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沉寂, 白琼终于从方才如至冰窖的寒意里抽离出来,僵硬的脖颈一分分扭动,看向谢青。
谢青一时没有察觉,她和陆诚对视着,眼底只有三个字:你松手。
陆诚满目无辜地愣了愣, 蓦然松手,彷如真的刚刚回神, 继而尴尬地咳了声。
“……篱大。”白琼的声音贯过来, 牵扯得谢青转头。
白琼定定地望着她:“是真的?”目光里充满探寻。
长声缓气,谢青将关注点从手上收回,点点头:“是, 我一直很感谢你带给我的帮助。虽然你帮钱智鹏骗了我, 但如果没有你,《青珠录》本身也不会这样成功。”
她言辞诚恳, 白琼默默地别开眼睛, 再度低下头:“谢谢你。”
她是利欲熏心地帮钱智鹏骗了玉篱,但同时, 她也无一日不想把这本书做好。
“放心了吧。”陆诚轻笑, “篱大的身份虽然现在还没公开, 但已经是我们诚书文化的当家大花旦了。只要她还在诚书文化,我就不敢欺负你啊。”
白琼的神色松动了几分。
陆诚语气调侃,但道理确实是这样的。任何一个行业间都存在人和人的相互制衡, 网文圈也一样。小作者要在编辑面前乖乖听话, 但有名气的作者可以反过来让编辑、甚至让整个平台捧着。
谢青的话放在这里, 比陆诚的担保让她放心得多。
“好吧,我答应你们。”白琼终于点头,长声舒出一切矛盾。
陆诚颔首,沉沉地道了声“谢谢”。
之后白琼表示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陆诚答应得很爽快,站起身就往外走,弄得谢青差点没反应过来。
“陆总!”她赶紧追出,陆诚腿长,又走得大步流星,一直走到车边才终于追上。
“陆总!”她又喊了声,陆诚驻足,挑眉,扭脸:“刺青。”
“……”谢青咬牙,改口,“陆诚。”
陆诚满意微笑:“什么事,你说。”
“这到底什么意思?”谢青发蒙,“你是要让她在二次庭审的时候作为我方证人出庭吗?”
“那不能。”陆诚边说边绕过车子,在驾驶位上了车。
谢青只好也坐进车里,听到他继续道:“她能提交的证据,是要经对方辩护律师过目的,递不到法官面前就要被否掉。”
谢青:“那你……”
陆诚衔着风轻云淡的笑意扭过头:“你等着看吧。”
又卖关子。
谢青暗瞪他一眼,不吭气了。
他笑意未变,想一想,又说:“刚才冒犯了,对不住。”
她愣了一下,意识到他说的是攥手的事,倏尔双颊发烫。
“我刚才也紧张,很怕你说错话。”他平心静气道。
谢青心底的一股紧张被他一下子释开。
刚才那个举动太亲密,她顿时很慌,无可控制地开始猜测他的想法,弄得自己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的解释抚平了她的慌张。
骤然松了口气,她笑笑:“没事。”
陆诚也笑笑,没再说什么,转身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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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开庭还有三天的时候,出版圈突然出现震荡性八卦。
——绮文出版在职员工在线爆料公司内部上下传统,沆瀣一气,利用信息不对等蒙骗萌新作者。
大量内部聊天记录被曝光在微博上,有很多总编直接向下级编辑“传授”如何骗新作者低价签约的内容。
用心险恶,直白露骨。
“行价是10000册,6%的出版,就尽量做到10000,6%拿全版权。”
“能签永久就签永久,五年的惯例你们不提谁知道。”
圈内圈外,瞠目结舌。作者们自然而然地一传十、十传百,吃瓜群众们也纷纷转发。
评论区里一片热议,热评第一条是:“卧槽,无耻!10000册6%也就一万多块钱吧,作者码字那么辛苦,你们一万块钱拿走全版权?”
下面还有五花八门的嘲讽:
“怪不得出版行业这么惨,你们这么玩出版行业能不惨吗?”
“我家大大好像在这家出过书,55555555心疼我家大大!”
