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舟昏迷前的最后一点意识,是道亮得刺目的白光,从远处大放开来,裹挟了整个天地,让他的全部视线都充斥着无杂质的白。
随即,他在那片纯色的光芒中见到了两个黑影,影子一闪而过,快得几乎难以捕捉。
再然后,漫山遍野就只剩下了雷声。
此起彼伏的轰鸣或远或近地响在耳畔,于脑海中无尽循环,吵闹且频繁。
黑沉沉的昏睡使得时光的流逝开始变得模棱两可,他仿佛做了场大梦,梦中四肢百骸都在隐隐作痛,撕心裂肺得叫人不得好死。
恨不能自此一睡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这样的痛楚才逐渐有了减轻的征兆。
隐约是一股清新的暖流淌入血脉中,把重如灌铅的躯体重塑得轻盈了不少。
“嬴舟,嬴舟?……”
他听见何人在唤他。
嗓音很熟悉,不过是谁呢……
眼前浓重的昏黑中拉开了一丝明朗的颜色,旁边是康乔心急如焚的脸。
“嬴舟?醒了吗?怎么样,你感觉怎么样?”
他瞳孔给出的反应却十分缓慢,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打量四周,暴戾的天雷好像停了,耳朵里鸣叫得厉害,一阵一阵发出刺耳的回音。
康乔皱眉注意着少年的举动。
另一个便占据了主导:“怎么瞧着比先前还呆了,他不会是给雷劈傻了吧?”
无数个片段后知后觉地涌进思绪中,嬴舟六神无主撑起身体,慌张地举目寻找,“小椿……”
他开口时嗓子哑得近乎没有声音,干裂苍白的嘴唇仅靠近齿尖的位置有些微的红,看上去便显得愈发憔悴虚弱。
“小椿呢?”
“还有,还有白玉京……”
甫一牵动手臂,就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刺骨之痛从每一根筋脉处传来,疼得他鬓角瞬间溢满冷汗,不禁扑通一声又倒了回去。
康乔的话伴着无数模糊的杂音一并传入耳中。
“你受了雷伤,先不要轻举妄动……魂魄震荡得很厉害,闹不好会身魂分离。”
她察看着他的伤势,自问自答。
“这般的遗症……是天雷吗?”
嬴舟摁着胸口艰难地侧过身,视野恍恍惚惚扫过狼藉凌乱的白於山。
满目疮痍,遍地是被雷电击出的坑洞,放眼望去,寸草不生,说是夷为平地也不为过。
小椿……不在。
就连白玉京也不见了踪影。
整座山好似一处被神明遗弃的废墟,在经历了那样浩荡的冲击之后,静得堪称可怖。
“你先放轻松一点,我给你治疗。”
嬴舟并未正面接下天罚的威势,但仍旧挨了不少零碎的雷光,修为大毁,妖力近乎耗尽,三魂七魄亦造成了难以恢复的损伤。
康乔仅替他修补经脉便花去九天九夜的时间。
然而就算如此,他也只是勉强能活动手脚而已。
距离日蚀已经过去了十日,所谓的北斗七星阵,如今在原地只余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横七竖八栽倒的古树和一息尚存的草木彼此重叠交错,让这里看上去更像一片树的乱葬岗。
因未调息得当强行动用术法,康乔现在一时半刻回不了北号,索性留下来照顾嬴舟,向灰狼族传了封书信报平安。
从此地回去哪怕有坐骑也要走上足足半月,她得找大祭司要两匹健壮的鹿蜀。
西北密林深处的大山,比仙岛桃源还要与世隔绝。
很难想象天底下会有这么一处所在。
纵然是春天的夜晚,仍听不见多少虫鸣,身在其中俯仰苍天时,恍惚能萌生出一种被世间抛弃的错觉……原来小椿就是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了上千年吗?
