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样的功绩,还不足以证明冒顿在匈奴文化当中的地位的话,另外几件事,则足以简介直白的说明这一点。
——在成为匈奴单于之后的三十五年时间里,冒顿的单于大帐从未经历内部政变!
领导人在位三十五年,没有经历任何一场政变,或许在华夏人看来稀松平常——父死子替,兄终弟及,谁做了皇帝,大家忠于谁就是了。
但在草原文化当中,‘世袭制度’是有附加条件的。
就拿如今的匈奴‘太子’,左贤王挛鞮稽粥来说:身上留着的挛鞮氏王族血脉,以及左贤王的第一顺位继承资格,确实能让挛鞮稽粥在储位的争夺中,占据绝对优势地位。
但挛鞮稽粥这个‘匈奴太子’,和华夏封建文明的太子储君,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在华夏文明,皇帝驾崩,朝臣百官都会在第一时间拜谒新君,并陪同新君前往高庙、太庙祭祖,以确认皇位传承的法理程序。
而在群臣拜谒,告庙祭祖的程序走完之后,太子的皇位就算是坐稳了,皇位也具备了绝对的合法性。
但在匈奴,起码在单于大位的继承规则中,根本就没有‘上一代单于选了谁,我们就效忠谁’的说法。
看看从头曼时期,到武帝末年的这一段时间间隔内,匈奴单于之位是按怎样的规则传递,就能明白这一点。
——冒顿登位,是鸣镝弑父!
——老上登位,是在和自己的亲叔叔,匈奴右贤王的武装斗争中获得胜利,并宽宏的原谅了右贤王,才在极短的时间内稳定了匈奴高层的人心!
——军臣接替老上,同样是在登位之后,发动了对自己亲叔叔的武装政变,将右贤王所部势力全部清洗,把历史第一汉奸中行说流放北海,才算是坐稳大位!
光是这三位之间的政权交接,就已经带上了十足野蛮的血腥味。
至于军臣之后,匈奴更是差点被政变弄得四分五裂。
——公元前127年,匈奴单于军臣身死,作为单于大位第一继承者的左贤王于单,却被军臣的亲弟弟,左谷蠡王伊稚斜发动的政变逼得走投无路,只能投靠汉室······
对于‘匈奴太子’的归附,武帝刘彻也十分大方:封匈奴左贤王于单为涉安侯,暂居长安,待时机成熟之时,敕封为‘汉匈奴王’。
但在长安居住短短几个月之后,于单便蹊跷死去;次年开春,匈奴左谷蠡王伊稚斜在龙城召开蹛林大会,自立为单于,史称伊稚斜单于。
伊稚斜之后的三任匈奴单于,看上去都是‘正常得位’,但光是看看三个人的血缘关系,也就不难猜测出,这三次政权交接,匈奴发生了怎样剧烈的政局动荡。
——伊稚斜一生育有三子,长子乌维,是伊稚斜的继任者;
乌维在位十年而死,伊稚斜的次子句犁湖继位;
句犁湖单于在位一年而亡,接替句犁湖的,是伊稚斜的三子:且鞮侯单于······
也就是说,在伊稚斜死后,匈奴连续三任单于,其实都是在伊稚斜的三个儿子之间,以类似‘击鼓传花’的规律传递。
而这三位单于之后,匈奴政权交接时期的政变也是层出不穷,最终到西汉末年,匈奴一分为五,草原五单于并立······
在如此‘源远流长’的高频率政变传统下,无论是功勋卓著的老上,还是在位三十余年的军臣,也都没能逃过兄弟叔伯手足相残的命运。
但冒顿,确实绝对的例外!
在过去、如今,乃至于未来几百年的时间里,对于匈奴人尔雅,‘挛鞮冒顿’这个名字,都始终是不能直呼其名的在世神!
在整个草原,恐怕找不出任何一个敢在冒顿面前拔刀的人。
包括如今盘踞河西的月氏人,也同样不例外!