甚至有人开始深挖黑历史:
“记得几年前X大告它家偷摸加印不给钱的事吗?据说律师去印厂取证的时候机子都还开着,还在印呢。无耻真不是一天练成的。”
“啊,C大之前翻脸的是不是也是这家?仿造C大签名卖签名本什么的……”
然后有人惊叹:“这不是特别有名的出版商吗???竟然这么多奇葩事???这到底什么业界黑恶势力……”
慢慢地,也有人开始关注截图里的细节:
“哎,P5提到《青珠录》???作者抄袭的事放一边,这本书还是实打实地红吧,这书都是低价签的???绮文胆子很大。”
下面有人回复:“签的时候应该没料到会这么红吧,估计作者自己也没料到……”
还有人回复:“《青珠录》貌似是没抄,扒的一直都是《赤玉录》。So……一码归一码,抄袭的事明天再骂,今天先心疼一下玉篱。”
还出现了小作者现身说法:“我是P9下半部分里提到的那本书的作者……看到这个心情复杂哈哈哈哈哈!!!《青珠录》都价格这么低,他们还肯给我钱我是不是应该感恩戴德啊?”
这层下面被盖出了200多条“心疼大大”“抚摸大大”。
当日晚上,绮文出版隶属的绮文传媒发表紧急公告,称事情已进入调查,绮文传媒一直尊重作者,会尽快给作者和读者们一个交代。
第二天一早,豆瓣八组爆料,事情已按法律规定移交警方。
下午,张觅雅向法院提交申请,请求延期开庭。
申请延期理由是“需要调取新的证据”,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民事诉讼法》第一百四十六条的规定,法庭准许了。
至此,谢青知道事情应该在陆诚的计划内,但还是被吓得够呛。
“警方都介入了,会不会弄得白琼坐牢?”她杀进陆诚的办公室,杵在他桌前,问得心惊肉跳。
陆诚抬眼一瞟她:“冷静,坐。”
谢青没有动,他就笑了:“别这么紧张,警方介入不等于是刑事案,很多民事案也会涉及警方的。”
“可是为什么会涉及警方……”谢青还是忐忑,陆诚摊手:“因为是员工曝光公司内部的聊天记录啊,按流程都要移交警方。警方会验证记录的真实性,如果是假的,那员工构成诽谤,确实可能坐牢。但如果是真的——”他止住话,轻声啧嘴。
是真的,而且行业“潜规则”又不算商业机密,白琼自然就没事了。
谢青稍稍松气:“但为什么搞得这么大?”
“因为她如果直接把证据给我,法院可能会因为我们私下接触对方证人不采信,站在正义角度直接向公众爆料比较安全。”语中一顿,他续道,“而且这样警方介入了就会对记录进行验证,张律师可以直接申请调取这个证据作为我方证据。”
警方验证过的证据,真实性要硬得多,法庭一定会采信。
谢青心里拜服,还没来得及惊叹,他又说:“再说,你就不想看绮文在圈内栽个大跟头吗?”
“……”她哑哑,“没想过。”
“好吧。”他笑一声,“那你比较大度。”
他没有她这么大度,或者说,他和她所处的位置不同。
她是个作者,而他是和绮文一样的版权方。从得知绮文如何坑蒙拐骗作者开始,他就对这件事情无法容忍了。
他们站在一样的位置上,就应该都清楚这个圈子的根基是什么,都清楚如何才能让行业良性发展。
绮文的做法不仅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慢性自杀,也在拖无数认认真真做书、兢兢业业运营版权的同行一起死。
作者的才华被践踏、同行的辛劳被藐视。
这种所谓的出版方就不该继续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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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太久,开庭通知再度送至,开庭的时间依旧是不久之后。
一来二去,天气已经慢慢冷了,法院门前的树上已经见不到几片叶子,地上反倒积攒了很多,脚踩上去,脆生生的。
开庭时间仍是下午两点半,他们到的时间也都和上次差不多。
钱智鹏也和上次一样亲自来了,但明显地瘦了很多。
不止是瘦,是整个人都很憔悴,眼窝深陷下去,没了那种红光满面的感觉。
如果不是亲耳听过他油腻的录音、亲眼看过那些把作者榨干的聊天记录,在街上看到这样一个中年人,谢青大概会心生怜悯。
现在她却只能畅快地觉得他活该。
他的律师这次也很沉闷,在张觅雅将从警方处提取的证据交给法官时,他叹息着摇了摇头。
谢青隐约听到法官随口问张觅雅:“这是前阵子网上那个事,是吧?”