当嬴舟的腿脚能供他有力气站起身时,脑中也比之刚苏醒那会儿清醒了许多。
知道了很多事情是无可挽回的定局,同样明白了此时此刻无论有多少的希望都是自我安慰的妄想。
他行至根茎错杂的白栎巨树旁,仰头注视着参天蔽日的乔木——饶是遭到两次毁灭性的重创,这棵树依然是周遭最巍峨壮丽的所在。
调理好灵力的康乔余光瞥见他长长久久地伫立在绿荫下,方撑地而起,悠悠慢行过去,与之一并遥望着古木森森的苍翠之色。
她在满眼的青绿中开口说:
“找遍了整座山,没有找到小椿姑娘的踪迹……‘天’放下的雷号称是神形俱灭,寻不到她的人,也不奇怪。”
言罢,便转过眼示意他左侧,“我来的时候那道屏障就已经在那儿了,她是拼尽了全力去保你性命的。”
嬴舟顺着康乔所指朝旁而视,枝干虬结的白栎树全部的枝条都拼命斜伸到了地面,裹成一个球状,坚固无比地庇护着里面的生灵。
自己正是从这层层叠叠的树茎中被挖出来的。
“上回天雷,小椿的本体便已折损过半。”
他低声解释。
“还能剩余修为,全靠千年积攒的本钱够多……但其实也不多了。”嬴舟忽地摇头,涩然地牵起唇角,带着些抱歉的意思,“毕竟她最后连白栎壳都没能开出来。”
康乔看见他在笑,却一点也不觉得放心。
这些天嬴舟并未流露出太多的悲恸,神情平淡,举止甚至可以说是正常得过了头,反倒没有大悲大伤的情绪。
但他越是这样冷静,她越是感觉他很难走出去。
康乔:“节哀。”
话语才落,内心里的一个声音便嚷嚷着斥责:你到底会不会讲话啊?
她回应:那你来?
后者很快闭了嘴。
“今后有什么打算?”康乔问他,“你受伤不轻,我不过给你稳住了致命伤,若要彻底恢复还是得回族里。
“族中草药多,妖力深厚的长辈也多,有他们相助,你也能痊愈得更快些。”
殊不料嬴舟轻轻推拒,“我暂时不想回去。”
他抬起视线,目光十分坚定,“我要留在这里。”
“你留在这儿作甚么?”
她难以理解,“此处什么都没有,雷天过后灵气淡薄,哪怕是你自己修炼也不利于妖力增长。”
然而少年只是温和地看着她,“我身体没什么的,小姨。”
“你一个人回去吧,我可以照顾好我自己。”
他的话很轻,明明听上去是平和的,却透出一丝不容拒绝的固执。
“……”
康乔无言以对。
她作为半道才上路的姨妈,实在不能端出长辈的架子对他指手画脚什么。
在这个年岁的狼妖一旦决定了要做什么事情,纵然是天道也无从令其更改。
接下来的日子嬴舟过得很是平静。
他好像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在最年少气盛的时期,怀揣着诸多野望和轻狂的年纪里,他心无杂念,思绪安定得好似一湾不惊不兴的浅水。
他每天会用半日的时间吐纳天地清气,修复妖体,除了吃喝与发呆之外,其余的大把光阴都扑在了那棵古树上。
早起到溪边去挑净水,将白栎的根茎一寸寸浇透浇实,午后会开始给它除草除虫——没了树灵的白栎与寻常的草木无异,无法再靠自身规避天敌。
嬴舟才发现小椿的本体原来如此壮阔巍然,等自己做完所有的活儿,几乎就到了天黑,常常累得满头大汗。
那些根须深扎进土里,朝四面八方蔓延了不知几十丈还是几百丈,仿佛与整座白於山融为一体。
他抚摸乔木坚韧的树干时,能感觉到经年沧海桑田的痕迹。
天劫残留的雷偶尔会不时地于骨节处滋滋流窜,因此嬴舟不得不忙一阵又歇下来,咬牙等余电过去。
山上诸多不便,康乔大部分时候住在远处的妖怪集子里,隔三差五来给他疏通妖力。
灰狼族的回信和两匹鹿蜀一起送到了西北,她牵着坐骑落于白栎古树的根脉前,彼时嬴舟正蹲身在底下拔草茎。
康乔的目光顺着伤痕累累的树皮一径往上。
这棵乔木,不管何时观看都会使她油然而生一种敬畏之感。
是源自对天下苍生与自然之力的敬畏。
