹莹整个听得发懵,这小书的朋友看着年纪也不大,把家里这么贵一辆车弄到这来经过家里大人同意了么?
邹莹还没来得及跟祝君兰详细说厂子里的事, 就见商务车的后厢门拉开,谢云书跳了下来:“小舅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