张觅雅说:“对。”
庭审现场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边倒的局面,与张觅雅的步步紧逼式发问相对的,是被告律师一次又一次的“没有问题”“没有疑问”。
如果说上次的录音算是一记“实锤”的话,这次爆出的内部记录,堪称雷神之锤。
虽然法官没有当庭宣判,但在庭审结束、甚至更早的时候,在座的每一个人,就已然都猜到了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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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法院的时候,钱智鹏心态崩了。谢青原本还在庆幸证人退庭早,结果一出法院主楼的大门,就看见陆诚等在前面的广场上。
钱智鹏没克制住,破口大骂:
“陆诚,你他妈有病吧!”
“我跟你没完!”
“绮文的合同关你屁事!”
走在前头的谢青加快脚步避开他,陆诚闻声转过来,遥望一眼钱智鹏,颔首问她:“情况不错?”
“嗯。”谢青道,“张律师说肯定能赢。”
陆诚点点头,忽地伸手,把她向后挡去。谢青一愕,定睛看到原是钱智鹏向这边冲来。
钱智鹏其实是冲陆诚来的,还有几步远时被一道出来的代理律师拦住。
律师比他年轻,也比他力气大,钱智鹏挣扎不开,只能继续骂:“陆诚你等着!”
“你……你阳奉阴违!”
“搞死绮文对你有什么好处!”
张牙舞爪,谢青从陆诚背后看去,毫不怀疑律师一旦松手,钱智鹏就会冲过来打人。
她拽了下陆诚的胳膊,想把他拉走。但陆诚没动,双手插着口袋,纹丝不动地立在她面前。
等到钱智鹏骂累,不得不停下喘气,陆诚转过身,继续向外走去,胳膊揽过去护着谢青,但并没有碰到她。
车子向熟悉的建外大街使去,没开多久,谢青就发现了陆诚的好心情。
她坐他的车很多回了,他在开车时通常会顺手放一些钢琴曲或者提琴曲来听,混合浅淡的车载熏香的味道,车里永远是宁静平和的氛围。
但今天,他接连按掉了几首钢琴曲提琴曲,调出了一手《鹿 be free》来听。
而且不是尚雯婕的原版,是声入人心男团在踢馆《歌手》时翻唱的那一版。
几位美声歌手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听来仿佛整个心扉都被打开,无比畅快。
“每一声心跳每呼吸一秒
去找寻自己的骄傲
看得到花开的美好”
扣动心弦,一切郁气都被撞散。
“萤火在燃烧
往前飞穿过云霄
看满天星光在闪耀
多渺小也要去奔跑”
豪情万丈。
谢青觉得连呼吸都变得更加舒畅,脸上笑容扬起,问他:“你是找了首符合心境的歌来听吗?”
