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刚刚吃完,小椿正准备去捞她的盆儿,迎面便走来两个脸生的女子,其中一人怀里还抱着只毛色赤红的小狐狸。
“小椿姑娘能替我们也加一层护甲吗?”妇人轻声央求,才说完,旁边的姐妹就打断她,低低纠正道,“给孩子就行了。”
她听罢方觉失态,忙补充,“噢对,我们便不麻烦了。只是孩子还小,我二人法力不济,怕庇护不住它。”
“没关系啊,小事情。”
小椿不以为意,她向来大方,毕竟白栎树天生地长三千年,灵力充盈丰沛,从未有过枯竭。
当即就翻手结印,毫不含糊地给三人都上了一个坚实的白栎盾壳。
两只狐狸精千恩万谢地走了。
她叉腰仰头舒展了一下脖颈,兀自欢快地转过身去,冷不防眼前骤然一黑。
仍是那种天旋地转的晕眩感,这回似乎来得比先前更猛烈,连双腿都跟着发软。
嬴舟恰好在她旁边,眼疾手快地一伸小臂,让她借力扶住。
“你怎么了?”
他观察她的脸色,只觉瞳孔中的眼神很涣散,“哪里不舒服吗?”
小椿揉着鬓角,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应该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
嬴舟的视线落在那盆白栎树苗上,靠下的几片叶子俨然有些蔫败,不及她凝成实体前那么生机勃勃。
“是不是妖力消耗得太多……你快上床去躺一躺。”
今日的软垫铺了两层,比前些天更舒适,然而她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像只被霜打过的茄子,眉宇间尽是困意。
司马扬号称读书破万卷,医术多少也会点儿,这医人和治妖并不全然相同,可修出人形之后的妖,五脏六腑却与人族是如出一致的。
他把脉摸了摸脉象,只能讲个大概:“小椿姑娘内体气虚,因而时常困顿,疲倦乏力,精神不振。所谓‘气实形实,气虚形虚;脉实血实,脉虚血虚’。”
末了,面朝一边,向嬴舟与大猞猁解释道,“对妖而言,也就是元气不足,灵脉微弱。”
大猞猁前半段压根听不懂,好在这老东西后半句总算讲人话了,怔怔地颔首:“意思便是说,咱大姐是劳累过度,没补好身子,对吧?”
嬴舟蹲在小椿床边,两手扒着床沿,目光担忧地注视着已陷入沉睡的女孩子,那神情几乎是愧疚的。
尤其在听到司马扬说“元气不足,灵脉微弱”八个字之后,整个人显而易见地露出些许落寞。
“听你们所言,小椿姑娘最近才凝成人身,为了维持变化,又给大伙儿做护甲,想必是妖力损耗过多。”
闻得此话,嬴舟的双肩便轻轻一垮。
倘若他此刻有犬耳,八成已经耷拉下来了。
自己压根忘了这回事。
小椿化形至今也不过四五天,要护他斗巨蟒,要给几只小妖疗伤,还要负责里里外外几十人的护身罩甲。
都没想过要她好好将养。
司马扬:“其实不必太过紧张,放她自个儿睡上几日,休息够了自然就恢复了。草木的自愈之力乃妖中之最,可比你我厉害,勿须忧虑。”
这一点,大猞猁倒是深有体会。
“没有更好的办法吗?”嬴舟扭头问,“我是说……可以辅助她快些康复的。”
“比如传功?修炼?或是吃什么灵丹妙药?”