“此树已经死了,你再尽心竭力,也是徒劳无功,救不活的。”
嬴舟的手微微顿住,他背对着她,随后继续忙碌。
“枝桠上有新长出来的嫩芽,昨天刚抽条。”
“那只是回光返照。”
康乔轻皱眉头,“树干自当中被劈作两半,任神仙都无能为力……更何况如今没了树灵,这样年岁的古树,本就不剩多少时日了。”
“嬴舟。”她忍不住点醒道,“执着太过,没有好下场的。”
他忽然不再动作,低头像是沉沉地吐出一口气,继而放下匕首,“其实……”
嬴舟吐词轻缓。
“那天降雷劫时,我有过念头想陪她去死的。”
此事似乎是在预料之外,康乔听得一怔。
可惜小椿大概是察觉到他的意图,才会在临走之前将全部的灵力都送进他体内。
她想要他活着,就像他从前期盼她能活下去一样。
嬴舟出神间瞥见了自家小姨的神色,不禁笑了一下,盘膝而坐,“你不必如此看着我,我不会做傻事的。”
“小椿好不容易给我的性命,怎么可能随意放弃。”
他说完,两手摁着膝头,良久才怅然地昂起脖颈,“只不过……会觉得有些遗憾吧。”
蓊蔚如盖的树冠巨伞般高挂在他上方,显得恬静又开阔,好似能够无条件的包容着树荫庇护下的一切花草鸟兽。
嬴舟眼光微烁的悠远道:“我从认识她的第一天,她就为我挡天雷,直到最后一日,她还是为我挡雷。”
“从头到尾,我一点忙也没能帮上。”
康乔的视线沉默地低垂在脚边。
植物的细叶正从泥土中费劲地冒出一点迹象,草木的生命力竟顽强至此,哪怕是在劫数过后的荒山里,也依旧奋力求存。
“早知会有今日。”
他神色夹杂着似是而非的笑,“我当初就应该对她好一点的……”
带她去吃她想吃的,玩她想玩的。
“这辈子难得出来一趟……我却没能让她尽兴而归。”
*
康乔走后,把一匹鹿蜀留给了他,以便他随时回家。
那头妖兽性子温顺,很好养活,嬴舟照顾白栎树时它就自己满山撒丫子地跑,反正也无人看管,吃吃山果,喝喝清泉,玩够了就回来瞧两眼,发现主人犹在原处,便放心许多。
即使进入仲春,高山上还是冷的,尤其到晚上。
嬴舟自己不妨碍,但坐骑畏寒得紧,老是不安分地往他怀里蹭,想要取暖。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对方推开,终于不胜其烦,催动妖力生了个火堆给它。后者高兴坏了,围着篝火转着圈玩耍。
嬴舟靠在乔木粗壮的树根上,一抬眼,天幕零碎的星辰从枝叶的缝隙里忽明忽暗。
白於山的夜这么冷寂吗……
难怪小椿会说自己怕黑。
他放空了视线,忽然茫茫的想。
树精的魂魄是由天地灵气汇聚而成的,死后也将消散于世间。
这磅礴的巨木究竟还能撑多久呢?
如若哪一日连它也枯死腐朽了,自己又该去何处寻找小椿的踪迹。她毕竟……连轮回转世都不能够。
嬴舟摸出袖中藏放着的一枚色彩斑斓的贝壳,突然发觉,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就有了预兆……预兆她也会随碾碎的另一只魂飞魄散。
小椿在这世上活了三千多年,离开时,却连知道她离世的人也没有几个。
倘若她不出深山,悄然自缢,大概除了这片沉默不语的土地,天地间不会有第二个人发现一只修炼千年的树妖殒身于此。
嬴舟不自觉收拢了力道。
可他记得啊。
少年唇角的肌肉用力绷紧。
自己这三百余年的妖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都是与她度过的。半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和从前白玉京与她相处的时日一样,一分不少。
——今后年岁久了,我也会如同小椿当初那般,连她的模样都记得朦胧不清了吗?
他心想。
也会守着那半年的过往,点点滴滴地,掰开了揉碎了回忆?
