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助人联系他的时候,曲爻山尚且没有对他做出那件事情。
所以那个时候的曲宁犹豫了,他不想离开薄久,觉得自己努力一把说不定会跟上他的步伐,后来答应纯属因为这个合约还在,资助人对他说他随时都可以改变主意。
因此,薄峪是完全没有预估到他最后的耳疾。
不论他是否健康,薄峪从始至终想资助的都是曲宁这个人,而非施舍一个可怜的听力障碍。
曲宁坐在原地,苦笑了一声。
薄家这是怎么回事,明明只是他和薄久之间的事情,现在看起来却像是千丝万缕了一般。
曲宁不相信薄峪这种久经商场的人真的会因为自己是薄久的同学,而花费这么大力气的伸出援手,薄峪在考虑这一点的同时,一定是有其他的事情增加了他的判断。
或许是觉得他值得投资?或许这背后可能还有一段他不知道的事情……
而这些事情,薄久不曾告诉他。
曲宁擦了擦桌上溢出的水渍,起身穿上大衣走出了门。
仓促出门的时候就觉得天气有些阴冷,此时没走两步就被周围惊喜的呼声打断了思绪。
“啊!下雪了!”
曲宁顿住脚步,抬头一看,果真见白色的鹅毛倾洒而下,纷纷扬扬的。在伦敦这些年,多数见到的都是阴云密布的雨天,潮湿的糊住人的呼吸道,这般飘扬且凛冽的大雪,他已经有七年不曾见过了。
安城的雪,落在旧时城墙的砖缝旌旗上,曲宁站着看了一会,脑袋上就落了一层白色。
他突然想见薄久,在雪花尚未融化前。
打开手机,搜索航班,因为下雪天气,最后一趟去东省的班机已经快要停止售票,曲宁手忙脚乱的抢到了一张,又看了看时间,站在路边拦了一辆去机场的车。
“小哥这么赶啊?”司机操着方言道。
曲宁点了点头:“是啊。”
司机:“看你都没有行李箱,证件带全了吗?”
曲宁:“带了。”
他一个人漂泊多年,经常会有说走就走的时刻,所以每次出门前都会带上必备证件,只是以前蜉蝣无根,此时却是有了想见的人。
“是要赶着去出差吗?”
曲宁看了一眼窗外的雪花:“不,我只是突然想去见我喜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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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城到东省,跨越了大半个中国,航班压在地平线上起飞,失重的感觉随之而来,然后变的平稳,等到在东省降落,已经是两个多小时以后。
东省航班同样延误许多,机场的人拥挤嘈杂,曲宁一个人反倒行动自如,没一会就出到了航站楼外。
打开手机,看到薄久走之前给他发的消息,曲宁看着消息对司机道:“麻烦去霜天一色。”
司机愣了愣:“是最近建起来的那个度假庄吗?”