“是。”后视镜里,他的笑眼温暖有力,“真痛快啊……”他吁着气,轻声啧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哈哈,绮文自作自受去吧。”
“To be free and unafraid”
他的话与动人心弦的合唱一起划过耳际,谢青一阵怔忪。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她以为只有她在异想天开地想这句话。
“To be free and unafraid”
奇妙的力量撞击心房。
她怔怔地从后视镜看他,忽而觉得,他好像在发光,那种心怀世界的超级英雄的光。
很多女孩子幼年时都做过要嫁给王子的天真的梦,但在她儿时,她希望的就一直是自己身边能有一个超级英雄。
一个能在凶恶世界中力挽狂澜,让人在黑暗中也能看到一点希望的超级英雄。
谢青滞住了,呼吸凝固,心跳漏拍。
她一度放弃了幻想这样的人。
世上大多数人都利己。诚然这大多数也不是坏人,也会做好事,但举手之劳的小事和“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胸襟,是不同的。
电视新闻里倒是常有伟大人物的消息播送,但不在她身边,看起来总觉得虚幻,也给不了她力量。
现在,这样的人,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了。
用一种戏谑的口吻跟她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哈哈,绮文自作自受去吧。”
视线再度划过后视镜,她的情绪突然变得不一样,说不清的慌张让她匆匆躲开,双颊一阵阵发烫。
意乱神迷的感觉,来的猝不及防。
好在陆诚没有单曲循环的习惯,《鹿 be free》之后,播放器又播起了舒缓的钢琴曲,他也没有再把它按掉。
谢青得以借此强行抚平情绪,在下车的时候,已经神色如常。
上楼,坐到床边,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着魔了,或者疯了。
大脑放空了很长时间,她吞下两片褪黑素,用强行早睡来抑制突如其来的春心萌动,却又做了一场关于他的梦。
她梦见她在漆黑的森林里,老树发黑的枝叶遮天蔽日,荆棘丛在地上形如大网。
恶龙的洞穴已近在眼前,火光不时溢出,高温一阵阵地向她逼近,又消散无形。
这样的梦她做过很多次,在解决一件大事的时候,她总会梦到自己又了结了一条恶龙。
梦到的次数太多导致这种梦已经没什么意思,她都能清晰地意识到这是梦境了。
迈入洞穴,恶龙展开巨翼,横冲直撞地向她扑来。
这条龙好像力量很大,她下意识里紧张,拔剑,紧握,准备给它致命一击。
无数次了,龙向她冲过来无数次,大多时候她都能赢。也有些时候,混沌的梦境会陷入混乱,或者她处于下风,大不了就是醒过来。
“轰——”地动山摇,她紧张得口干舌燥。
恶龙发出刺耳的嘶鸣,风驰电掣地向她袭来。她举剑挥去,未中,恶龙从她身畔划过。
她慌忙转身,几是同时,一只手截至身前,把她拦到身后。
还没有抬头,她已意识到了是谁。
恶龙在不远处调转方向,扒在洞口边缘,猩红的双目看着他们。
她被他遮在背后,依旧紧张,不由自主地拽他的胳膊,但他没动。
他立在她面前,立在她和恶龙之间,和恶龙对峙。
恶龙凶狠地伏在那里,呼吸粗重,不时喷出几许骇人的火焰。
但没有再向她冲来。
少顷,他静静地转过身,伸臂护着她,向洞穴深处走去,又很绅士地并没有碰到她分毫。
即便知道这是做梦,她依旧心跳加速。
她木讷地跟着他走,思绪飘到白天,忽而发痴地后悔,自己怎么没有往旁边靠上一寸,与他触碰。
脚下的荆棘丛慢慢消失,洞穴变得干净空荡。但谢青知道,等这个洞穴走到尽头,就又是一片新的古老树林与荆棘,荆棘那端是一个新的恶龙洞穴。
她曾惊恐与这样的循环往复,后来心理医生告诉她,这是她潜意识里对人生的具象化定义投射到梦中。
她便释然了——人生起起落落,谁的人生不是在斩杀一条又一条恶龙?
