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在闹市无人问, 富在深山有远亲。
整个十二月,谢家的门槛差点被人踩烂。
五千五百万的大奖,去掉税后到手的现金四千四百万, 这是一个不得了的数字,多少有钱人号称亿万身家, 欠银行的钱实则远比存在银行里的多, 海滨市所有的商业银行经理提着大包小包挨个登门, 想让谢祖望把钱存他们银行里。
围绕着谢祖望的巨额奖金, 有人鸡犬升天, 有人叫悔不迭。
谢大终于离了婚。
这个事情的经过谢云书是后来听他妈给他说的, 中间的过程很是曲折,冲突极其激烈。
烟花厂出事后谢光耀什么都没有了,杜晓萍之所以没有主动提出离婚就是因为谢家有个厂房在。
原本杜晓萍都要哄得谢大把厂房过户给她了, 谁知祝君兰把厂房拿去抵押开了公司, 贷款一直没还完。
谢光耀提出离婚的那个下午杜晓萍的几个娘家哥哥全过来了, 本来他们以为谢光耀只是发个脾气, 他们冲过来也只是想震慑一下, 谁也没想到谢光耀是认真的。
平时老实巴交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 说要离婚就要离婚, 完全没有转圜的余地。
不过这个时候杜家人觉得离就离吧,毕竟谢大真的没什么可图的了,谢光耀跟杜晓萍的女儿刚刚大专毕业,已经在城里工作了,既然夫妻俩闹到这个地步,那就离吧。
双方于是开始谈条件。
谢家家徒四壁,唯一能指望的只有那三百平厂房,于是杜家兄弟让谢家签个字, 承诺以后厂房拆迁要分给杜晓萍一份。
眼看着双方要达成协议,谢祖望中大奖的消息风一般传了过来。
这下子别说杜晓萍,整个杜家都不同意离婚了!
谢祖望发了这么大一笔横财,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肯定会照顾照顾他家老大,杜晓萍只要留在谢家里,后半辈子吃喝不愁。
第二天杜家兄妹纠集了半个村的人过来。
杜晓萍满地打滚,鬼哭狼嚎。
杜家的几个兄弟义愤填膺:“你们老谢家欺人太甚,谢老大厂子破产、差点没了半条命我们晓萍都不离不弃,现在谢老二发达了,你们就要撵走晓萍,你们这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你胡说!”谢奶奶中气十足地驳斥,“我家老大昨天要离婚的时候老二还没中奖呢,他俩离婚跟这事没关系!还不离不弃?从老大厂子出事你们杜晓萍就把离婚挂嘴上,你们自己问问她,她拿出来过一分钱没有?她给老大病床头喂过一次药没有?”
其实谢奶奶很给杜晓萍留脸了,更多不好听的话她都没说出来。
杜晓萍的几个嫂子都尖牙利嘴:
“老婶子,俗话说得好,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你是做婆婆的,怎么能撺掇他们离婚呢?”
“我们家晓萍嫁进你们家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别的不说,她还给你们生了个大孙女呢!玉焕在外面打工,你们在家里这样欺负她娘,这样合适吗?”
“晓萍可是跟着你们谢大苦过来的,现在你们家眼看着光景要好起来了就把糟糠媳妇扫地出门,还有没有点良心了?”
……
农村这个地方,很多时候讲情不讲理,杜晓萍毕竟常年待在村里,多少经营出来一点人脉,除了她娘家兄嫂,也有不少平时跟她能凑到一起去的三姑六婆给她帮腔。
甚至还有那局外人站在道德高地上,冠冕堂皇得劝和不劝离。
“谢大啊,你这样就有些不厚道了。”
“发财休妻,这不是陈世美吗?”
“上下嘴皮子碰一碰还磕巴出血呢,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三婶你做婆婆的,多担待一点。”
杜晓萍的哭嚎声,杜家兄嫂的斥骂声,周围人的七嘴八舌,凝聚成千万支闪烁着雪色寒芒的小箭往谢家人身上疾射过去。
在众人的眼里,发达的谢家是强势方,即将被休弃的杜晓萍是弱势方,弱者就是有理。
谢奶奶气得身躯直颤:“你们都知道什么啊就在这说风凉话?什么陈世美?我家老大哪里是陈世美?”
