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被人夸好看,小椿后半日的心情都是雀跃的,早间惨遭泼粪的颓丧一扫而光,连带瞧那老大爷也顺眼了起来。
“人族的幼崽们嘴真甜。”
她到夜里还惦记着下午听的奉承话,美得不行。
“我又爱上了这里!”
这么说……此前的确是恨过的。
嬴舟撑着脸颊,两指捏着一根细草在逗小瓷缸中的几尾红鱼,拿余光看她美滋滋地端详自己的新住所。
不由摇头叹道,“你还真是好哄。”
“不是‘好哄’。”小椿如今枝干长长了,能匀出一部分当腿,斜着坐在花盆边沿,“我们当草木的,感情本就不浓烈,对于爱恨情仇总会比较迟钝。”
“所以树精的脾气大都很温顺,不管你怎么招惹我,我都不会生气。”
“这不叫迟钝,这就是缺心眼吧?”他拿草根在她面前晃了两晃。
“都一样啊。他们人族不是有句话,叫做‘人非木石,孰能无情’么?我们就是缺心眼。”
她还挺得意。
小椿托腮看月亮,静谧的秋夜灯火残漏,满天星辰黯淡。
春秋就这点好,比夏凉爽,比冬温软,难怪世人会向往着“四季如春”,倘若一年都是繁花满地,温暖适宜,这不比洞天福地自在?
栎树的根苗在夜月下缓慢生长。
白石河镇的万家房舍正渐次入眠,灯烛一户接着一户的熄灭,就显得头顶的月光尤其清冷。
客栈外的梆子声疲疲沓沓,打更人呵欠连天,有气无力,每一个字都透着困倦。
“子夜三更,万事平安——”
响锣轻轻一敲。
……
“丑时四更,夜深露重,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
“咚”地一声。
嬴舟骤然惊醒。
他晚上睡得早,梦里不知为何,总能听到那日山中萦绕回荡的狼嚎。
狼叫大多为了呼朋引伴,甫一开口,远处近处的山狼都会不自控地发起共鸣,这是古早时期刻在血液里的本性。
也幸好他属于狼的那部分血脉被犬族稀释,否则要是出声回应,不过半柱香就会被对方寻到。
因得这个忧虑,嬴舟乍然睁眼,瞬间便没了睡意。
横竖是养足了精神,也顾不得窗外天黑未黑,他收拾好行装,抱起小椿出门,打算启程。
时候尚早,客店的掌柜与伙计竟都没瞧见身影,嬴舟干脆把房钱放在了桌上,留下纸条压着。
城郊的一段路漆黑无比。
四野不见农家,全靠头顶的清辉照明。
月华泼地如水,因为过了十六,圆盘便细微的缺失了一小块。
但光芒不减,依旧明净。
他怀里的嘴碎精被颠得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说了句梦话。
“你们属狗的,精力都这么好吗……啊——”她一个绵长的哈欠打完,“难怪白玉京说,他养的狗日间若不遛个一两时辰,夜里就会拆家……”
嬴舟:“你一个除了吃睡,什么也不必管的人,就别成天挑三拣四的了。”
小巧精致的白石河镇不多久,已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满城正值酣眠之际,那客栈角落里的更漏啪嗒啪嗒,铜壶内的漏箭堪堪指到寅初时分。
也就是在这一刻,略缺的明月忽然又圆了回去。
山道两侧的草木无端无风自动,沙沙地摇曳了半晌。
小椿莫名抱住双臂,青嫩的枝干上鸡皮疙瘩一般突兀地竖起了几片木屑。
“你,刚刚有没有一瞬觉得很冷?”
“冷?”他走得周身冒汗,哪里会冷,“没有啊。”
“不是天气的冷暖……就,阴森森的。”
她的树叶脑袋小心翼翼打量天空,“嬴舟,你说……这样的山间夜路上,不不不……不会有鬼吧?”