可又走了一段,她看到了洞口处的光束。
从未出现过的画面令她诧异,她哑然盯着,挪不开视线。
是的,金色的、明亮的、梦幻的,像童话世界里特有的美好光芒,忽而投进她的视野之中。
“陆……”她怔怔地想喊他,又蓦地噎住。
她讶异地看到洞口处出现一只漂亮的鹿,只是光影,就像《哈利·波特》电影里的守护神卫,但依旧不难分辨出漂亮雄壮的身体线条。
她呆呆地遥望,它也静静地看着她。
在不知何时响起的《鹿 be free》的曲调中,安然对视。
之前每一场类似的梦,她都是突然惊醒的。
或在斩杀恶龙的刹那,或在走出洞穴的瞬间。
但这一回,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究竟是在哪个时刻醒来。
梦境祥和,她醒来时也很平静。懒洋洋地翻身,对上从窗外投进来的晨曦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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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站在理智的角度,她应该不会觉得当下的心绪是件好事,因为她并不知道该怎样处理这样的动心,又因工作关系要时常和陆诚见面,她连接下来该如何应对都想不清。
但在这样怦然心动的瞬间,谁还能维持理智呢?这种情绪本身就全无理智可言,没有道理可讲。
也正因此,才显得格外美妙。
于是一整个早上,谢青都好开心啊。
因为起得比平常早了一点,她没有匆匆忙忙地去便利店买早餐,而是叫了一份比较讲究的外卖早点。
吃着奶黄包,她觉得真好吃;喝一口南瓜粥,觉得粥也香甜。
金黄色粥色又让她想到梦里光芒的颜色,她的心情更好了一点。
再想到一会儿能见到他,她又觉得好开心啊。
这种开心是什么样的呢?大约就像雨后推开窗户,深吸一口泥土的清香。
没有狂喜,但心旷神怡。
这份心旷神怡一直持续到谢青走进诚书文化的办公区,她是哼着曲子进去的。
陆诚正好在格子间的过道里和员工说话,他手支着桌子,弯腰看屏幕上的文件。听到声音他抬了下头,正看到她轻快的身形。
她没注意到他,开开心心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心下好笑了会儿,低下头继续谈工作,谈完,也向她的办公室走去。
敲门声响起,谢青抬头,他正推门进来。
她满心清清爽爽的快乐、幻想能见到他而生的快乐,在真正看到他的这一刹那,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无措、心虚,和窘迫。
“咳……”下意识地咳嗽,她将目光微微放低,避免和他对视,“陆总,有事么?”
“看你心情不错,什么事这么高兴?”他探究地睇视她。
“……没什么。”谢青喉咙里莫名梗住,梗得她又一声咳嗽,搪塞说,“前几天卡文,早上突然把思路理顺了。”
“哦。”陆诚了然点头,“第三册是不是也快完稿了?”
“对,马上大结局。”谢青定住心神跟他聊工作,“还能出版么?”
“能。”他说,“不出就是绮文违约。”
绮文现在可没力气承担更多违约了,所以最多就是不提供什么宣传,和第二册的情况差不多。
他自顾自地又笑道:“第二册卖得也还不错,不在乎他们宣不宣传。”
他边说边走到她桌边,话音落实一定睛,看到她正定定地望着他。
眸光清亮,看得他微滞,疑惑:“……怎么了?”
“嗯?没有。”她旋即收回目光,第三次轻咳,肃然看向面前的稿子,“没事的话,我写稿了。”
“好的……”陆诚觉出一点奇怪,又说不清,同样清了下嗓子,“那不打扰你了。”
陆诚离开,关好门,谢青的额头重重砸在桌面上。
撞疼了,又吸着凉气直起身揉揉。
他突然进来,她没能做到完美应对或许正常,但她做得也太糟糕。
——她至少可以说点别的,跟他多聊一会儿天,为什么就这样把他“请”走了?
