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武库左近,廷尉大牢。
作为历史上第一个有明确记载的牢狱,汉廷尉大牢,可谓是恶名昭著。
在历史上,梁孝王刘武的谋士韩安国被捕入廷尉大牢,就曾于此留下‘死灰复燃’的典故。
从结果而言,那个刁难韩安国,从而成为背景板的狱卒田甲是幸运的。
但从田甲面对韩安国‘须知死灰亦可复燃’的提醒,做出‘老子不怕’的反应,也足以看出被关进廷尉大牢,在汉室意味着什么。
——不脱层皮,就别想出去!
实际上,别说脱层皮了,自太祖刘邦建立汉室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能从这廷尉大牢竖着走出去!
韩安国从廷尉大牢全须全尾的出去,便立马在史书上留下了专属于自己的典故!
如今,廷尉大牢之中便关押着自有汉以来,地位最高的一人——当朝太尉,绛侯周勃。
与历史上因‘密谋叛逆’而被文帝下旨捉拿时不同,现在的周勃还丝毫没有面对皇权时应有的恐惧。
原因很简单:周勃此次入狱,只是因为叛军一句可笑的‘太尉曾言’。
对此,周勃表示连解释都不用——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人,都能从这件事中得出‘叛军恐惧太尉,遂离间君臣’的结论。
反观周勃,非但不会因为这件事受影响,反而会猛刷一波声望:能把叛军逼到这种地步,周太尉果然了得!
这也是周勃唯一能得出的结论了——除了这个原因,周勃实在想不通,在丞相陈平怂恿下起兵的刘襄,为何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中伤自己。
在大牢中怡然自得,等待皇帝刘弘亲自来释放自己的周勃,显然还没有意识到,半年前对齐哀王刘襄的所作所为,究竟对刘襄造成了怎样的心里伤害。
既然自己是‘迫使叛军离间君臣’的正面角色,那丑角毋庸置疑,便是听信叛军所言,愚蠢的将自己关押于大佬的昏君刘弘了。
根据周勃的了解,小皇帝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正面形象受损,背负上‘昏君’的名头。
对于被关押在廷尉大牢,周勃丝毫不担心——周勃此时心中所想,是小皇帝前来‘求他’出狱时,应该如何从中获益。
看着周勃身陷囹圄,却丝毫没有慌乱哀求的架势,廷尉狱卒饶是‘见多识广’,也是拿不准其中利害,倒也没有太过于难为。
便是在这种微妙的氛围下,周勃终于等来了前来释放自己的廷尉吴公。
没有想象中卑躬屈膝的小皇帝,也没有意料中的正式道歉,周勃只等来了吴公一张冷漠的脸,以及默默无言打开铜锁的狱卒。
还没等周勃拿捏一番,吴公便已走出大牢,只留给周勃一个冷峻的背影。
“绛侯,请吧?”
绛侯!
“呔尔匹夫,竟如此羞折老夫?!!”
当今汉室,能在大庭广众之下绕开周勃的官职,直呼爵位的,撑死不过五指之数!
这狱卒居然···
满脸怒火的瞪向狱卒,周勃的眼睛,却被狱卒露出的那丝冷笑,以及狱卒随后的话语所刺痛。
“绛侯误解下官了。”
“还请绛侯移尊牢外,恭闻圣训吧?”
直到此时,周勃才朦胧的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由狱卒不软不硬催促着来到大牢之外,又复行近百步,周勃终于清晰的看见吴公的面庞。
髯须规整,眉眼祥和,却无时不刻透露出庄严。
“烦请绛侯规整衣冠,以闻天子诏谕。”
待等周勃在逐渐汇聚起来的百姓目光下跪下之后,吴公那独特的厚重嗓门,便响彻天空。
“齐悼惠王诸子欲王而不得,因一己私利擅起战事,扰民不得安居,诚大逆不道,获罪于天也!”
“绛侯周勃,得朕任用以为太尉,而不知汉官之责,不修私德,不识大体,口出狂言,其罪无可赦!”
“然朕得博士贾生进言,颇以为善,遂于此诏告天下,闲使民知。”
“自日起,凡爵关内侯上,秩二千石及上者,若罪,当由郡县上报廷尉,廷尉告于朝堂共议,方可罪之;郡县勿得下狱,勿得免冠,勿得用刑。”
“今绛侯罪重者甚,然其位尊,贸然治罪,或损汉官威严,以博士贾生之议,其令将相不辱,许绛侯勃闭门思过,以赎其罪。”
“留绛侯之爵,暂去太尉之职;待其知过者何,告罪于长乐,得太后赦,方官复原职!”