嬴舟:“……”
他费解地皱眉,“你一个在白於山住了几千年的妖怪,还怕黑?”
“再说鬼都在冥界,不是七月半,这阳间怎么可能见得到鬼。”
话虽如此……可她还是感觉有些怪怪的。
小椿只好抓住几根嬴舟散下来的碎发,以此给自己壮壮胆。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天边隐有晨曦初绽,四面微微放亮,眼看着黎明已至,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旭日真乃人间浩然之气,光是望见太阳升起,一颗心就安定下来了。
“唉,不愧是清晨拂晓,山里的空气也太清新了吧——”
她张开双臂深呼吸。
嬴舟忍不住乜了一眼,“刚刚不还说深山会有鬼吗?”
“现在不一样啊,鬼都怕阳气。”
小椿迎着暖风舒展枝叶,望着前方灿金的稻谷交错招摇,山间小路蜿蜒纵横。到底是秋收之季,四处的田地谷物丰登。
她树叶搭凉棚地放远了视线,突然发现了什么,“嬴舟,那前面又有好些房屋,是个镇子!”
只当是她在大惊小怪,后者无奈道:“哪有这么快就到城镇了,村落而已吧。”
“不是啊,真的是座城。”
白墙青砖高低错落,一条长街铺满石板,隐有茶肆酒楼林立如森。
随着脚步渐近,她的兴致再度高涨而起,“你看你看,这儿也很热闹,有好多商铺。”
而嬴舟却并无喜色,他的眼神在此时此刻隐晦地沉了一沉。
正当艳阳大照之时,市集人来人往,喧阗繁华,两侧的糕点摊上,蒸笼热气滚腾,馒头包子大烧饼,味道层层分明。
他面容凝重地留意着身侧熙攘的过客。
小椿犹在盆里左顾右盼,目光辗转于街上叫卖的各色花草之中。
心想:“原来这城的人也喜欢种花。”
片刻后抵达了投宿之处。
随着嬴舟的脚步停住,她仰头又去琢磨面前的客栈,暗自点评道:
“这儿的客栈也叫‘福气东来’。”
精神抖擞的店伙计堆着笑脸招呼他们,“客官要住店吗?好嘞,二楼上房,您里边儿请。”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大伯在前方引路,他形容古板顽固,大概是行动不便,脚步略显拖沓,一双老眼却是不由自主地朝她盆中打量。
“这位公子。”他从楼梯间回头,“敢问家中爱莳花草么?”
小椿若有所思地暗想:“这客栈里也有个老大爷。”
嬴舟冷眼注视对方,剑眉细微地轻拧着,回答说:“还好。”
“诶,那就难怪了。”老者一声叹气,“这可是乔木的幼苗呀,不可做盆景养的,怎好在花盆里栽着呢?还是早早种入地里才是……”
……
进了客房,关上房门。
他依旧将小椿放到靠窗的桌案上,另一旁是养着几尾小红鱼的瓷缸。
后者得出了如是结论:“这里也爱养小红鱼。”
嬴舟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颔首示意她:“你怎么看?”
小椿垂首认真思忖片刻,问道:“嬴舟,每个城里的人族,是不是都长得差不多?”
少年终是将快要翻上天的白眼忍住了,他耐着性子将手肘搁在桌沿,“把你的掌心伸出来。”
她听闻,递来一片叶子。
“再伸出另一只。”
小椿依言照做。
嬴舟:“你自己对比,这两片叶子,是一模一样的吗?”
话语刚落,她连看也不看,便义正词严地反驳:“当然不是,你瞧瞧我这纹路,这颜色,这光泽,这……”
“好好好。”他打断,“既然如此,那不就对了?连你的两片树叶都不会有相同,被称为万物之灵的人族,能长得如此敷衍么?”
小椿觉得甚有道理,闻之先是恍然大悟,继而奇怪:“可我们昨天也来了白石河镇,你赶了半宿的路,难道现在还在白石河镇吗?”