谢青生闷气,又不能把人拽回来,只得一喟,定住心神好好写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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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末,北京气温早已跌破零度,簌簌寒风里,好像整个城市都被冻住。
不过,室内其实还是很暖和的,大多数地方都有统一供暖,没有统一供暖的地方也有相应的自供暖设施。
这样的时候,从外面进屋,捧一杯热腾腾的饮品,边暖手边喝,最惬意不过。
法院的判决书便在这样的时候送到了谢青手里,让严冬又多了一抹暖意。
判决书很长,公文用语罗列在一起,读起来晦涩难懂。别说谢青,就是常和合同打交道的陆诚都读得很慢。
判决中认定了录音证据及聊天记录的真实性和证明力,又根据证据判定“被告故意隐瞒真实情况”“诱使原告基于对被告的信任而做出错误判断,与被告签订合同”。
因此,法院对“原告主张其受到被告欺诈而签订合同的事实主张予以采信”。
后面一段,同样是公文用语句句罗列,但谢青看得热血沸腾。
“《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总则》第一百四十八条规定,一方以欺诈手段,使对方在违背真实意思的情况下实施的民事法律行为,受欺诈方有权请求人民法院或仲裁机构予以撤销。”
“原告因受被告欺诈而违背真实意思与被告签订的出版合同,有权请求法院撤销,故原告要求撤销合同的诉讼请求,本院予以支持。”
合同撤销,《青珠录》的版权拿回来了。
再往后,是关于谢青索赔的具体判决。
张觅雅拟定的索赔额是将近一百万,不过就连她自己也说,赔这么高基本不可能。
他们尽可能地提交了各个网站上关于《青珠录》的销量数据,最后法院判定绮文出版赔偿十万。
不多,但也比她本身拿到的出版稿费高了。
除此之外,胜诉引起的连锁反应更令人痛快。
合同“撤销”相当于这份合同从一开始就没签过,在售的实体书要都要召回、销毁。
至于绮文已经倒手卖出去的影视版权,自然也都无效。但买方无辜,向绮文追责是必然的,绮文出版面临巨额违约金。
谢青这才恍悟,原来陆诚那天跟白琼说的话真不是在唬人,也完全没有夸大事实。
她也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问陆诚,怎么和白琼联系上的?
陆诚悠闲地倚在办公椅里:“我们最近和绮文合作了很多本书。”
谢青点点头,这个她知道。
差不多就是在她第一次把证据交给张觅雅之后,诚书文化与绮文的合作出版项目突然多了起来,就连原本要直接交给自己线下出版线的书,都匀了一部分出去。
“就是为了能正常接触到你的编辑,又不打草惊蛇。”他道。
她说她觉得那位编辑还有情怀,让他动了这个念头。
他知道在这个圈子里情怀意味着什么。虽然现下情怀好像越来越不值钱,但对搞文学的人来说,情怀还是和魔咒一样。
很多作者可以为了情怀放弃日进斗金的热题材,把冷文坚持到底;很多编辑也可以为了情怀日日熬夜,就为了做出一本让自己满意的书。
有些版权方因为有钱,玩得更大一些,会斥巨资将喜欢的作者的版权全数买下,只为保证每一部作品都可以被好好开发。
是以他觉得可以赌一把,那位编辑残存的情怀,或许可以让她站出来为有才华的作者说句话。
但是直接去和绮文打听这位编辑是谁、联系方式是什么,又太容易引起怀疑了——这怎么问?他凭什么打听关于《青珠录》的事情?
所以,他和绮文展开了一系列合作。
编辑部的编辑总归是有限的,他提议拼成系列带动销量,又会造成多部图书同时上市。
这样一来,书必定会分到不同的编辑手里。
只要数量够多,就能很快覆盖到所有编辑。
诚书文化便顺理成章地和绮文出版负责小说的各个编辑都有了合作,能够直接面对面交流了,闲聊时聊到以前都做过什么书,也不奇怪。
白琼这条线是这样搭上的,但当时他也只是有个想法,并不觉得一定会用上。
毕竟,如果可以直接胜诉,他也不想把事情闹到这么大。
不过这样也有好处。白琼的履历很漂亮,做过很多本成功出版书,可以看得出,她对出版确实是认真的。
这样的人,不留在绮文也好。
陆诚让她去了诚书文化旗下负责出版的诚阅坊,交给她一个编辑组。
另外,还出面替她支付了绮文追究下来的违约金。
一百五十万,陆诚和谢青各出了一半。
两个人都想全出来着,但谢青说:“官司是我的官司。”陆诚说:“人是我找的人。”争执不下好几天。
如果再不定下各出一半的解决办法,可能会陷入冷战。
圣诞节前,白琼到诚阅坊入职,写了一封长邮件向谢青表达谢意,说了很多有的没的。
谢青没有回复太多,只祝她工作顺利。
一月,《诉风月》的完结篇上市,出乎所有人意料,绮文出版为这部书提供的宣传力度空前。
谢青看到铺天盖地的宣传时有点懵,跑去问陆诚:“钱总编良心发现以德报怨了?”