他不想这样啊。
他不想这样……
为什么自己没有早一点认识她。
他若是早一点来到这座山,就好了。
嬴舟将贝壳深深握进心口的位置,微曲的后背和整座空阔的山一样安静无言。
而那头鹿蜀却像是看见了什么,迈着蹄子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跟前,勾首下去,十分关心似的宽慰着用脑袋碰碰他的脸。
嬴舟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垂着头,伸手出去回应地摁在它额顶上。
*
老狼妖从霜寒堂闭关出来时,康乔的书信已到了有三日了。
小侄女写得颇为详尽,把当天日蚀异象的原委与小椿的情况一并细细书于纸上,生死种种惟余唏嘘,他看过后感慨地摇头叹了口气。
阵法的遗迹,他曾去瞧过一次。
那光柱在太阳重回人世的瞬间齐齐碎裂,只余一口两丈来宽的大坑。
坑内黑暗深邃,隐隐有灵力的余威从其中流出。
众妖怪皆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靠之过近,担心会有莫测的法力将自己吸入无底深渊里。
想不到这阵竟出自人族之手。
大祭司不由得喟叹,凡人虽不懂术法亦并无高深的灵力,却能依靠他物相助,设计出如此浩瀚巧妙的法术,着实叫天下万妖自愧不如。
他收起信件,习惯性地就要掏出烟斗点火,在胸怀摸了一阵,冷不防想到嬴舟独自留在白於山,手边连个防身的兵刃也没带,左右不大安心,便迈开步子往他房间而去。
城里住的皆是自家人,灰狼族的屋舍大多不锁。
老狼妖背着手叼着烟,举目四顾。
由于血脉不纯,嬴舟少年时既不能控火又无法精练刀兵,战力一直很弱。
那会儿他还没学会以太阳真火凝制武器,为了让他足以在外自保,族中长辈打造了一柄淬入妖力的长刀,不必注入太多灵气也能使用。
“哦,在这儿,在这儿……”
大祭司找了半晌,总算在墙上寻得封存于鞘里的兵刃。
□□瞧了瞧刀锋,精铁寒光依旧,不曾蒙尘,遂很是满意地收回去,自语道:
“有这个就行了。”
他佝偻着腰慢腾腾地往外走,也正是在此时,余光不经意瞥到了窗台上摆放着的一盆花草。
那是以红陶盛放的树苗,青嫩鲜亮,在日头下透出勃勃生机。
老狼妖静默了良久,浑浊的双目陡然锐利起来。
他扔下刀,旋即抱住花盆举在眼前打量。
这小树枝迎风招摇,梢头还有刚生出的几片绿叶。
狼妖眼珠子略一转动,二话未说拔腿就踏出门去,冲着街上的不知道谁张口喊:“把我的那头白驳牵来!——”
老祭司乘着他的御用坐骑气喘吁吁感到白於山时,康乔才刚走不过两日,嬴舟犹在巨树下盘膝打坐,余光望见他行色匆匆,腾云驾雾的,不觉大感意外。
“大祭司?”
他忙起身,“你怎么亲自跑来了?”
这老头儿自从游历归家后,长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看星星就是抽旱烟喝小酒,极少过问世事。
“先别着急关心我——你过来,瞧瞧这个。”
老人家许久没赶过这么长的路了,实在累得够呛,他将怀里的陶盆递上去,皱纹横生的手些微轻抖。
嬴舟:“小椿的花盆?”
他不明就里地抬起头,把对方望着。
“没错。”大祭司喘了口气,捋了捋被风吹乱的白须,“很奇怪,此物应是与树体原身相连的分枝。按理说白栎精已死,它也该随之枯萎才对。”
他并未正面言明,只短短几句话,嬴舟虽还没怎么听懂,心里竟已不自控地猛然一跳。
老狼妖继续道:“可它眼下既然没有,所以我猜想,会否是因为当初阵法开启,小椿姑娘被强行召唤回去的缘故。”
“原本当树妖的本体治愈顽疾之后,这株幼苗里残存的意念就当回归树身,自发地便会枯死。但眼下乔木母体陨灭,或许……这树苗中还有‘她’留下的一点魂魄也说不定。”
“这个中曲折,我怕小辈们传话与你讲不明白,索性就自己来了。”
面前的人神色尚且怔忡。
大祭司用最亲和的语气鼓励道:“你不妨把这株树苗种下去试试。”
“同样是白於山的土地,万一能将她救活呢?”
他的表情在看见嬴舟的反应时,蓦然一顿,片刻讶然之后渐次露出些许心疼来。
少年捧着那盆花木,视线定定注视着里面生机盎然的绿叶,目光复杂得几乎难以言喻。
这是他自小椿出事那么久以来,第一次露出这样动容的神情。
轻漾的眼波中淌着不甚清晰的流光。
大祭司拍了拍他的肩。
嬴舟就低下头去,拿手臂狠狠地擦了擦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老婆不在的第一天,想她,想她,想她……
曾经的嬴狗子已经死了!现在是花农嬴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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