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温府后,康乔就将自己关入房中,她还是一如既往守在温家老太爷的床边,照看他吃药,喝粥,偶尔扶着老人家去院外走两步。
仅此而已了。
谁也不知道那日夜里,被摒弃的游魂是否真的重归她体内,也不知道如今的狼族小姨到底是康乔还是游魂,更不知那抹飘荡了几十年的意识在她的识海深处究竟看见了什么。
“小姑妈的意思,大概是要给老头子送终之后,自行回山去。叫我们不必等了。”
重久叼着一根青枝在嘴里剔牙,“毕竟又不晓得人几时归西,老在这儿耗着总不太合适,像黑白无常等着勾魂似的。”
他说完,把枝条一呸,跳下花台对嬴舟道,“你有伤在身,先养两日吧。反正自家小姨的府邸,多住几天不打紧。”
连日以来发生的事情,无论是失窃捉贼也好,失控狂暴也罢,让众人都有些身心俱疲。哪怕心宽如温蕙,也早早回了自己的房间,模样显得魂不守舍。
小椿正把角落的花盆搬到窗前月下去,细细地用绢帕沾湿水,擦拭叶片上的浮灰。
那叩门声便是在此刻响起的。
动作不大,隐约带了点试探的意味。
她一转头,就瞧见嬴舟挺拔高挑地立于门外,只半边身子照在屋内的烛火中,光影流转之间,衬得五官眉眼似乎比白日更加深刻。
“嬴舟!”
小椿将绢帕丢开,跑到他跟前。
后者星眸中便随之蕴上了一点温暖的笑意,沿途追着她直到近处。
“还没休息?”
“快了。”她说完,好像对他的登门颇有预料,狡黠地一挑眉,“哦……你来赔罪的?”
小椿兴冲冲地把手摊着递过去,“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他屈指在其掌心里轻轻一弹。
“什么也没有……太晚了,我明日起早去街上给你买。”
末了,又拿视线小心地端详她,“我是想来……看看你的伤恢复得怎么样。”
“啊……”
小椿闻言不甚在意地扭头,吃力地去瞅自己的背,“已经痊愈了,也不需要包扎。皮外伤嘛,治起来很快的。”
嬴舟撩开她散在胸前的长发,露出肩膀与脖颈。
灯烛闪烁之下,后肩的位置一颗绿豆大小的孔洞若隐若现,并在她说话牵动筋骨时,流出些许清亮的液体。
小椿:“唉,是真的啦,你怎么不信……”
“嘘——”他蓦地打断,目光认真而专注。
烛台边,一只扑棱蛾子闻着气味儿慢悠悠地调转方向,打着旋落于她肩头,趴在那道汁液上,貌似十分享受地吸食着。
嬴舟挥手赶了几回,这小东西才恋恋不舍地飞走。
他指腹点了点那处,“还有一个牙印。”
小椿伸手一摸,惊讶道:“真的有……难怪我怎么觉得刺痒刺痒的。”
“诶,不要乱碰。”
嬴舟将她的腕子轻轻取下来,忽然低声说了句“等一下”。
而后他垂首凑上前,几乎是一个拥她入怀的姿势,将嘴唇贴了上去,舌尖一卷,吮了吮伤处的血液。
料峭清寒的秋风衬得肩颈的唇舌滚烫得太过分明。
小椿脑袋里一炸。
满头发丝瞬间暴涨起大片绿叶,而后又迅速“哗啦”一声洒了一地。
她犹自怔忡地瞪着一对铜铃眼,嬴舟已然云淡风轻地松开手,兀自咂嘴,若有所思地品了一番。
“……是挺甜的。”
裸露在空气中的肌肤叫北风一激,冰冰凉凉的水星子稍纵即逝,随之便被凭空生出的微热所替代。
“那、那当然。”
小椿口中磕巴着应了,心里却忍不住狐疑。
真的有那么甜吗?
本想沾一点来尝尝,可惜伤处的血液凝固成了痂,一时半刻也没有汁水外淌,略感遗憾。
她指尖往肩头轻描淡写地一拂,草木里引出的水珠迅速将那枚牙印堵上,跳跃的萤火倏忽暗闪便恢复如初。
开封城一入冬风就多起来,干冷萧飒,吹到此时才停,头顶的光倒是莫名阴沉了不少。
小椿本欲请他进来坐会儿,一侧身望见窗外,忽地“啊”了一下。
嬴舟顺着她的眼光不解地往前看:“怎么?”
“没月亮了。”
她从支摘窗下惋惜地探出脑袋,苍穹星河为一片层云掩盖,大约是刚刚的风带过来的。而月华就在那云雾之后乍明乍暗。
“你在晒树苗?”嬴舟明白过来。
“是啊。”
他想了想,说道:“我带你换个地方,月光会更好些。”
客房的屋檐上,靠近檐角处生着苔藓,夜深露重,脚下还有些湿滑。
嬴舟将幼苗的盆儿搁在一旁放稳,随即又递出手去牵她。
“小心一点。”
屋顶的瓦片蒙着细细密密的露珠,刚巧那浓重的云团挪出小半个空隙,漏下濯濯如残雪似的银辉,照得满地波光粼粼。
他的五官在皎洁的月色下轻柔极了,两臂拢着双膝,转过头来欲言又止地开口:
“小椿。”
对方刚将两条腿伸直了放好,随意道:“嗯?”