谢祖望和祝君兰对视一眼,彼此都摇了摇头,这个时候他们俩人不能说话,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
谢爷爷坐在堂屋的门口,啪嗒啪嗒地抽了半天烟,一开口的语气苍凉无奈:“老大,要不你就……”
出人意料的是,谢光耀非常坚持:“不行,这婚我一定要离!”
谁的日子过不下去谁知道,谢光耀也不是天生就爱当怂包,烟花厂爆|炸后的这一年来杜晓萍简直把他的男性尊严往地上踩。
谢光耀眼睛血红地指着杜晓萍的几个兄嫂以及其他三姑六婆:“你们哪个男人每天晚上给你老婆端洗脚水?杜老大,杜老二……你们是不是天天在家这么干你们告诉我?你们的好妹子一个冷了热了不高兴了就把盆踹了,这是不是你们杜家教出来的?”
“还有你们这几个婆娘,你们在家里是不是一手没伸过,连换下来的裤衩子都是婆婆给洗的?你们这些媳妇是不是饭都给你端到床上了还见天指着公公婆婆的鼻子骂?”
谢光耀手指指到谁,那人就禁不住脖子一缩。
其他没发言过的乡亲都惊了,外人也就大概知道杜晓萍人懒嘴碎,没想到关起门来能过分到这个程度。
谢光耀忽然把上身的棉衣拉链猛地一拉,十二月的天,他的棉衣里只穿了一件工字背心,谢光耀把背心撩上去,露出腹部上成片的烧疤,他指着这些疤痕:“杜晓萍,是不是你说你看了我这身疤就恶心得觉都睡不着?是不是你说我这个鬼样子还不如死在火场里?现在你哥嫂都在这里,你告诉他们你是怎么嫌弃我的?你把你那些话都给你哥嫂学学!我不怕丢人,你说给他们听!”
人群里爆发出比之前更激烈的讨论。
“晓萍你怎么能这么对自己男人呢?这也太过分了!”
“这他妈要是我媳妇,早大嘴巴子抽上去了!”
“这种儿媳妇娶回去真是夭寿哦!”
连杜晓萍的几个嫂子都露出难堪的神色。
杜晓萍惊恐地瞪着谢耀光,她没想到谢耀光敢当着这么多人面说出这些,谢大这是彻底豁出脸面去了。
“我家老二中奖关你屁事!关你们杜家屁事!”谢光耀一声怒吼,嗓子几乎要喷出血来,忽然崩溃大哭,“我侄子小书长到这么大,你当伯母的给他封过一次红包没?你给他买过一件衣服没?孩子考上那么好的高中我爹娘给了点钱你都要指着房梁骂,你现在想惦记我家老二的钱,你凭什么?你也配!”
谢光耀往地上一蹲,双手捂住脸,豆大的眼泪直往干涸皴裂的土地上砸:“我对不起我家老二,烟花厂炸了,所有的债都是他一人给我背的,我谢大在这里发誓,我家老二中奖,我一分钱不要他的,我要是违背誓言,就让我再挨一次刀山火海呜呜呜……”
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撕心裂肺地嗷嗷大哭,哭的是深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郁闷,憋屈,心酸,痛苦。
几十人的小院鸦雀无声。
谢云书没看到那个场景,但他光听着都觉得难受得慌。
他心疼他大伯连离婚都要用这样撕破所有体面的方式,但也庆幸他大伯及时迷途知返了,否则他父母再有心也是帮不了他大伯的。
看热闹的人慢慢散去,这件事最终还是谢杜两家关起门来解决的。
谢祖望俨然成了整个事件里的中心人物,前一晚睡觉前他恶狠狠地跟祝君兰说:“你看我明天把杜晓萍的脸扇肿,她这么多年在我家作威作福,我就是把钱扔大河里也不会给她一角八分!”