朗声诵读完刘弘的最终决定,吴公便庄严的将绢书卷起,双手举到周勃面前:“绛侯,接诏吧。”
看着眼前的绢书,周勃的面色从一开始的痴楞,到后来的若有所思,再到最后的暗含恼怒,终是咬牙接国。
“陛下不罪,臣感激涕零···”
※※※※※※※※※※※
在吴公奉诏前往廷尉大牢释放周勃的同时,刘弘正在长乐,拜会母亲张嫣。
准确的说,是将周勃入狱一事的内因外由,以及为什么要放周勃,为什么要通过这种方式释放周勃等等方面,都隐晦的告诉张嫣。
倒也不是为了让张嫣知道自己错了,而是刘弘想要张嫣尽快成长起来,成为自己在朝堂的可靠助力。
汉太后超然身份所附带的政治用途自是不必多言,对于皇帝刘弘的意义,也是不必赘述。
可如何让张嫣清晰明了的体会到这些事,与此同时又不扫张嫣的面子,这就让刘弘相当为难了。
再怎么说,刘弘此来的目的,都多少带些‘责备’的意味在其中。
无奈之下,刘弘只能选择欲盖弥彰,寄希望于张嫣能明白。
“儿臣有一事,欲禀母后知晓。”
若无其事的做个开场白,刘弘便浅尝遏止的点了句:“今日,朕已令廷尉解绛侯之禁,令其闭门思过···”
无论张嫣有多么幼稚,又或是刘弘多么成熟,母子关系终归是绕不过去。
在张嫣面前,刘弘首先需要保证的,永远是保持孝顺的形象,再说其他。
如刘弘所预料,张嫣原本淡然的面色顿时就显露出慌乱,虽然只有那一瞬间,但还是被刘弘精准捕捉。
“唉···女人呐···”
自知吓到母亲的刘弘,只能在心中扶额长叹,面上却做出一副乖巧认错地模样,轻轻跪在张嫣面前:“还请母后治儿臣之罪···”
见刘弘如此作态,张嫣明显做出打算起身的下意识反应,稍一停顿,旋即将刘弘扶回御塌之上。
“太尉之事,自是皇帝做主,哀家一介女身,却也不该擅自插手···”
闻言,刘弘只得愧疚的低下头:“母后容禀,绛侯之事,其间另有缘由。”
听着刘弘再一次在‘绛侯’二字上不轻不重的用上强调语气,张嫣也缓缓明白过来,适时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示意刘弘说下去。
“太尉之欲,皇儿自是知晓;母后回护之意,儿臣自也看的明白。”
“但母后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满带苦涩的长叹口气,刘弘便带着回忆的语调,将打好的腹稿一一道出。
“太祖高皇帝尚在之时,便曾以绛侯为后军之将;此等信众,开国勋臣几无出其右者。”
“然去岁太后驾崩,诸侯大臣共诛诸吕,绛侯便凭太尉之威煽调北军,以击未央!”
“朕念太祖高皇帝信绛侯者甚,乃遣使持节犒慰;岂料绛侯自知调军无名,竟欲夺天子节1···”
嘴上说着,刘弘不忘适时留下两滴泪水,旋即夸张的擦拭着。
“及至诸吕乱平,朕未及召见绛侯,便得淮阴、东牟二人持刃入宫,呵散儿臣之亲随护卫,迫儿臣饮毒酒一樽2···”
“幸高皇帝庇佑,儿臣饮酒未亡,方得以出宫,出城调军,以回未央···”
说到这里,刘弘已是泣不成声的再度跪了下来:“母后~”
“儿臣非不愿救母后,实乃丞相、绛侯逼迫过甚,儿臣心有余,然力有未遂啊~~~”
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哀嚎之后,刘弘顺势将脸贴在了张嫣的膝盖上,痛哭流涕起来。
而张嫣却是满带着惊骇,近乎痴楞的看着眼前的‘儿子’,不知该做些什么。
过了许久,待等刘弘已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几乎已经发不出哭声之时,张嫣灵魂深处的母性缓缓转醒,娇嫩的小手下意识向前身躯,摸上了刘弘的脑袋。
——连张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敢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举动!