如此显著地成就,超过三十年的在位时间,超过六十岁的寿命······
这三点随便拿出一个,都是后世匈奴单于安身立民的根本;而冒顿却仅凭一己之力,便完成了这三个在草原近乎不可能的大满贯。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冒顿的一生,已然是圆满了。
非要说还有哪里‘美中不足’,那无疑便是南方的汉人还没被打断脊梁,以及河西的月氏人,没有被匈奴勇士亡族灭种。
在经历过去年那次‘在阳间和地府反复横跳’的神奇经历之后,冒顿纵是再怎么不愿意,也只能接受现实。
——撑犁神召回冒顿的日子,恐怕不远了。
为了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将仅有的两个遗憾弥补,冒顿在对外战略的选择上,愈发的焦躁了起来。
如果不是由于心态的变化,冒顿原本的打算,是正式开始交接权利,把月氏人留给自己的长子稽粥,好让稽粥可以借此坐稳单于之位。
至于南方的汉人,冒顿心里也明白:那样一个民众和善、百姓柔弱,却又极具韧性、血性的民族,根本不是冒顿一人,甚至几代人所能打败的!
尤其是汉人的皇帝,那是个顶个的暴脾气——就连汉人老皇帝死后,暂时替儿子掌控权利的女单于,都没让冒顿占到什么便宜。
所以对于南方,冒顿的态度还是比较微妙的。
——打是打得过,但绝对打不死;一旦汉人动员起来,再来一场平城之战,那就只会是两败俱伤。
既然这样,那还不如将视野放到别的地方,比如西边那些身娇体弱易推倒的国度。
至于汉人,只需要不时敲打一番,隔三差五掠夺一番,也就可以了。
冒顿的这个想法,原本得出了‘尽快解决月氏人’的结论;但韩王部毫无预兆的‘叛逃’,却将冒顿人生最后阶段的计划全盘打乱。
“哼!”
“狡诈的汉人!”
一想到这里,冒顿心里不由又涌上一阵躁怒。
没错,在冒顿看来,韩王部就是叛逃!
而在一个投降的汉人部族‘叛逃’回汉人的领土之后,留给冒顿的选择,也就十分有限了。
——要想继续维持在草原‘强者无敌’的威名,冒顿这匹年迈的狼王,就必须时刻保持强横!
无论任何人做出涉嫌挑战冒顿权威的事,冒顿都必须立刻马上以最强硬的手段,将那个愚蠢的叛徒剥皮抽筋,把他的脑袋制成酒器!
在这一点上,草原文明和华夏文明相差无多——无论是草原还是中原,任何挑战统治者权威的事,都必然会引来统治者的专政铁拳。
而这一次南下,大概率将是冒顿最后一次亲征,为自己死后的匈奴,留下一个相对安稳的局势。
此战过后,冒顿就要开始让渡权利,为即将发生的政权交接做准备了······
“云中那边,可有消息传回?”
冒顿冷不丁一问,顿时惹得一旁卑躬屈膝的青年赶忙跪倒在地。
“回撑犁孤涂的话:前日,右贤王自云中传回消息,乃言云中已被围困。”
“右大将也暗中传回消息,言云中一切入故······”
言罢,青年飞快的瞄了一眼冒顿的脸色,旋即将脸深深埋进了地里。
青年身着胡服,头上的墨丝被扎成一溜溜极具草原特色的小辫。
但那张方方正正的脸,却将青年的身份尽数出卖。
——汉人!
准确的说,是汉宫未央走出的宦官,如今在长城以南‘享受’万民唾骂的大汉奸:田丹!
在被和亲队伍带到草原之后,田丹废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得到了冒顿的些许信任。
田丹真正被冒顿视为‘可以完全信任的人’,是在几个月前,留守龙城,替冒顿监视馆陶阏氏的田丹,将韩王部与馆陶阏氏来往密切的消息告诉冒顿。
自那时起,田丹就不再被试做‘毫无价值的奴隶’;等韩王部叛逃,田丹更是直接被冒顿带在了身边。
正所谓宰相门房七品官,同样的道理,在草原也同样适用。
——作为匈奴单于的奴隶,田丹的实际地位,甚至比某些低级的贵族还要高!