曲宁:“对。”
司机嘶了一声:“那里前些天刚下了几场大雪,路还老远,可不好走啊。”
曲宁:“我加钱。”
司机二话没说,就发动了油门。
曲宁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想到自己还没有给薄久发消息,只是人已经到了这里,也无所谓通不通知的事情了。
安城和东省的司机都有一种无差别沟通的社交牛逼症,曲宁和司机说了几句话,有些困顿的紧了紧衣服,司机见状赶紧闭上了嘴巴,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突然停了下来。
“帅哥,前面路走不了了,我这车上去要下不来的。”
曲宁迷迷糊糊转醒,这才发现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到了一个林区,天上又开始下雪,司机说的路是一长段的上坡路,车子开上去不安全,下来也容易轮胎打滑。
他心地良善,没有为难人的习惯,利落的付了钱就下了车。
司机好心提醒道:“这里平时人还挺多的,今天可能是闭场,帅哥一个人小心着点,不要踩到雪坑里去了。”
曲宁对他摆了摆手,转身看着旁边的路标呼出了一口白雾。
冲动往往代表着要付出代价,只是如果冲动是去见心上人,路上遇到的代价好像都可以忽略不计了一样。
喜欢一个人,是想要去见他,看着他抱着他,待在他身边,而薄久与他重逢的每一次,来见他的时候都是跑着的。
曲宁在这一刻,无限接近了一个叫灵魂共鸣的东西。
薄峪的话只是一个推动剂,薄家司机说薄久是主动从他父亲手中要的这个项目,曲宁已经反应过来,薄久出差根本不是为了什么公司。
他喜欢黏在自己身边,看住他不让他跑路,只会想方设法的推辞出差机会,万万不可能主动去承接。
这只是薄久的借口。
他是将自己赶到了这个冰天雪地的地方来冷静,他回来要告诉他的事情,很可能就与自己有关,与薄峪当初资助他的深层次原因也有分不开的关系。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薄久好像不知道要如何对他开口。
上山的路修得很平坦,只是比起安城雪落城墙的诗情画意,这里的雪就夹杂了一分嚣张与野性在里面,路面被严严实实的封住,只勉强扫出了一个可供一人通行的小道,旁边雪堆已经累积到了膝盖深的位置,天上纷纷扬扬的鹅毛不断,林间起一阵风,脸上都能感受到冰冷的敲打。
曲宁没来过这个地方,也没有薄久的具体坐标,他只是想通了事情的起始经过,就想立刻见到薄久和他说话。
这种迫切的心情已经浓缩到了一朵雪花融化的时间。
可惜人终究不是神仙,无数朵雪花融化在头顶,曲宁才堪堪看见霜天一色的标牌。
两只腿因为爬了一个长坡而微微发抖,急促的呼吸在出口的一瞬间就变成了白色雾气,曲宁弯下腰,撑着膝盖休息了好一阵子,这才有了一种活过来的感觉。
没有富贵命,却养了一身的娇气病。
他拿出手机,准备给薄久打个电话,结果手机直接显示无信号区,曲宁蓦的笑了一声,小声呢喃:“追人可真难。”
这样的雪,少说已经持续了三五天,薄久没在上面的可能性很低,他有司机和车子,而车子是下不了山的。
曲宁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拔腿往大门口走去。
……
山庄执勤的保安只剩下了一个,老远看见有个人影走过来都下了一大跳,这天气,连动物都不会出窝的!他连忙跑出去挥着手道:“喂——这里今天不开放!”
曲宁没说话,只一个劲的往前走。
保安急了,忙拿出对讲机,从底下上来,还是这样的一个天气,铁人也是扛不住的!
信号隔绝影响了无线助听器的工作,曲宁听在耳边的话都是断断续续的,等终于停下脚步,助听器也在这种极端天气里罢工了。
一个身材高大的保安跑到他面前,着急的说着什么,曲宁仔细看了看,才张口道:“我不是来玩的,我是来找人。”
保安说话速度很快,曲宁不得不开口打断他:“请您说慢一点。”
保安疑惑的看着眼前这个脸色煞白裤脚狼狈的漂亮青年。
青年对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在读你唇语,请说慢一点,我听不见。”
保安呆愣在了当场,再开口的时候,一张脸都愧的有些发红,大老粗的比手画脚和他解释:“这里——今天——不接待——游客!”
曲宁点头,重复:“我知道,我是来找一个人。”
保安正要回话,对讲机就响了起来,曲宁听不到那边在说什么,只好又尝试着给薄久发了个微信。
微信消息转了几个圈,变成了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曲宁叹了口气收起手机,正巧面前的保安也挂了对讲,对他道:“现在下也下不去,接你的车子等会就来,今天景区里面有个房间电路起火,这会大家都在那里救火呢。”
曲宁一愣。
木屋确实有这个隐患,薄久此次前来就是排查这个项目,现在发现问题,比正式开放再发现问题要好的多。
他理解的点了点头,有些缺氧的头晕眼花。
“一会你进去先找个房间休息下来,千万不要乱跑,这几天有一个大老板来视察的——被发现了我要扣工资!”