但不知为何,一切都那么的自然而又祥和。
“皇帝受苦啦···”
终于等来这一句梦寐以求的话,刘弘长出口气,再次被张嫣扶回御塌之上。
“儿臣日思夜想者,亦大兴牢狱,以捕曲周、绛侯等乱臣贼子!”
“母后为儿臣一出胸中郁气,儿臣亦知晓,深念母后慈爱。”
“然绛侯终归位高权重,于军中威望甚高,门生故旧遍布天下;朝中又有丞相以为转圜,贸然治罪,终将落人口实。”
“且今哀王诸昆季起兵作乱,绛侯之事,更易为贼子之刀剑。”
“恰得御史大夫举贤,儿臣便以俊杰之议,斥绛侯罢官闭门,于外乃言将相二千石不辱,以安朝臣百官之心。”
言罢,刘弘调整一番紊乱的胡须,毫不突兀的将话题一转:“北平侯所举之俊杰,恰习黄老之言,若母后欲见,自可令人召见之。”
“此俊杰名贾谊,儿臣曾亲睹其言,端得一表人才,其学亦颇得北平侯之姿!”
见刘弘自然地将话题转走,张嫣下意识看了眼斜后侧,见亲宦李信深深低着头后,稍出一口气,笑着拉过刘弘的手。
“皇帝乖顺良孝,哀家甚是欢喜···”
——直到这一刻,张嫣才终于做出人生当中第一个决定:接受刘弘的孝心。
张嫣知道,刘弘今天来是想告诉自己,周勃的事不该这么办;张嫣也知晓,刘弘若是愿意,应该可以更早将自己带出那座阴冷的宫殿。
但看着刘弘眼角依旧未干的泪水,张嫣已经顾不得李信的提醒了。
刘弘能如此坦诚,且顾忌自己的颜面,已经让张嫣感受到久违的温暖——至少九年未曾体会过得关心,以及回护。
如是想着,张嫣望向刘弘地目光便越来越和蔼,视野中正擒泪而笑的刘弘,看着也越来越像曾经那个为张嫣遮风挡雨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张嫣甚至以为坐在眼前的,就是故去的丈夫!
‘罢了···便是假的,吾也认了···”
如是想着,张嫣便温言一笑,对身后的李信交代道:“传令御出,今日夕食,皇帝留长乐,同哀家共食。”
经历这一段并不短暂的变故之后,张嫣迷茫且慌乱的心绪,终于在这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身上,找到那一丝平稳。
张嫣也想明白了,如今自己贵为太后,又别无子嗣,在接下来漫长的一生当中所能倚靠的,也只有眼前的儿子一人。
刘弘地态度,也让张嫣心中的隔阂缓缓散去,即便刘弘非自己所生,张嫣也从刘弘身上感受到亲人的温暖。
到这一刻,张嫣才算是由衷的接受自己有了儿子的事实。
——虽非亲生,却胜似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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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这件事在史记当中有记载:周勃策反北军,正式在长安发动武装政变,并杀了吕产之后,后少帝确实派了谒者持着天子节慰问周勃;但朱虚侯刘章却试图抢夺天子节从而得以入宫,虽然没能抢到,不过刘章还是挟持着谒者,凭天子节顺利进入未央宫,斩杀了长乐卫尉吕更始;自此,长乐宫从内部高破,周勃才得以顺利杀入未央。
书中之所以说这件事是周勃干的,是刘弘故意说错——等张嫣打听到这件事是刘章所做之后,再结合如今刘章造反,就能很清楚的明白刘弘想表达的意思:刘章和周勃是一伙的!
2.史记记载,后少帝是被东牟侯刘兴居和汝阴侯夏侯婴接到了‘少府’,然后向代王刘恒说‘皇宫已经清理干净’,但结合汉未央宫遗迹的研究,不能发现汉少府就在少府内,将后少帝送到少府,并说‘皇宫已经清理干净’是不合逻辑的。
由于真实状况不可考,所以书中设定是:二人入宫并没有接走后少帝,而是直接鸠杀了后少帝。
感冒了,头晕脑胀,想着买药,成都这状况又不敢出门···
这一章从七点写到现在,才写出来。
昨天欠的我尽快补上,恳请大家多点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