“你昨天……”嬴舟些微一顿,窥着她的侧脸,“为什么要把白栎壳收了?”
乍然直面这个问题,后者显然有点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她目光投向漫天星河,撑着胳膊仔细地思考了片刻。
“大概是……想要救你回来吧。”
小椿言罢,跟着缓缓颔首,“因为发现,你的二表哥打算除掉你以绝后患,你的小姨妈预备封住你的经脉灵力……他们都不在乎你的死活,我总不能也不在乎啊。”
“那样的话,你不是太可伶了吗?”
她说着,侧目看他。
嬴舟敛着眼睑抿了抿唇,嗓音低得好似底气不足,“可我若是没收住力道……真的咬伤你了呢?”
其实现在这样也已经算是咬伤了。
“嗯……”她在那边沉吟半晌,轻快地笃定道,“我觉得不会。”
他眼角一动,“为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不会。”小椿不讲道理地胡诌,“而且,我后来总是想。”
“如果我早些觉察你不对劲,早些找来你二表哥商量对策,是不是就能避免昨夜的意外了。说到底,我也有失职,咱们好歹还同住一个屋檐下呢。”
她越说越感到在理,“所以让你咬一口,不算冤枉。”
嬴舟坐在旁边,一字一句将她的话听进耳中。
他双目从始至终一转未转,就那么明亮而静谧地盯着她看,瞳眸间仿佛倒灌着整片天河璀璨,好像要将她全数装进眼底。
就在小椿最后的话音落下的瞬间,嬴舟蓦地倾身靠近,情不自禁一样的,在她鼻尖轻咬了一下。
动作很快,快到她堪堪回神,那里就只剩下些许湿意。
“?”
“???”
小椿怔愣地晃悠着头,还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只见得嬴舟好整以暇地在对面笑,满眼明净,又含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小促狭。
“什、什么意思?”她摸不着头脑,“为什么要咬我鼻子啊?”
他眼角微微弯起,难得高深莫测地去与远处的弦月对视,“你知道,狼族咬鼻尖代表什么吗?”
她毫无悬念地摇头:“当然不知道。”
想她也不会知道。
嬴舟垂眸去整理衣角,“那改天,可以去请教一下重久。”
“怎么非要去问他,你不能直接告诉我吗?”小椿莫名不解,伸手拉拉他的袖摆,想让人转过来。
“不行,这个不能我告诉你。”嬴舟转脸看向别处,在她瞧不见的地方,飞快地高高扯了一下嘴角,又迅速地压回去。
“为什么?”
和狼二哥交流起来甚麻烦,因为此人多半会先拉着自己陪他练刀,偏小椿心里又好奇得很,于是只能不住地磨他,“告诉我吧,告诉我嘛。”
嬴舟难得不为所动,“不行。”
她一头砸到他胳膊上去。
“啊——告诉我吧,嬴舟,嬴舟,嬴舟……”
*
刚到冬月没几天,城内就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下得不大,薄薄的一层,只半日便止。融化的冰霜在来往行人的踩踏下夹杂了无数泥土与草根,让交错复杂的街道一眼看去有些显脏。
也就是在此时,嬴舟三人向温家辞行了。
丢失的财物已经追回,要找的人也已找到,吃够了玩够了,确实该动身启程。
康乔只送到府宅大门,她不知是否仍在适应自己的另一个人格,话显得尤其少,但眉目神态倒是比以往缓和了许多,也会平易近人地朝他们颔首一笑,算是作别。
温蕙和馒头则一路跟着他们直至开封城北。
“小椿,等你治好了身体,要再来看看我呀。”
女孩子依依难舍地拉着她的手,把装满了银票铜钱的包袱挎到她肩膀。
“若我爹去别处做官了,我一定托人留话给你们。”
“嗯,我会的。”
口中虽是如此答应,可她自己也心知肚明。
等白於山的栎树真的重获新生,她约莫就将离开这大千世界,再度回山去,守着一复一日,亘古不变的乔木。
什么时候能再出来,已经是不可奢求的妄想了。
这些没敢告诉温蕙,说了也是徒增轻愁,不妨让大家对未来都留些盼头。
“对了,你和你后娘……”小椿问得隐晦,“还好吗?”
“挺好的呀。”
她感慨,“尽管现在得知了她的身份,偶尔会有一丁点儿尴尬。不过,以往她本也不大与我说话的。”
“其实,你别看后娘凶巴巴,对我一直很迁就,极少为难我的。”
小椿:“那就好。”
五短身材的松鼠精还是打算待在开封府内。
他拎着小椿给他留的一大袋橡果,感激涕零地抹眼泪。
在这场水漫金山的长亭送别中,三只妖怪离开了旧梦繁华的古都城,无数的喧嚣与热闹被远远抛在身后,向着中原北边更深处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祖传楼顶谈恋爱。
诶嘿!
这卷结束啦
下卷开始走感情线,会有点虐。
主要虐狗子,次要虐椿儿,我们的口号是!雨露均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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