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之后,白日的时光就更短了,难得照几回太阳,毛还没晒热乎,头顶便打阴了。
嬴舟蜷缩在小院的花圃边午睡,他二表哥犹自锲而不舍地坐在石桌前磕橡果。
而今,自己的鼻子帮不上忙,寻访开封城内常驻妖怪的事似乎也莫名其妙地搁置了,松鼠精跟着无事可做,原本忙碌得像是打仗一样的小队伍,突然松懈下来,还有些不太习惯。
寒冬来临之际,梢头还盘旋着许多叽叽喳喳的鸟雀,个头小,翎羽普通,也看不出是什么种类。
间或就有一只大着胆子飞下树去,踩在那头毛发灰白而蓬松的狼犬背上,趁其不备啄走一撮细绒。
嬴舟皱眉支起头,这小东西跑得快,甫一感受到他的动作,先就叼着毛飞走了。
他困得睁不开眼皮,倦意上涌,见状也懒得斤斤计较,拿尾巴一遮脸,埋头继续睡。
过了没一会儿,那鸟又贼心不死地来了。
许是有了前次的经验,它显得愈发游刃有余,不知是否为了拔这狼狗毛去搭窝,低头就一口气薅了大把,气焰嚣张地踩在嬴舟腿子上,打算再揪点腱子肉的毛。
后者睡得着实太沉,等他隐约感觉到些许针扎的刺痛感时,自己后腿的毛已然被撸出了一块斑秃。
嬴舟龇着牙扭过头,张口就要去咬这只满嘴狗毛的鸟。
可惜这畜生体态小巧,他一口两口还真没逮灰鹦鹉时那么轻松。
嬴舟看一眼自己平白凹了个洞的大腿,愠恼地冲着树梢间蹦蹦跳跳的鸟雀们嚎一嗓子。
“有本事再下来!不要脸的……”
嘴里明明在骂,然而脱口而出的竟是一声:
“汪——!”
嬴舟:“???”
嬴舟自己先惊了。
他震撼不已地僵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方才的所听所闻,一时连去和那帮聒噪的蠢鸟算账的心思也无,垂着脑袋又试了试嗓音。
“呜……呜……”
犬类的低咽声自喉头溢出,偶尔夹杂两句不甘心地吼叫。
不行,不行……他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会这样?!
是妖力禁锢太久,还是……那个小姨施在自己身上的术法?
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无人知晓康乔此人的妖法路数,莫非长久解不开变化之术,他便会越来越趋近于兽类,最终……变成一条货真价实的狼犬?
想到这里,嬴舟当即起了一背的冷汗。
不能再如此下去了,他得找法子……他得想办法!
少年顿时有点张皇失措,几步窜出后院,发了疯似的在温府内狂奔,手持托盘端茶水的三两婢女险些被他吓住,连连惊呼,悬而又悬地稳住杯盏。
嬴舟正跑入花园的月洞门内,迎面就撞见拿着糕饼走出凉亭的小椿。
后者满脸欢喜地唤道:“啊,嬴舟!来吃点心——”
小椿……
他步子刹在门外,却又不自觉地迟疑着往后退。
“你怎么啦?”察觉到他眉眼间六神无主,小椿举起糕点,倾身来问,“出什么事了吗?”
嬴舟凝望着高处落下的视线,内心却充满抗拒。
不行,不能让她知道。
他不想对着小椿一阵犬吠,太丢脸。
幽微的自尊心狠扎着命脉,翼翼小心地维护他仅存的那一点尚未对外人道的情愫。
思及如此,嬴舟咬牙一扭头,一声不吭地又朝前跑去,拐过一道弯顷刻没了踪影。
“诶,嬴舟?”
门内的小椿满眼稀里糊涂。
他绕了好大的圈子跑回西厢,重久犹在堆积成山的橡果中剥着壳儿,冷不防看到自家精神不错的表弟,还打了声招呼:“唷,串门儿呢?”
对方半句没理,一股脑奔至橡子前,略略一打量,低头便狼吞虎咽地吃起那酸涩的果实来。
“嗬。”重久被他这番举止愣住,难得见其积极一回,十分新鲜,“可以啊,也知道替哥哥分忧了。”
说着一巴掌拍在狗背上,深感欣慰地来回抚摸。
“冲你这份心意,哥改明儿一定好好给你指点指点功夫!”
嬴舟不大喜欢让他摸头,但此刻也顾不得挣开,只铆足了劲儿啃食野果,想能再度打开自己的嗅觉。
若不赶紧找到那位小姨,他恐怕就真的危险了!
正在他拼命遮掩身体里发生的变化,并积极地帮着重久寻人的时候,这个月的十五日悄然来临。
万里晴空无风无云,蓝得过于纯粹。十五即望日,犹言“月圆之日”。
谁都未曾发现,嬴舟已经快有两三天没开口说话了。
小椿从厨房拎着热腾腾装满饭菜的食盒推门而入,一抬脚便踩到横尸在地滴溜打转的花瓶,险些没站稳。
屋内又是一片被拆迁过的狼藉之象,她叹了口气,把吃食搁在桌上。
两条狗一前一后追逐着往外跑,动静奇大,约莫是没刹住,砰得一声撞到了墙柱,他倒也不嫌疼。
小椿打了个手势招呼小土狗,“阿旺,你怎么又在家乱咬?”
