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妇,面上皱纹丛生,脸色蜡黄,整个人着实一副病怏怏模样,奈何那双朝思涵落来的浑浊瞳孔,却稍稍有神,甚至还不住的在思涵身上打量,待得思涵被她盯得略微不惯时,她才咳嗽一声,沙哑而道:“寒舍鄙陋,长公主莫要嫌弃,坐吧。”
思涵神色微动,却无心而坐,仅是目光在老妇面上流转,低道:“不知,老夫人特意差人引本宫过来,是为何意?”
她目的性极强,脱口的嗓音也清冷直白。
老妇咳嗽几声,只道:“久闻长公主大名,是以想见见长公主罢了。”
是吗?
思涵眼角一挑,并不相信。 但面前这老妇,着实是犹如风烛残年,并无慎人与威胁之处,看似也并非像是恶人。
但她颜思涵的大名,也非远扬到连大楚的隐居之人也知,是以,这老妇之言,无疑是随口而言,并非真实。
“本宫历来不喜拐弯抹角,老夫人有话直言便是。”
思涵默了片刻,再度直白而问。
老妇略微努力的朝思涵咧嘴一笑,“长公主在老妇面前,无需戒备什么。如老妇这种人,若要伤人,也伤不到人。此番邀长公主来,的确仅是想见见罢了,再者,还有点东西,老妇一直珍藏许久,而今,也该是给长公主的时候了。”
她嗓音极为嘶哑,言语也极为费劲儿,待得这番话落下后,她突然咳嗽不止,剧烈难耐。
一旁婢子顿时面色一变,当即从袖中掏出一枚丹药塞在老妇嘴里,两手不住的在心口为老妇顺气,“老夫人慢慢说便是,切莫要着急。”
老妇强行止住咳嗽,蜡黄的脸却绷得通红,“高兴,我今日高兴。这盼来盼去,盼了多年的夙愿,终归还是要完成了。待得今日一过,我便能下去为我主子交代了,呵呵,交代了。”
婢子眉头越发皱得厉害,欲言又止,奈何却终归未再出声。
思涵深眼朝她们观望,听得倒是一头雾水,心底也愕然起伏,复杂连连,若非这老妇与婢子知晓她是东陵长公主,要不然,听了她们这些莫名的话,定要以为她们寻错人了。
“长公主可否过来些。”
正这时,老妇再度艰难断续的出了声。
她面上带着笑,连那双浑浊的双眼里也映着笑,似是从内心散发而出,朴实而又真切。
思涵深眼凝她,默了片刻,才缓步往前。
她行得极慢,老妇那热切的眼神,也直直的将她凝着。
待思涵站定在她榻前时,老妇才转眸朝婢子望来,“去将东西拿来。”
婢子为老妇掖了掖被角,这才转身至不远处的木柜中捧出一只盒子过来,那木质的盒子,通体发黑,似已有些年头了,只是盒子周遭却干干净净,并未染半许灰尘,想来自也是有人日日擦拭,保管得极好。
思涵垂眸朝那盒子扫了几眼,目光再度回到老妇身上,那老妇略微颤抖的伸手将盒子接过后,便转手朝思涵递来。
思涵眼角一挑,并无反应。
老妇咳嗽几声,笑着望她,“长公主,拿着吧。”
思涵深眼凝她,待得她两手颤抖得快捧不稳盒子时,才稍稍伸手接过,而待下意识的打开盒盖,却见这盒子里面,竟是几只玉镯与一只凤冠。
那凤冠,极是精致华丽,通体黄金,入目,金光闪闪,熠熠生辉。
她脸色顿时一变,蓦的抬眸朝老妇望来。
寻常人家,鲜少人敢制造凤冠,唯有宫廷之中,皇后之尊,才可打造如此精致的凤冠。但这老妇,却隐居在此,院子也破败衰然,并非像是富贵人家,如此,这盒中的凤冠与玉镯,又是从何而来?