“唔……”后者拈起长须沉吟,琢磨片晌开口,“这树么,追根溯源还是绿植,对其根茎最好的滋补,自当数肥料最……”
谁知他一句没说完,刚还睡得人事不省的小椿猛然睁开眼,有点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意味,揪着嬴舟的衣袖:
“我……不要羊粪……”
嬴舟:“……”
“不不不,小椿姑娘多虑。”老司马赶紧稳住她,“老夫指的并非普通的农家肥,而是长于山间的一种灵物。”
“此名为‘牛蹄芝’,模样与灵芝有三分相似,颜色略泛紫。寻常百姓拿它当野菇吃,我倒是曾见一只花妖用这个来疗伤,碾碎后盖于土壤之上,效果很是不错。”
“好。”嬴舟明白,“我知道了。”
“午后我去城郊山林转转,倘若有就摘些回来。”
临行前,小椿犹在用目光怨念地送他离开,那神情不言而喻,如果这灵芝是挂羊头卖狗肉的粪肥,她宁死不吃。
白石河镇郊外被圈入结界内的范围并不小,他们此前仅在官道上活动,却鲜少去道旁的木林之中。
嬴舟也不知穿过翠竹屏障后自己还能走多远。
他拨开碍事的灌木丛,沿着潺潺清溪往深处去,肉眼所见是高耸繁茂的几座山,青葱树木堆了满坡皆是。
司马扬只说“牛蹄芝”与灵芝相像,却不晓得是不是也生在那些潮湿腐朽的断木附近。
他只好捡了根树枝当开道之用,专注地翻弄四周杂草。
外行人要在山中寻药材可不是件轻巧的事,加上嬴舟的鼻子不及先前灵敏,搜找起来便愈发艰难。
转眼,半下午的光景很快就要过去。
司马家在这时段里是最静谧恬适的。
懒洋洋的偏西之阳洒光在院内,负责留守的几人皆晒着暖阳昏昏欲睡,连四处晃荡的啄米鸡也泛起懒,蹲在枝桠上打盹儿。
因着嬴舟的吩咐,大猞猁兢兢业业地守在小椿床边,寸步不离,他弟弟则在院中盯着那只青蟒,兄弟俩宛如一对各司其职的牢头,隔着一扇门一起百无聊赖。
天边推移来的层云渐次遮住了红日。
朝三支着下巴,呵欠连连,脑袋朝下点了好几回,险些撑不住要睡。
他脸颊在桌角重重磕了一记,这次算是彻底清醒了,咂咂嘴,佯作无事发生地抹了把唇角的口水印子。
正晃眼看向手肘边,却登时愣住。
只见那白栎苗竟比几个时辰前还要枯萎颓丧,明明是棵朝气蓬勃抽条的小树,居然都开始掉叶子了!
而恰在此刻,朝三听见花盆内发出极清脆的一声“咔”,好似什么单薄的瓷器碎掉一样。
他本能的认为是罩在树苗上的盾甲。
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很快连小椿那处也传来了“咔”地脆响,接着便是他自己的身侧。
“咔——喀——咯——”
这动静好比民间过年放鞭炮,屋内屋外此起彼伏。
“喂喂喂……什么情况啊!”
朝三不禁急了,额头汗珠密布,他唤了小椿好几声,可后者睡意沉沉,根本没有要醒的样子。
“怎么办,怎么办,这该如何是好……”
她没了固若金汤的白栎壳,本体一个苗又大喇喇的摆在那儿,简直是任人宰割。
大猞猁显然不觉得自己有那个实力能够护得小椿周全——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偷袭一次,还让嬴舟打得跪下叫爹。
在原地里火急火燎地转悠了两圈,朝三终于一咬牙,动作利落地将小椿扶到背上托着,另一手抄起花盆,马不停蹄地跑出去。
**
金乌渐至梢头,眼看着黄昏将近了。
嬴舟甩着手里的树枝仍旧一无所获,幸而他的嗅觉略有转好,倒可试试寻着林中菌子的味道再细找一番。
他随意捡了一节枯木坐下歇息,刚欲拨开水囊解渴,就听到远方某个熟悉的嗓音一迭声地嚷嚷,耳朵随之动了动。
“老大!”
