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武元年元月甲子日(初一),刘弘终于迎来了登基之后的第一次‘元朔’。
元朔,顾名思义,便是元月的第一天。
按照汉制,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要举行朔望朝,一年共二十四次。
但每年的二十四次朔望朝,也并不完全相同——冬十月初一的大朝仪,以及元月初一的元朔,便是其中较为特殊的两次。
十月初一的大朝仪,属于汉室真正意义上的‘新年’,除了国家官方活动:大傩驱鬼外,还会有地方官员派代表抵达长安,向天子献上新年贺礼。
而作为理论上‘与刘氏共享天下’的彻侯勋贵阶级,也要向刘氏先祖,送上自己的祭品——酬金。
彻侯在祭祀中奉献的酬金,按照彻侯的食邑,大概按‘每百户食邑,献金一金’的标准。
除了这些极具迷信色彩的活动,大朝仪也同样保留了朔望朝‘议政’的特质。
如两个月前的朔望朝,就很清晰的表明:大朝仪,就是汉室的‘年初计划商讨会’。
在大朝仪期间,中央会就国家目前存在的较大问题进行讨论,并得出一个至少可贯彻一年的政治纲领。
而两个月前的大朝仪,又是大朝仪中较为特殊的一次——刘弘登基之后,所主持的第一次大朝仪。
所以在那次大朝仪中,刘弘与朝臣百官、功侯大臣不止讨论了内政外略,还提出了专属于自己的政治声音,并理顺了自己的皇统,以及江山社稷的法理。
相较于政治意味浓厚的大朝仪,元朔日的朝仪,则相对随意一些。
毕竟此时,汉室还在沿用颛顼历,元月并非是一年的首日。
所以元朔朝与平日的朔望朝最大的一处不同,便是‘天子亲耕籍田’,以及当晚在宣室殿的晚宴。
早上天还没亮,刘弘便在朝臣百官的簇拥下,来到了长安城外的‘社稷’。
与大朝仪一样,元朔日,刘弘也同样要携朝臣百官、勋贵大臣一起前往太庙、高庙祭祖。
除此之外,也同样要在社稷的祭神台,向天神太一祈福,以祈祷汉室接下来的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作为汉室神格排名第一的天神——太一神,其实就是后世为人所熟知的东皇太一。
春秋战国时期,东皇太一最受百姓信笃的,便是楚地。
如此说来,东皇太一成为汉室法定的‘天神’,也就不足为奇了——汉太祖高皇帝刘邦阁下,本就是楚人。
在朝臣百官的陪同下,按顺序祭拜过太一庙、太上皇的太庙、刘邦的高庙,刘弘终于来到了社稷外的御田。
在抵达社稷之后,刘弘又在奉常刘不疑的指引下,与朝臣百官祭奠了另一位古典神话中的人物:神农。
作为华夏历史上与农业关联最深的以为神话人物,神农在古华夏历史上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被华夏百姓摁上了‘保五谷丰登’的神职。
而天子亲耕籍田,在《周礼》当中便被称为:籍田礼。
根据叔孙通般《周礼》的记载,籍田礼需要在正月,天子与天下诸侯、百官一起祭奠神农,而后在都城以南的近郊,在天子的领导下,进行‘籍田亲耕’。
祭祀神农的祭礼规格,也是最高的‘太牢’,即:牛、羊、豕(shi,猪)各一。
而汉室的状况又略有些特殊——汉诸侯三年一朝,要让他们参加每年一度的籍田礼,无疑是说笑。
所以《周礼》中的这部分规定,在汉室变成了‘天子携百官共耕籍田’。
当然,如果有哪位诸侯王恰巧在长安,也会被皇帝拉去参加籍田礼。
而《周礼》所规定的‘都城以南之近郊’,放在汉室又有了一个巧合:长安城南郊,恰恰是宗庙、社稷所在。
所以汉室的籍田礼,也就形成了‘于社稷举行’的惯例。
按照礼制,一板一眼祭奠过神农之后,刘弘才在百官簇拥之下,来到了社稷之内,专门用于籍田礼的一块方形土地。
这块专用于‘天子携百官装模作样’的田亩,大约也就五十步见方,堪堪比得上后世的一块足球场。
按如今汉室的度量衡,这片籍田,应该不超过二十亩。
来到籍田田埂,就见新任内史,在历史上成为汉室丞相的故安侯申屠嘉,也手持一柄礼器级别的铜制锄头,来到了刘弘身边。
“正月元朔,天子亲耕籍田,以劝天下民从农耕~”
礼官一声嘹亮的唱和声落,立刻就有数位奉常礼官来到刘弘身边,躬身一拜,便拿起一根细绳,将刘弘宽大的衣袖绑在了腋下。
等衣袍被打整完毕之后,刘弘颇有些惊讶的发现:自己现在这身打扮,像极了后世漫画作品中,霓虹国的武士!