陆诚哈地一笑:“想什么呢。充其量是付不起违约金太缺钱了,绞尽脑汁地想多赚一些。”
这个答案俨然比她的想法更靠谱,但不重要,她的关注点放在了他的笑上。
完了。
谢青心里想哭。他明明在嘲笑她,她都觉得赏心悦目。
不过,买方没有给绮文出版留太多余地。一个星期后,网上爆出消息,绮文出版资产被冻结,钱智鹏作为法人,被限制出境。
出版圈好像很少闹出这么大的事,绮文又与很多网络作者有合作,一时间,各个作者圈子的论坛里,全都对这件事议论纷纷。
围观者热血沸腾,破口大骂,舆论谴责穿过千万条网线,又给钱智鹏补了一击。
不过这个时候,谢青反倒冷静了,甚至突然有了种事不关己的感觉。
关于《青珠录》的事情已经了结,关于《赤玉录》的部分还没开始,别人怎么议论,都对她没什么影响。
还不如好好码字。
《诉风月》完结了,她要想想新文开什么。
除此之外,还要准备参加作者年会呢。
对,好像才一眨眼,就又是年会了。
忙碌充实的一年,过得很快。
这回,她给自己买了身贵贵的重工晚礼服。
但六位数的价格从存着八位数的卡里刷出去,看起来也没什么杀伤力。
然后,又精挑细选了一双几个月前新出的秀款高跟鞋。
这次的年会地点选在王府井的一家高端酒店里,谢青打车一进去,就有工作人员小跑过来,把房卡送到她手里。
直到推门进屋她才意识到,这回诚书文化给她安排给她的竟然是总统套间。
拉开窗帘,干净的落地窗下,是车水马龙的王府井大街。
略作休息,有位前几天刚加过她微信的编辑助理打了房间电话进来,跟她说如果饿了随时告诉她,想吃什么她去安排。
谢青微怔,跟她说:“我去自助餐厅就行。”
她在一楼时看到了,酒店为他们单独准备出了一方餐厅,门口立着牌子,写着“诚书文化专用就餐区”。
助理好似犹豫了一下,但没有多劝,只说:“那大大你有事的话随时叫我!”
谢青跟她道了谢,就挂了电话。
六点,谢青下楼就餐。
走进自助餐厅,谢青刚拿起碟子去选餐品,就听到一阵窃窃私语:
“你看你看,那个……”
声音里带着欣喜。
“啊啊啊啊,神秘人是吗!”
“你们怎么知道是她的……”
“去年她就在啊,但就她没走红毯。”
“……”谢青只作未闻,如常地去选餐点。
但在她端着盘子坐下的时候,却有人凑了过来,声音惊喜又小心:“您是写《诉风月》的大大吗?能……能签个名吗?”
谢青侧头,是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手里拿着笔和明信片。
她没办法签名,玉篱不能用,“诚书文化的神秘人”不算个笔名,签真名也不合适。正尴尬不知怎么应对,一只手伸过来,把笔和明信片挡开。
“吃饭是私人时间,别打扰她。”一个不算陌生的声音平静说。
谢青抬眼,是一生书。
来要签名的作者被挡得不太好意思,脸上僵了一下,赔着笑说了两遍“不好意思啊”,一溜烟逃走。
一生书放下盘子,从容不迫地坐到她对面,微笑:“真是才名远播。”
谢青没什么表情,垂眸夹碟子里的北极贝:“谢谢书大。”
话音未落,却又有几个人围上来:“请问是神秘人大大吗?”
谢青:“……”
一生书锁眉,稍作沉吟,伸手扣住她的手腕。
谢青一愕,不及反应,他已起身向外走去,拉得她只能跟着往外走:“喂……”她匆忙缓过神,低喝,“书大!”
搞什么啊!
一生书没回头,沉沉地回过来一句:“我带你出去吃。”
※※※※※※※※※※※※※※※※※※※※
【瞎聊】
·不算声入人心男团的粉,但文里提到的那首歌真的太震撼……(酷狗音乐上可以听到)
·恭喜我青被丘比特之箭击中【?
·恭喜绮文被冻结账户【??
·恭喜钱智鹏总编被限制出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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