“这些东西,皆是给本宫的?”思涵满目起伏,低沉而问。
老妇咳嗽着点头,褶皱的脸上皆是笑意,“是啊,都是给你的,也是传承给你的。我苟且了大半辈子,也算是完成毕生夙愿了,我家主子,也能安心了。长公主你,模样俊俏,气质不凡,老妇有生之年能见得你,能将这盒中东西亲自交给你,我日后便是亡了,也能安心了,能安心了啊。”
她语气极为艰难而又沙哑,但那嗓音中夹杂的释然与欣悦,却是全然不曾掩饰。
她似是发自内心的开心与释然一般,面上的笑容也真切难掩。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落在思涵眼里,却是惊愕而又复杂,全然无解。
“你送我这些东西,究竟为何?”她强行按捺心绪,忍不住再度出声。
奈何老妇仅是望着她笑,笑着笑着便咳嗽起来,极为猛烈的咳嗽。
此番,她咳了许久都不曾止住,婢子最初还能平静面对,待隔了半晌后,眼见老妇咳出血来,她顿时慌了,浑身也极是颤抖,整个人竟六神无主,只得发疯般拍打着老妇的后背为她顺气。
思涵瞳孔一缩,终归是忍不住再度上前一步,待得正要伸手探那老妇的脉搏,不料手还未搭在老妇手腕,老妇似如察觉一般,顿时缩手回来,朝思涵摇了摇,而后强行止住咳嗽,一边嘴角溢血的朝思涵笑,一变叹息道:“让长公主见笑了。老妇这身子本是不好,此番一高兴就止不住咳了。”
这话一落,那婢子也急忙扭头朝思涵道:“长公主且先离开吧。我家主子今日仅是为了见长公主,再将盒中东西交给长公主而已,而今我家主子之事已是完毕,便望长公主离去吧,我家主子如今,需得药浴了。”
婢子焦急难耐,额头都已漫出薄汗。
思涵满目深沉,默了半晌,袖中的手,终归未再伸出,仅是强行按捺心绪,朝老妇道:“无功不受禄,老夫人今日所送之物太过贵重,本宫,不可收下。”
这话一落,正要上前将盒子放在老妇床上,不料老妇急忙摇头,整个人顿时急得不轻,边咳边道:“不,不,收下,收下,收下……”
她焦急难耐,整个人都快要挣扎着起来让思涵强行将盒子收好。
“长公主,你且信我家老夫人并无害你之心,快将东西收下吧,要不然我家老夫人定会越发着急。望长公主收好东西,再迅速离去吧,奴婢这里,需得服侍老夫人药浴了。”婢子也在旁焦急出声。
思涵握着盒子的手再度僵了起来,待将老妇打量半晌后,她终归是缩手回来,极是郑重的朝老妇弯身一拜,“虽不知其中缘由,但这东西,本宫也不会轻易收下,而是先为老夫人保管。但得有朝一日老夫人索要时,本宫,定如数奉还。”
这话一落,不再耽搁,携着单忠泽一道出屋。
却待刚刚走出屋子院门不远,后方远处,竟隐约传来婢子绝望悲戚的哭吼声。
瞬时,思涵浑身一僵,骤然也觉手中的木盒竟有千斤般重。
冷风不住的肆虐,吹乱了满身的衣裙。思涵忍不住伸手理了理头发与衣裙,不曾回头,仅是再度踏步往前。
单忠泽满面复杂的朝思涵望来,犹豫片刻,“长公主为何会当真收下那老妇的盒子?”
思涵目光静静落在前方,眸色幽远,“心底一软,便收了。”
单忠泽眉头一皱,“长公主就不担忧其中有诈?万一这盒中之物……”
“将死之人,其言也善。”说着,叹息一声,“那老妇,并非坏人。”
这话,她虽语气笃定,但心底却是极为动荡无底。
总觉得,如老妇那般浑浊殷切的模样,认真而又欣慰,满身的和蔼与期盼,那般模样,真切得令人动容,却也脆弱得令人心酸,是以,她无端的觉得,那人并非坏人,更像是可怜之人。
再者,今日之事本是怪异连连,就像是所有的一切,都在将她朝这老妇的院中引,是以,这盒子,她算是接下了,老妇临死之愿,她颜思涵也算是替她完成了,而今日这一切的一切,待出得梅林后,那东临苍,自也该,给她一个详细的解释了。
思绪翻转摇曳,思涵步伐沉稳往前,逐渐远离。
冷风,却莫名的盛了几许,吹得周遭梅树肆意摇曳,待得思涵与单忠泽全然走远不见,那竹屋一侧的两人,才回神过来。
“你终归,还是将她引来这里了。”仅是片刻,那满身锦袍的男子转眸朝身侧之人望来,平缓幽远的出了声。
“若非你的协助,我岂能将她引来。”他身旁那满身雪白的男子也开了口,这话一落,转眸迎上锦袍男子的眼,语气沉寂清冷,“等会儿回去,切莫透露有关我的消息。”
“你还准备一直瞒下去?便是今日将她引来这里,甚至将那些东西交给她,你都还不愿告知她真实身份?”说着,眉头一皱,面上也夹杂了几许疑虑,“你既是心中有她,如何,不将全数之事坦白,再好生的,给她一个真正名分?”
白袍之人微微一笑,神色幽远清冷,然而面容上,却是煞气重重,阴森淡漠,“有些事,并非我不愿坦白,而是,时候未到。我之妻的名分,也非我不愿给,而是早已给了,但她,却当逢场作戏,不愿真心要罢了。”
说着,嗓音一挑,“今日我让你引她来,也因奶娘大限将至,我不过是要你引她过来让奶娘看看,从而能让奶娘安心离去。而今,奶娘已完成心愿,安心离开了,我此生,便再无牵挂,可安生行事了。也望你,回去后守口如瓶,不得对她透露关于我的半字,我之身份,待得时候到了,我自会与她亲自说。”
锦袍男子微微一怔,待回神过来,摇摇头,叹息连连。
“你行事历来雷厉风行,干脆果断,怎独独对她,也如此忌讳连连,举棋不定了?有些事,久拖并无好处。”
“特殊之人,当以特殊之法对待。再者,而今大计将成,我不可分心。”
锦袍男子越发叹息,“你心太大,计策虽是将成,但却生灵涂炭,杀戮太大,无疑是在与天下为敌!你可要想好了,一旦出手,便无回头的路,你当真,要与天下之人作对?成为天下人人皆知的冷血魔头?”