不过到了第二天正式谈判的时候谢祖望却很心平气和:“杜晓萍,就凭你这么多年在我谢家的所作所为,我就是一个子儿不给你,全村人也没一个能说我闲话。”
“你要是同意离婚,我给玉焕买两套房子,海滨市任何一个地段让玉焕自己选,也可以你来选,一套一百平的商品房,一套四十平以内的商铺,我还可以给玉焕找个工作,在市里的银行当柜台。”
谢祖望也是中奖之后才知道钱竟然有这么大的能量,来找他的那些商业银行经理中有好几个给他承诺,只要谢祖望在该银行存一定数额的定期,就可以给他一个银行编制的名额。
甚至还有证券公司的高层找过来说只要他愿意开户,能直接给他一个营业部的总经理当。
更别说那些利息啊,年化收益的基本条件。
“你做梦!”杜晓萍狠啐一口,拍出一只手掌,“我要五百万!”
谢祖望笑了:“现在是2002年,婚姻早就自由了,你要是不同意离,那就打官司吧,只不过上了法庭这钱会怎么分你知道吗?”
谢祖望慢条斯理地说:“老大现在名下有什么你比谁都清楚,家里唯一让他沾边的只有骡子桥的厂房,厂房现在出手能卖四十五万,老大的那份是十五万,这十五万属于你们共同财产,但是你别忘了,你们刚好还有十五万的共同债务……”
“什么十五万债务?我不承认!”杜晓萍目眦欲裂,“你们兄弟想联手诓我?没那么容易!”
“那十五万是我求爷爷告奶奶借来填烟花厂的账的,我这里还有老大写的欠条,”谢祖望眼也不眨地说,“就算我现在有钱,也不耽误我跟你们要债,咱们国家没有一条法律是说弟弟有钱了就不能跟哥哥讨债的,还是那句话,我谢老二不怕任何人戳我脊梁骨,你想怎么闹怎么闹,我保证你一分好处闹不到。”
杜晓萍急得眼前金星直冒,她回头冲几个哥嫂求救:“哥,嫂子,你们就看着谢家人这么欺负我啊?你们说话啊!”
杜家的几个兄嫂却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能开口。
他们就是再不讲道理,也晓得杜晓萍嫁的是谢大不是谢二,谢二发达了,从法律从情理来说那都跟杜晓萍没一毛钱关系。
更不用说谢大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控诉杜晓萍做的那些事,杜家出过好几任村长,那是相当有头有脸的人家,杜晓萍这个嫁出去的女儿足以让全家人都抬不起头。
他们甚至抱怨杜晓萍但凡平时稍微干点人事,都不会跟谢家人闹到这么僵,那现在谢祖望飞黄腾达,他们杜家人多少都能沾点好处。
离婚的事当然不是一两天就谈妥了。
谢祖望中了这样的大奖,除了办席请村里人吃饭外,当然也要为整个家乡的父老乡亲做贡献。
他决定为村里修一条路,这条路贯穿村子的东西,叫“立新路”。
谢立新是谢家老爷子的名字。
消息传回家,老太太头都晕了,拉着祝君兰的手不敢置信:“老二要修一条路,用我们老头子的名字?”
祝君兰笑盈盈说:“是的,是用公公名字。”
老太太老泪纵横,双手合十地拜:“感谢祖宗显灵,我儿子给村里修了条路,修了条路哟!”