如果撇开奴隶的烙印,田丹在冒顿心中的地位,恐怕不会比草原上的单个中小部族低到哪里去。
得冒顿如此信任,田丹也是不负众望,带着十二份的干劲,开始替冒顿处理起这些琐事来。
而冒顿口中,虽然问的是‘云中城有没有消息’,但话里的深意,田丹听得很明白。
——冒顿问的,是右贤王的踪迹!
现如今,‘单于身体不是很好,寿命即将欠费’的消息,几乎是成为了整个单于庭心照不宣的‘秘密’。
在这种情况下,处于单于继承顺位最前的左、右贤王二人,无疑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冒顿健在,自然没有人敢明目张胆的和二人眉来眼去;但在暗地里,草原诸部的小动作却是一点没少。
今天,某部族给左贤王送一千头牛,明天,另一个部族给右贤王送五千只羊之类的,已经成为了草原在今年夏天,最没有新闻性的消息了。
而现在,冒顿本人率军滞留汉室边墙附近,且左、右贤王都在距离不远处,在毫无钳制措施下‘自由活动’。
这种情况下,别说是身为草原霸主的冒顿了,但凡是个智力没有缺陷的统治者,都会不时查探这两个部分的动向。
而从田丹的话语中,冒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对于右贤王报告的消息,冒顿从来都是默认没听见的。
真正让冒顿放下心的,是在右贤王麾下,负责王帐护卫之责的右大将,对‘右贤王没有密谋造反’的信息给与了确认。
右贤王没问题,冒顿也就不再担心自己会死于政变了。
——右贤王如今率部包围云中,距离盐泽不过数百里!
而左贤王稽粥,却是在近千里之外的河南(河套),正解决重新跳出河西走廊的月氏人。
如果按实际路程考虑的话,左贤王稽粥若是想率兵攻击冒顿的单于庭,那就必然会路过云中。
而在匈奴,左、右贤王二人,是最最最不可能狼狈为奸的二人。
——想想就知道:你是左太子,我是右太子,咱俩都有机会做单于,双方根本就没有一致的利益诉求,反倒是全然相反的利益诉求。
这种情况下,左、右贤王要还是能走到一起,那要么是其中一个脑子有病,要么,就是两个脑子都有病!
冒顿很确定,自己的儿子绝对不是睿智,弟弟虽然不是很聪明的亚子,但也不可能做出那般匪夷所思的事。
左、右贤王都没有问题,冒顿的注意力,也终于集中到了此行南下的重点。
——跨过武州塞,攻打马邑的先锋部队!
“六······”
“不对,七日······”
喃喃自语一阵,冒顿便淡然的回到软塌之上,将眼睛缓缓闭上。
“这几日,白羊王可有消息传回?”
和‘单于决定传位左贤王’一样,白羊部在三驾马车中扮演监管者的事儿,也同样是草原人尽皆知的事。
白羊、折兰、楼烦三部此番南跨武州,虽然实际上是平起平坐,但理论上,白羊王在某些特定情况下,是具备‘统一指挥权’的。
作为三驾马车中单于庭最信任的那一个,马邑城下的消息,显然也是由白羊王且居送回的更可信一些。
至于冒顿为什么会有这么一问,也是草原游牧民族和华夏民族的另外一大差异。
——对于战争,草原民族几乎没有任何‘后勤补给’的概念。
就拿如今的匈奴来说,开战之前,每个勇士会领到十五日的口粮,之后的十五天,勇士们就会在自己的部族首领率领下,在战场中自由驰骋。
在这十五日当中,除非必要的情况,否则出征的部族根本不会和后方大本营联络。
单于庭也对这种‘队伍撒手就没,打完自己就回’的情况习以为常,只会稍微防备一下‘有人造反’的可能,便也任由队伍在外自由征战。
这也使得草原游骑的机动性发挥到了极致,不像中原的重步兵集群一样严重依赖后勤补给。
但冒顿万万想不到:恰恰是这一点骑兵优势,让‘先锋部队’被包围的消息,在马邑战役爆发之后第十二天才送到南池。
而在冒顿得到消息的那一刹那,包围圈内的匈奴先锋,已近弹尽粮绝,穷途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