宽大的衣袍依旧俊美,但衣袖却被细绳绑住,使得宽大的衣袖不再碍事;细绳在刘弘身前、身后均呈现‘x’行。
只稍一思虑,刘弘便也释怀了。
——霓虹国,除了那一头奇丑无比的‘地中海中地’发型外,其余所有的文化,基本都是传承自华夏!
再多一桩服饰习俗,也算不上什么奇怪的事。
而那杆礼器规格的铜耒,之所以由申屠嘉递给刘弘,是因为在九卿当中,职责包含‘农事’的,恰恰就是内史。
——要知道内史的主官官名全称,是治粟内史。
与‘专责御辇’的马政负责人太仆一样,内史理论上最主要的职责,也是‘总掌天下农事’。
至于其余诸如统掌关中治安、户籍等工作,都只是次要的。
接过申屠嘉手中的的铜耒,刘弘便在公卿大臣的目视下,来到了籍田边沿。
“天子执耒,三推三反~”
随着又一声唱和响起,刘弘才规规矩矩的用手中的耒,在籍田上翻动着泥土。
在犁没有大规模使用于耕作之前,耒(lěi),就是华夏百姓翻土、松土的工具。
耒,状形类似一个‘y’,由一根主杆,和两支稍弯曲的尖杆组成。
在播种之前,百姓便会用耒松土,而后再将粮种播种在田亩之中。
实际上,耒这种落后的农具,在战国末期,曾短暂的被淘汰。
因为占据河南草原的秦国,曾一度大力发展牛耕!
而耒,也被秦少府的工匠们改造成了最原始的犁具。
所以耒,实际上可以理解为:由人作为驱动力的、更小的犁具。
至于为何会发生‘耒-犁-耒’这种开历史倒车的状况,则是因为:继承了秦大半制度、疆域的汉室,并没有继承秦所掌控的河套草原。
没有草原,就意味着牛、马奇缺。
缺马,让汉室长期处在‘欲立骑军而不能’的战略劣势;而缺牛,就使得战国时期,就已经在华夏大地出现的‘牛耕’,再度倒退回了遥远的‘石器’时代。
——耒最早出现,就是在华夏文明由原始文明,进入农耕文明的‘后石器时代’!
之后,随着铜的冶造工艺逐渐完善,华夏文明才从石器文明发展到了青铜文明。
但高昂的造价,使得青铜器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保留在了礼器、兵器,以及奢侈家具的范畴当中。
再加上铜本就更脆,更容易断裂的特性,使得华夏农耕文明,在进入铁器时代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以耒作为主要的农耕器具。
“真不是朕穷兵黩武啊···”
“哪怕是为了牛耕,朕也要把河套夺回来!”
暗自发出一声感叹,刘弘便缓缓倒退出几天,在田埂倚耒而立,饶有兴致的等候着接下来的进程。
——接下来,就是朝臣百官、公卿大臣,在籍田进行象征性的农耕作业了。
根据《周礼》的记载:籍田礼,以太牢祀先神农,在国都南面近郊行;天子执耒三推三反(返),群臣以次耕,王公诸侯五推五反,卿大夫七推七反,士九推九反。
而具体到汉室,天子三推三反、诸侯五推五反没有变化,但之后关于卿大夫、士的规定,就有一些不同了。
卿大夫、士,都属于战国时期所特有的阶级名词,而汉室,却并没有明确的‘卿’‘士’阶级。
所以,《周礼》中关于卿大夫的规定,在汉室,就变成了‘彻侯七推七反’;士,也变成了‘无爵之二千石九推九反’。
就如刘弘此时所见:在刘弘完成‘天子礼’后,还未离京就国的梁王刘恒站出身,执行了‘五推五反’的诸侯礼。
其中甚至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在完成第五次推、反之后,刘恒稍有些迟疑的回过身,对刘弘提出‘为汉臣,不敢称诸侯;恳请陛下许臣行卿大夫礼’!