大老板?薄久吧。
薄久确实对下面管得严。
曲宁记下保安的唠叨,坐上接他的车子再次一路前行,心里想着的都是薄久会不会也走过这样的路。
他在这么远的地方来心里会想什么呢?
曲宁闭上眼睛回想之前他们说过的话,恐怕会胡思乱想自己爱不爱他了,又会不会因为耳朵治不好而怪他了。
由爱故生忧与怖,在薄久这里体现的淋漓尽致。
这个世界上还会有人比薄久更爱自己的吗?没有了吧,曲宁心想,无论薄峪最后用资助人换取的那个谅解条件是什么,他都不会停止喜欢薄久,不会主动破坏他们之间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亲密关系。
他生性安静内敛,这二十多年只做过两件冲动的事儿。
一件是离开薄久。
一件是爱上薄久。
每一件,他都不后悔当初的决定。
坐着山庄的车子,车窗没有封严实,冷空气夹杂着雪粒往人脖子里窜,开车的小哥见曲宁实在面色不佳,小声道:“东省就是这样儿,外人乍一来是扛不住的,我看你还穿的是薄羽绒,连条围巾都没有啊?”
曲宁分神看着他的嘴唇,过了几秒回道:“有的,只是没回家,就没拿。”
“啊?你是从半路来的?你女朋友在里面工作吗?”
曲宁还有心思笑:“是啊,天寒地冻的,我得来给他送送温暖。”
开车小哥一脸感动,看曲宁浑身气质不像是普通人,又直接给他拉到了最好的住处。
曲宁见周围乱糟糟的,还有水和冰,就开口问道:“这里怎么了?”
小哥:“嗐,就是那个暴雪天电路起火,你说这巧不巧,直接给烧到大老板的房间去了,阳台的墙都黑了小半个,我看这次啊,负责电路的工人得吃不了兜着走!”
前门的保安小哥被他吓住,都忘了告诉开车这个他的耳朵问题,曲宁这会半读半理解,只看出了前几行字。
“你说前些天来的那个大老板的房子起火了?”
小哥点头:“是啊,不过他可能还不知道这事儿,早上那会就不见人了……哎等我把车子停稳你再下去!”
曲宁却已经跳下了景区的车,因为之前爬坡腿部发软差点踉跄倒地,他一把抓住了旁边的扶手,拿出手机再次拨打薄久的电话,这次电话通了却没人接,退出去一看,倒是微信消息终于发了出去。
【你在哪?】
薄久没回。
曲宁一路奔波,外面冷,身体却好像着火一样的热,胸腔中的心脏疯狂跳动,他满脑子只有薄久的房子着火了。
他有一个无声的世界,不想听见的时候就听不见,旁边几个人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疾奔进了木楼中。
北方的建筑大气磅礴,楼梯都要比旁的宽上许多,这楼只有三层,曲宁按着方才的慌乱一撇直接跑向了三楼一角。
门大开着,好像刚才有人进去过,门口还有些许水渍,里面倒是没有听见什么动静,担惊受怕让他失了理智思考,只感觉心跳伴随着一股强烈紧张的呕吐感。
曲宁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浑身发抖,他走过去,看见熟悉的箱子放在门口的位置,里面是卧室,几缕浓烈的烟熏火燎的味道钻进鼻腔。
呛的他眼角不受控制的落下一滴泪来。
“——薄久!”