嬴舟起身行至窗边,居高临下望出去,是神色毫无异样的镇中居民。
“不知道……眼下形势尚不明了。”
“很难说我们到底是在另一个白石河镇,还是,被困在了白石河镇里。”
小椿:“……什么叫,困在了这里?”
他不置可否的摇了摇头。
自己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异事。
按理今晨他们分明是从东面出城,向着日头升起的方向一路直行,可为何又会重新回到城西?
小椿托腮推敲他方才的一番话,再抬眼时发现嬴舟依然保持着此前的姿势。
“你在瞧什么?”
少年环抱于胸前的手抽出一只来指给她。
“柳树下衣帽摊的那个女人看见了么?”
花盆中的树枝听完,蛇一般把半个身子扭到窗前。
“按照昨天的发展,再过一会儿她要经过彩棚,而后被棚子里突然窜出的一只橘猫吓住,再掀翻卖活鱼的浅抱桶。”
小椿经他这么一讲,全神贯注地支着脑袋,茎端的叶片为了望得更远而微微弯曲……
很快,嫩叶便被远处乒乒乓乓的动静闹得缩了缩脖颈。
嬴舟好似就此确认了什么,转身准备出门去。
“你要去哪儿啊?”小椿终于从窗口把自己扭了回来。
“想再上昨日吃饭的店里看看。”
她正欲颔首,猛然意识到了一件事,着急忙慌地叫住他:
“啊……等等!”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倘若今天真的会重复昨天的一切,那岂不是……”
自己还要被浇一次羊粪!
小椿当即奋力地拍花盆:“带上我!”
*
街市上仍是欣欣向荣,行人与摊贩们互相飞溅着唾沫星子讨价还价,半大的孩童揪着自家母亲的衣摆,哭着闹着要糖吃。
沿途的所有细节,看上去就像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日光景。
——假如不是嬴舟已然经历过了一回。
“横穿这条巷子,迎面会有个老妇人带着他的小孙女找我讨钱。”
他压低声音,话才刚落,一只破碗便递到了面前。
沧桑憔悴的老人家轻轻颤抖:“公子,赏几个铜板,让孩子吃顿热乎的吧……”
嬴舟脚下没停,只动作流畅地往其中丢了一粒碎银。
小椿缩在他怀里,背后是一迭声的道谢。
她视线逡巡地观察四周,瞧着那些热情的小贩们凑上前吆喝生意,再瞧着沿途有说有笑的百态众生。
不知为何,竟莫名感到一丝毛骨悚然。
他们没有觉得异样吗?
这些人族,到底是真的还是幻象……
转眼已至城东牌楼下,郊外的路一览无余,两侧有竹林延伸开去。
还是一模一样的场景。
嬴舟轻掂了掂足尖,摆出一副活动筋骨的姿态。
早间出发,天色还黑着,没怎么注意沿途的变化,现下□□,他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有那么邪乎。
小椿仰起头,这个视角不太方便,只能盯着他的下巴。
“你还想再试试?”
“至少得搞清楚,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说完,他抬头端详着太阳的位置,定下方向。
哪怕仅是大步走,嬴舟加速之后也足底生风,小椿不得不抓着他的衣襟稳住身形。
花盆还是陶瓷的孔雀蓝,证明买过的东西不会凭空还回去。
小椿刚长出来的叶子也还在,那么这不知是结界或是术法的作用对他们而言应该是无效的。
身边的竹林渐次后退,依稀快到尽处。
前方的官道冷冷清清,满目是大片荒凉之景,放眼望不见一户农家,甚至连半只飞鸟亦不曾瞧见。
八方世界只听风响。
这份徒来的空无感持续了约莫有两炷香的时间,很快,嬴舟的脚步停下了。
小椿抬头一看。
不远处是金黄澄澈的稻田。
又回来了。
白石河镇。
作者有话要说:禁止套娃。
划重点——“当草木的,对于爱恨情仇会比较迟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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