对刘恒这番作态,刘弘心中自是满意无比。
经过小半年的相处,刘弘对这位历史上的文帝陛下,已经基本放下了心。
不得不说,此时方二十出头的刘恒,别的不论,起码‘上下尊卑’这一点,把控的极其到位。
或许在原本的历史上,刘恒这种行为可以被理解为‘扮猪吃虎’,但这一世,刘恒这般恭敬的态度,却让代王一脉,保留了仅存的一丝生机。
但满意归满意,刘弘也不可能答应刘恒这明显刻意的作态。
随着悼惠王诸子叛乱一事走向尾声,汉室的削藩工作,也已经拿出了大致方案。
包括左官令、推恩令等一系列削夺诸侯王权力的方案,都被摆在了朝堂之上,于公卿百官共同敲定。
不出意外的话,等二世楚王刘郢客逝世,楚国也被纳入削藩的范畴,汉室的内部问题,就将基本得到解决。
在这种情况下,刘弘不大可能在作出可以贬低诸侯王‘逼格’的事情。
——作为后世人,刘弘与便宜祖父刘邦最大的一处不同,就是刘邦要面子,刘弘要里子。
为了里子,刘弘甚至可以完全撇开面子不要!
如今,刘氏诸侯已经被磨去大半爪牙,刘弘已经得到了想要的‘里子’,也就不介意做些面上功夫,让诸侯王的逼格看上去更高一些。
“梁王高帝子也,今更为宗亲长者、诸侯之首,当行诸侯礼!”
只一句交代,刘弘便制止了刘恒的举动。
“卿大夫执锄,七推七反~”
在刘恒也退出籍田,来到刘弘斜后方后,便是如今在世的彻侯当中,食邑最高的一位,带头走入了籍田。
——年仅十九岁,却食邑万三百六十户的三世平阳侯,曹奇!
对于曹奇首先行‘籍田卿礼’,在场的勋臣彻侯大都是一副别扭的脸色。
但没办法——谁让人家食邑,在整个汉室排名第一呢?
而这样一个略有些违和的安排,自也是刘弘刻意为之。
在开国功臣次第死去,甚至有周勃、陈平这样食邑数千近万户的顶级彻侯绝嗣之后,刘邦那句‘山河永固,与国同休’,已经快成了汉室最大的笑话!
随着朝堂三公九卿十二人,史无前例的出现‘为侯者五四人’的状况之后,彻侯勋贵阶级对自己的未来,已经显现出了一丝击破。
审食其因内史之事,与博阳侯陈濞眉来眼去,自然是出于私人目的;但朝臣百官对此,却也大都持默认,甚至支持的态度。
——如今朝中,公卿是越来越不受重视了···
在这种情况下,刘弘自然需要照顾到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公卿彻侯们的情绪了。
——看,人家曹奇才十九岁,平阳侯却依旧是公卿中最显赫的一家!
想得到重用?
那就努力立下武勋,谋求更高的食邑吧!
通过这样隐晦的政治暗示,刘弘也能将自己的意图,间接表达给彻侯勋臣们:哪怕子孙后代没有本事,朕也会好生对待。
——看,平阳侯就是个鲜活的例子!
在曹奇之后,久居长安的彻侯勋贵百余人也都次第进入籍田,进行了专属于自己的政治特权。
而后,便是朝臣当中,无彻侯之爵,却有二千石之职务的几位九卿进入籍田,行‘士礼’。
相较于百余人的彻侯勋臣,行‘士礼’的人无疑少了许多。
——二千石,在长安意味着九卿以上!
而三公九卿十二个位置,丞相审食其、御史大夫张苍、内史申屠嘉、太仆陈濞、少府田叔都有侯爵;太尉、宗正、典客三个位置没人。
所以实际上,在籍田礼中行‘士礼’的,就只有卫尉秦牧、郎中令栾布、廷尉吴公、奉常刘不疑这四人而已。
“刘不疑···”
暗自呢喃一声,刘弘便下定了心思。
“找机会让刘不疑出去打一仗,安个关内侯的爵位吧···”
作为最开始追随刘弘的班底,刘不疑一直在奉常的位置原地踏步,再不给个爵位,多少也有些说不过去。
等这四人礼毕,正武元年的‘籍田礼’,才算是正式结束。
“陛下起驾,百官恭送~”
又一声唱喏之后,刘弘再度坐上了自己的御辇,驶向未央宫。
——回宫之后,便该是元月初一的元朔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