幼犬哼哼唧唧地磨蹭到她跟前,表情却甚是委屈。
“诶——不许‘嘤’。”她叉腰摆出架势,“坐好,别想着靠装傻充愣蒙混过关。”
后者只能先听话地放下屁股,但坐不安稳,嘴巴一个劲儿地朝嬴舟的方向示意。
“不是都同你讲过了吗,我们如今借住在人家府上,你摔碎东西,可是要赔银钱的。”
狗崽急得直打响鼻,跺了跺腿,不住地拿视线去看嬴舟,一副想要解释的模样。
“别东张西望,专心一点。”
小椿捏着它的头转回来,“我还没讲完呢——你这样我很难办啊,我们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还给人家添麻烦,回头我怎么同温姑娘解释。”
它舌头都快打结了,吚吚呜呜半晌,忍不住还“汪”了一下。
小椿:“按老规矩,得减你一半的狗食。”
小土狗:“……”
它也太冤了!
狼犬吃饭时依然是安静斯文的姿态,小椿在桌边轻抚着他的毛,托腮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
“我方才和温蕙去逛了虹桥,码头附近真的好热闹。你知道吗,原来这里的游湖还有花船呢,可以坐在上头听人唱曲儿、演杂剧、喝小酒。温姑娘带我去见识了一回,说是夜里的氛围更好……”
他用罢饭食,舔着嘴,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她。
“好玩是好玩啦,不过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小椿不再给他挠下颚了,反而颇为怅然地拿两手支着脸,“嗯……以前老想着等你变成了原身,给我舒舒服服地摸个够。”
“可这些天一个人出去吃喝玩乐,一个人在街上瞧新鲜玩意,没有你在旁边陪我说话了,反而挺冷清的……”
“嬴舟还是快些变回来吧。”
她趴在桌上,手指轻轻去戳他的爪子,“我还是想你陪我出去玩儿。”
狼犬蹲在对面帽椅里,专注地看她。
那些话音落入耳中,听着却朦朦胧胧的不真实,像罩了一层雾。嬴舟不大能明白她在说什么,于是便愈发定定地琢磨她吐字的口型。
但视线又被修长的口鼻遮住,就只能不住的歪头,再换了个方向歪头,企图看清她的模样。
小椿……
在说什么?
*
傍晚时起了一阵大风,虽不见霜雨,气温倒比往日凉了几分。
温蕙命人送来锦被、炭火与手炉,顺便带了些时令果梨给小椿尝尝鲜。
趁着仆婢们在屋内忙碌,她拥着手捂瞧廊下的两条狗子打架嬉戏,打得挺热闹,狼犬显然玩疯了,也就亏得狗崽子精力旺盛,被他贱兮兮地溜着跑,还傻呵呵的乐。
小椿捡了个雪梨在手,蓄力于指尖。
只听“喀咯”一声,就利落地将其切成了均匀的几瓣,一面递给温蕙吃,一面问说:“你有没有感觉,嬴舟近来的举止愈发像狗了。”
“他好久没搭理过我了。”
温蕙拿了一片梨,不以为意:“是吗?嗐,那狗妖不都这样么?天性使然啦。”
她摆摆手,觉得是她多心,“你看人家玩得多高兴。”
小椿捏着一颗葡萄,望向院中你追我赶的两条犬只,依然感到一种难以放下的隐忧。
“真的是天性使然么……”
未至戌时,秋黄的满月便已挂在了高空之中。
晦暗的云雾牵着几丝烟霾划过其间,很快就叫微风吹散了。
今夜的玉轮不知为何,似乎莫名大了不少,苍穹夜幕群星淡然,清辉却无端暴涨了一圈,皎洁得惊人,甚至比高门大户点着的羊角灯还要明亮。
嬴舟端坐在窗边,仰首望着远处的圆月,平日里老是不安分的尾巴此刻沉寂在身后,一动不动。
“嬴舟,嬴舟?”
“嬴舟你在吗?”
小椿屋里屋外地寻了半日,终于在角落的窗沿发现他,“唉,我找了你好久,怎么不吭声……”
然而狼犬一言不发,并不回应。
“嬴舟?”
她隐约感觉到一丝古怪,上前去抬手轻轻拍他的肩膀。
掌心触之便是滚烫如火。
小椿吓了一跳抽回来,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你……发烧了?”
与此同时的西厢小院内。
吃完了两百斤橡果的重久二表哥漫不经心地拆开了手边剩下的一粒,一口咬下去。
正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忽然间,那对微尖的耳朵蓦地一立。
“哦!”
他惊喜得直接一蹦而起,“有了,有了!我终于吃到了!”
真是天道酬勤,功夫不负有心人。
等了许久的气息总算窜入鼻中,他简直要喜极而泣,一把握住拳头,“这个味道……果然清晰!”
重久鼻翼扇动着嗅了嗅,“好近,百丈……不,五十丈,三十丈。等等,她难道在温家宅邸里?”
“居然在这么近的地方?!”
也就是在这时,不远处爆发出一声暴虐的狼嚎,伴随着无数雀鸟扑腾而起的动静。
他转头望向东小院的位置,就见一道红光冲天而起,光芒大炽之后又很快缩小,收于一线。
那地方,应当是厢房,小椿的住处。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月圆之日变身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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