“老大——”
只见那头大猞猁气喘吁吁地往这里跑着,他人本就矮小,怀中背后都不得空,累得直吐舌头,不知是背的是个什么,压得整个妖佝偻如簸箕。
“老大。”等奔波至跟前,朝三方上气不接下气地与他禀报,“咱大姐瞧着好像不太妙,连她那个、那个什么‘壳’也没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嬴舟看到趴在他肩膀处的小椿,忙出手把人搀扶下来,小心翼翼地放于树旁斜靠。
大猞猁满身大汗,呼哧呼哧带喘,口中不忘解释,“司马家的妖全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虾米,我是真担心会有什么不怀好意的人趁虚而入,想来想去,还是找你最稳妥,大姐待在你身边好歹安全点儿。”
以免届时小椿出个什么意外,那不仅嬴舟要找他麻烦,大家都得一块儿玩完。
“做得好。”少年手臂搭在膝头,丢过来一个赞许的眼神。
这两头猞猁虽然刚开始不怎么老实,此后也一直存着点小心思,但胜在脑子简单,所思所想几乎写在脸上。相处日久也没那么讨人厌了,反而有点憨。
“现在没事了,我会护着她的,你且回城里吧,自己也要记得当心。”
朝三老实地应道:“诶。”
走出去没几步,突然又被嬴舟叫住。
他想起什么,“对了,替我去打点清水来。白栎苗的土壤太干,给她浇一浇,看会否好一些。”
大姐的安危关系这全小妖们的生死存亡,大猞猁自不敢怠慢,颇为听话:“诶,我这就去。”
溪流距此不远,来回也就半盏茶的工夫,后者自行砍了段大竹筒,身姿笨拙地快步往水涧边赶。
嬴舟收回视线,仅这么一转眼的间隙,小椿已从树干上滑落在地,整个人蜷缩着,睡得像只大虾。
她呼吸均匀而浅,隐约能感觉到睡梦当中,**八荒的草木之力正源源不断地在替根骨经脉修复着灵气。
那个过程十分神妙,甚至堪称震撼。
仿佛浩渺无垠的天地铺开在他面前,众生重重去去,世事繁若烟海,而匹夫竟渺小如蜉蝣蝼蚁,仰首望万古江河,只觉天下谁人不是微尘一粒。
难怪说草木长于地,而接于天,这或许便是大地的力量吧。
嬴舟单膝而跪,垂首半蹲,静静地注视着小椿。
白栎花盆儿则搁在他身后两步之外的地方。
突然间一道黑影疾驰而过,似乎只是打了个晃,看花眼,下一刻那放在原地里的陶盆便已不知去向。
“噢……”
背后的声音语调轻蔑,刻意拖得老长,“这便是那丫头的本体啊。啧啧,居然是棵树,真是少见。”
小椿睁开眼时,就瞧见自己的盆儿和苗正被一个五官深邃,面皮泛红的劲装男子捏在手里——之所以是“捏”,只因这人仅用了两指托着盆底,看着着实危险。
嬴舟迅速地一扭头。
蓟进似笑非笑地举着陶盆,目光与他相汇,便颇为自然一挑眉。
这个动作实在阴阳怪气到了极点,嘲讽之意不言而喻。
“别那么生气嘛,我也就是借来观上一观,何必这般动怒呢?”
他明显见到嬴舟脸颊边的肌肉凸起,后槽牙紧咬,隐有尖锐的犬齿露出。
同为犬类,他可太懂得如何激怒同族了。
“真这样想我还给你?”蓟进笑道,“你可以来抢啊……”
尾音还未落下,迎面便扑来一阵劲风。
对方的身形简直是一抹残影,他只来得及看到一双冷峭的星目在眼皮底下转瞬即逝。
蓟进适才自鸣得意的笑当即凝在了唇边。
再一抬眸时,嬴舟已怀抱陶盆,滚落在三丈之外,稳稳当当地停住,一团灰尘在四周上下起伏。
“好快的身手。”他略一琢磨,“你祖上是细犬?”
可再认真打量,又觉哪里缺了点什么。
“我祖上是什么出身,你管不着。”嬴舟放好花盆,不紧不慢地站直了背脊,微微握拢的掌心里,蓬勃的火焰幻化出一柄狼牙刀,“但你的下一辈,很快就要没有祖上了。”
他余光自然瞧见小椿已醒。
后者早不声不响地替他上了一层白栎盾甲。
红豺喜群居,打群架玩围剿很有一手,但如今来者孤身一人,四周更不闻有援兵埋伏,要对付他嬴舟绰绰有余。
小椿一觉刚醒,正处在状态最好的时机,还顺便给他的四肢通了通经脉,气势十足地竖起大拇指。
“去吧阿旺,咬他!”
嬴舟:“……”
阿旺是谁?
嬴舟按捺下情绪,准备打完再与之算账。
他拎起刀,深吸了口气,神色在双目一阖一睁间乍然锋芒毕露,当下便要上前。
也就是在这时,那红豺好整以暇地站着,轻描淡写地抬起手,打了一个脆亮的响指。
“啪”。
一股鲜血并着破碎的皮肉从嬴舟胸膛喷溅而出,势如泉涌,顷刻洒在了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