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修养一个月后,朱婉去“广仁医院”上班了。
小秦笛留在家中,由奶妈照看着。
他食量惊人,尽管家里请了两个奶妈,但还是喂不饱他。
两个月后,他能动一根手指了。
三个月后,他的右手五指弯曲,能握半拳了。
朱婉将儿子一丝一毫的变化都看在眼里,每一个细小的变化都让她开心不已:“汉承,你看呀,孩子的手能动了!你别发愁嘛,他会好起来的。”
秦汉承不以为意,因为三个月的孩子,如果正常的话,肯定是双手乱抓,脚丫子乱踹,能哭能笑,扯着嗓子夜啼!但是儿子呢?只会静静的躺着,一声都不哭,也从来没有笑过!这样的孩子若是能好起来,那简直就是奇迹了!
半年之后,一天晚上,夜幕降临。
晚饭时间,屋顶的电灯洒下黄光。
魔都1879年开始有电,进入二十世纪之后,电灯在大户人家已经普及了。
秦汉承和朱婉对坐,一个两岁的小女孩坐在一侧,小秦笛躺在婴儿车里。
女佣陈妈端上菜肴,一家四口人,开始用餐。
这里稍微说说秦家的情况。
秦家大院,处于“公共租界”内,距离黄浦江只有一里地。
所谓“公共租界”,是指英租界和美租界的合称。
从秦家往南,不到两百米,便是县城的北门,也就是后来的豫园。
从县城往西,则是范围宽广的“法租界”,一直延伸到徐家汇。
秦家大院,四四方方,由四栋相邻的石库门建筑构成,中间有个占地两三亩的花园。
石库门是魔都特色的建筑,结合了江南民居和英国的别墅,形成独特的风格,分成上中下三层,底下是客厅和灶间,上面是卧室和亭子间,顶上有阁楼、晒台和老虎窗。
秦家祖上,秦笛的太爷爷是宁波人,乃是咸丰年间的举人,虽然没做过高官,但却攒了一份家业,家有良田两千亩,还在宁波港有生意,如今已经过世了。他有两个儿子,长子秦兆安,留在宁波继承家业;次子秦兆吉,也就是秦笛的爷爷。
二十多年前,秦兆吉从宁波搬到魔都,在这里开了一家纱厂,雇了上百名工人,生意还算红火,沾了魔都开埠的光,积攒了一些钱。如今纱厂的规模越来越大,雇佣的工人超过四百人。
除此之外,家里还有个中药铺子,名叫‘慈安堂’,规模比较小。
秦兆吉有三个儿子,大儿子秦汉良,十几岁就辍学了,跟着他管理纱厂。二儿子便是秦汉承,也就是秦笛的父亲,二十岁被送到英国,留学三年,回来后在一家银行做襄理。老三年纪还小,不久前被送到日本去了。
秦汉良年长,结婚也早,下面已经有五六个子女了。
秦汉承只有一儿一女,女儿秦菱两岁多,健健康康,活泼可爱;儿子秦笛是个残废,随时都可能夭折,尚不能算是秦家后人。
老三秦汉旭没有成亲,更没有儿女。
秦兆吉买了四栋比邻的房子,给每个儿子准备了一栋,虽然住得很近,但因为人多,众口难调,所以在平常日子里,各家单独开火,只有逢年过节,才聚在一起。
秦汉承不紧不慢的吃饭,目光不时落在天真活泼的女儿脸上,却很少去看儿子。
老实说,他对这个儿子已经绝望了,只盼着等夫人养好身子后,再生个健健康康的儿子。当然,这种话他不敢说出口,更不敢去想纳妾的事。否则夫人一生气,那可不得了!
在这个小家庭里,朱婉的地位并不低。
她出身名门,祖上来自海宁,父亲名叫“朱明成”,1878年留学美国,跟詹天佑差不多同时赴美,只不过一个是自费青年,一个是公费留学的幼童。
如今,朱明成乃是南洋公学上院的院长。
南洋公学分上院、中院和下院,相当于大学、中学和小学。
朱明成作为上院院长,自然是魔都有名的学者,论名望比秦家人高多了
朱婉又是货真价实的医生,医术精湛,不知道救活了多少人。
而秦汉承呢?他虽然名义上留学英国,但没学到多少东西。打个比方,他就像《围城》中的方鸿渐,很多东西只能嘴上说说,论学问只是半吊子。
好在他知道自身的缺点,回国之后,能放下身段做事,在银行里做襄理,一边做一边学,也没遇到太大的困难。
夫妻二人一面吃饭,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小女儿在旁边咿咿呀呀的唱歌,不时张开红红的小嘴,将妈妈递过来的汤勺吞进去。
忽然间,她惊讶的叫起来:“妈妈,妈妈!你看,弟弟的手……抬起来了!”
朱婉吃了一惊,猛然转头,看见秦笛的右手,颤颤巍巍的抬起来,食指恰好指向桌子上的糖醋鲤鱼!
一瞬间,朱婉喜从天降,眼泪几乎流出来:“天呐!阿笛能举起右手了!”
她赶紧起身,挽起儿子的手臂查看,发现右臂上已经有了点肌肉!再看左臂和小腿,并没有明显的变化,看起来跟以前一样细!
然而朱婉却很开心:“阿笛,你想吃鱼啊?这可不行,你还小,吃鱼没法消化,给你吃小米粥,好不好?”
可是小秦笛却依然举起手,小手一抖一抖的,嘴巴张着,竟然说话了:“鱼……吃……鱼……”
词句简单,发音清晰,骤然入耳,朱婉顿时惊呆了!
秦汉承也惊讶不已,筷子“啪”的掉在桌上!
这可是一件惊人的事啊!一般而言,小孩子开口说话,至少也要九个月以后!有的孩子开口晚,甚至到了三岁,都不会说话!即便开口了,也只是叫爸妈,不会一上来,就说“吃鱼”啊!
朱婉颤抖着双手,将儿子抱起来,心里非常的激动,眼泪哗哗的往下流。
她最害怕的是,这孩子不但身子残疾,而且伴随着智力障碍,要不然,他怎么一声不哭呢?如今孩子开口说话了,她的眼前顿时一片光明:“仁慈的天父,你真的赐福了,我家阿笛不傻,他很聪明呢……”
“好,好,妈妈喂你吃鱼……”
当然,她就算再激动,脑子里还有一分理智,只用筷子夹一丝丝鱼肉,放进秦笛的嘴里。
秦笛不依,努力伸直手指,继续说着:“吃鱼……吃鱼……”
朱婉害怕他出事,自然不肯多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