曲宁叫了一声,后知后觉薄久不在里面,他深喘了几口气,感觉脑后曾经被击打的位置一阵阵的发麻发晕,连带着耳朵都嗡鸣了起来。
踩着冰水和污渍进去,里面阳台的位置果不其然黑了一片。
玻璃窗户裂了开来,应该是承受不住高温炸了,曲宁打开了每个房间的屋子,确认里面没人才狠狠的松了一口气。
他脱力的坐在床角,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抹了几道黑灰,额头上又是冷汗,狼狈的小花猫一样。
半晌,觉得手底下有些硌,拿开一看,是被放在主人身边的立体画集册子。
薄久走的时候都舍不得丢下的生日礼物。
曲宁蓦的笑了一声,又吸了几下鼻子,底下应该有人在叫他,严肃叱责一个陌生人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进入了被封禁的楼里。
但他什么都听不到。
将画册捂进怀中,曲宁踩着满地的狼藉灰烬下了楼,在雪地里留了一串又小又轻的脚印,开车的保安终于从门口同事的对讲机里得知了这个奇怪青年的问题。
他连忙对周围人喊道:“别说了——他听不见!他听不见!他耳朵有问题!”
周遭慢慢的安静了下来,有人开始尝试给大领导打电话,因为他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下的场景。
这个年轻人漂亮是漂亮,就是看起来实在脆弱古怪,他们都不敢大声说话了。
曲宁实在是走不动了,找了个落雪的台阶坐下来,有只鸟落在头顶的树杈上,再飞起时就惊落了一片雪。
雪块砸在了曲宁的肩膀上,碎开,掉下来。
他眼睛直直的看着正对在眼前的小路,路应该是铺了石块,但此时那石块已经被大雪封住,只隐约瞧见几串脚印,好像往山庄深处去了。
疲惫紧张过度,曲宁感觉脑后越来越麻,不由得让他想起了那里曾经遭受过重创的回忆,他伸手,抓了一大团白色握在手里,看着它慢慢融化麻痹神经。
他带着安城的雪,只仅仅走了半个国土就已经精疲力竭,而薄久在那年炎炎夏日,要找的可是已经跨越无数山海的人。
薄峪到底曾经做过什么有关他的事情,让薄久对他失而复得后,又如临大敌的跑到了这个犄角旮旯里来冷静。
曲宁闭了闭眼睛,微微晃了晃头,正对着他的小道有踩雪的咯吱声传来,厚重且规律。曲宁又抬眼,看见冰天雪地的那头,站着一个穿着黑色羊毛大衣的男人。
手中抱着一捧带着冰霜的雪玲花。
曲宁唇瓣微张,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脚步就匆忙了起来,从疾走到快跑,只有几秒钟的时间。
薄久行至跟前,有枝花都被掉在了雪地里,他神情慌乱不可置信,伸手摸了摸曲宁的眉眼,才确信不是幻觉将人一把揽进了怀里。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过了几秒,曲宁才反应过来眼前的是薄久,他迟钝道:“想见你。”
薄久急声:“那你给我打电话!我可以提前回去!你——”
“想见你。”曲宁重复,从一旁抓住摇摇欲坠的雪玲花,“安城下雪了,雪花染白了头发,就想到了你,所以来和你聊聊天,等不及你回来呢。”
薄久一把将人抱起来:“你在发烧。”
曲宁闭着眼睛。
薄久语气微抖:“我带你去市区看病!”
曲宁掀开一点眼眸:“放松,你的胳膊很僵硬……刚才在说什么?”
薄久猛地停住脚步,看向曲宁的耳朵。
曲宁提着的那股劲松懈了下来,整个人都困的厉害,他咽了咽火烧似的喉咙:“其实我找你也没什么大的事情,就是舍不得看你为什么事作难,想和你说一句话来着。”
薄久小心的将脸贴近他,感觉怀中的人和冰块一样。
曲宁笑了笑,伸手揪住他的衣领,将人又往下拉了几厘米。
“薄久不要害怕,宁宁喜欢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爱是双向奔赴。
脑后旧伤牵扯到耳朵治疗,不要担心是坏事情,就像是一个残疾瘫痪的人,没反应那才是坏事情。
(昨天盖起来的那个番外楼,是作者看一眼都要昏古七的程度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