“你年纪小,不知道修路有什么意义,”祝君兰回来后摸着谢云书的头发说,“老年人讲究福报,修路是大福大德,光宗耀祖。”
谢云书当然理解,即使不谈“功德”这样接近于玄幻的字眼,一条用“谢立新”三个字命名的路也意义深远,那代表着他爷爷的名字会写入本地的地志里,一直流传下去。
这晚老爷子一个人进了谢家祠堂坐到半夜,回来后淌着老泪跟老伴儿说:“我这辈子有今天,算是值了。”
值得一提的是,为了这条路,谢祖望自己买下了个建筑公司,一应资质齐全,“立新路”就是他的公司承建的第一个项目。
跟祝君兰的服装厂不用熟人截然相反,谢祖望的建筑公司由谢大当工头,建筑队里的大部分工人都是村里的青壮年,又切切实实帮村里解决了一部分劳动力。
谢祖望提交的修路申请获批后,连乡长都来了家里问候老爷子。
半个村的人又涌过来围观,四面锣鼓喧天,鲜花锦旗,乡长跟两个老人家握手拍照,照片洗出来放大放进相框,挂在堂屋里。
杜家的子孙有在村委的,有在镇政府的,谁不想要继续往前奔前程呐,谁也不许杜晓萍再继续胡闹下去。
杜晓萍终于发现她大势已去,谢家没有任何一个人再给她拿捏了,连女儿玉焕都站在她父亲那一边。
十二月下旬的一天,谢光耀和杜晓萍去民政局,进门之前杜晓萍还颐指气使,鼻孔朝向天。
工作人员收回他们的红色结婚证,然后在两本绿色的离婚证上敲章,递给他们。
杜晓萍也不知道为什么,手就突然发抖了。
出门之后谢光耀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杜晓萍坐着电动三轮车回娘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
其实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她再也不可能找到一个像谢耀光那样,虽然没有大本事,但会任劳任怨,不让她吃苦的男人。
……
“我爸这件事解决得很好,既没给大伯母钱,也不给别人落下话柄。”冬天的下午阳光照在阳台上,暖融融的,谢云书躺在躺椅上,祝君兰坐在旁边织着毛衣一边跟谢云书聊着那些琐事。
谢玉焕本来就是谢家的女儿,谢祖望这个叔叔于情于理都该照顾侄女的,他给谢玉焕两套房子祝君兰和谢云书都没意见。
祝君兰凤眉微微挑起,要笑不笑地跟她儿子说:“你知道你爸跟杜家人谈判时候怎么能一套一套的吗?他自个承认了,是先前为了跟我离婚专门查过资料的!哼,离就离,谢祖望就是发财了我也离,我不贪图他一分一毫!”
谢云书笑嘻嘻地说:“我爸才舍不得跟你离婚呢!他说他在西山墅那儿看上了一套房子,要写你的名字呢!”
“谁稀罕他买的!”祝君兰双手捧着她儿子的脸像捧着个大宝贝,“以后妈也给你买,买更大更好的!”
谢祖望发了这样的大财,当然有很多人来找他借钱,但他秉持的原则就是非不得已绝不出借现金,他可以给对方介绍工作,如果是家里实在困难的,他也可以资助对方的小孩把书念下去。
横财要有善用,但绝对要用到实处。
不过谢祖望也办砸了一件事,他借了一笔钱给祝君莲和齐大海,让他们承包镇上车站的长途客运路线。
因为谢祖望的慷慨资助,齐大海夫妇购买了比原计划更多的客车,拿下了从北滩镇到申城这条线路上的所有重点城市的客运资格。
国家的第一辆高铁要到2008年才正式开通运营,在那之前,公路客运都是最主流的交通方式,随着农民工进城的大潮越发汹涌,连接城镇通道的长途客运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日进斗金。
祝君莲和齐大海逢人就自卖自夸,得意得尾巴都要翘上天,好像他们已经是兴阳村首富似的。
他们一下子拿出那么大笔钱来买路线买车,村里的人当然说:“是你们二姐夫出的钱吧?”
两口子顿时脸一冷:“我们是借的钱,给谢祖望打了欠条的!”完全没有半点感激。
为此祝君兰掉了好几天的脸子,讽刺谢祖望是个圣父活菩萨。
谢云书也不理解他爸的做法,只以为是姥姥催得狠了被逼无奈,他爸还是很怵他姥姥的。
谢祖望两手背后,在客厅里雄赳赳地踱步,一脸老谋深算的表情,说道:“张良自有妙计,你们都不懂我的格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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