话刚到这儿,锦袍男子面上也极为难得的漫出了几许无奈,“往事早已过去了,而今太过计较,无疑是让生者痛罢了。与其阴森的活着,还不如去追求幸福。我瞧那东陵长公主对你并非无情,甚至今日她本不愿出宫,也是因你之故,才愿随我同行。你若能收手,一心待她,不愁安稳一世,但你若不收手,执意按你之计行事,也许你与她,再也回不到原点,这些,你可明白?”
白袍男子满目幽远,并未出声。
锦袍男子凝他片刻,忍不住再度叹息一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野心与仇恨,是否比她重要,你自行度量。这么多年了,你一直不曾为你自己而活,而今,倒也该为自己考量考量了。有些野心,并非适合于你,你若是收手,一切都还来得及,但你若不收手,你也自该知晓后果。再者,大英那边,已知你并未亡的消息,这些日子,兴许会伺机而动,我不敢书信于你,怕那人知晓你行踪对你不利,是以此番专程用计来楚,也是想亲口提醒你一声罢了。”
“时辰已是不早,你若再不去梅林,她该怀疑了。”
白袍男子默了片刻,低沉而道。
锦袍男子猝不及防的怔了一下,勾唇一笑,“罢了。我言尽于此,该如何行事,自是你之事。待得此番大楚之行落下,我便会回钟灵谷了,到时候你若想起我来,便去钟灵谷找我便是。我那后院啊,还埋了几坛子老酿,你若来了,我们再喝个不醉不归。”
说完,敛神一番,语气一沉,“保重。”
这话一落,不再耽搁,缓缓朝前踏步。
直至锦袍男子走远不见,白袍男子才回神过来,随即稍稍转身,满面阴沉凄绝的入得竹院院门。
天气易变。
今日出得行宫时,天空还晴空万里,阳光微暖,而今之际,天空却突然阴沉了下来,冷风也肆意拂刮,似要将人吹翻一般。
思涵与单忠泽,静静立在梅林之外,目光则幽远的落在前方的梅林,只见,冷风拂动,刮落了树上的红梅,瞬时之间,鲜红的梅花瓣层层飘落,血红一片,却也壮观之至。
梅林中赏花之人,开始一波接着一波乘车离去。
思涵犹如未见,身子安然而立,静默无声。
待得许久,那梅花林中,东临苍与侍卫才仓促出来。
思涵捏紧了指尖的木盒,瞳孔一缩,满目复杂的凝他。
东临苍俊容上倒是依旧挂着柔笑,抬眸间,眼见思涵观他,他咧嘴朝思涵笑得柔和,待终于行至思涵面前,他才平缓而道:“长公主怎在这梅林外了?今儿在下与侍卫倒是迷路了,在梅林中转悠许久不得出路,本还以为能如上次在猎场中一般偶遇长公主,从而与长公主一道出得梅林,不料长公主竟已提前出来了。”
又是迷路……
这话入耳,思涵面色越发清冷,目光,也肆意在他面上流转打量,并未言话。
东临苍满目柔和,面色毫无异样,待被思涵盯得久了,他才伸手掠了掠被风吹乱的墨发,甚至调整了一番锦袍,朝思涵柔柔一笑,“长公主这般看着在下作何?可是风太大,吹得在下仪容不整,极是狼狈?”
他笑得柔和,脱口的话语却浑然不着边,似在故意的绕弯子。
只是这话落得思涵耳里,却莫名觉得夹杂了几许心虚。是了,心虚,这厮虽表现得一切如常,淡定自然,但言语却是略显热络,便是那双落在她面上的瞳孔也略微闪躲,如此之症,不是心虚又是什么!
思涵心底有数,抬眸,目光朝前方那片梅林一扫,淡道:“这片梅林似也不大,东临公子便是迷路,自也不会兜兜转转的费却一个下午的时辰。”
她话语直白,语气也清冷幽长。
东临苍微微一怔,倒是当真顺着思涵的目光回头瞧了瞧那片梅林,随即笑了,“在下路痴,长公主自也见过了。再者,中途又被梅林美景吸引,是以走走停停的驻留赏景,便耽搁了些时辰。撄”
思涵眼角一挑,倒是着实佩服这厮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这话她听着都替他尴尬,这厮竟还能说得如此的一本正经,倒也是脸皮厚实,常人难以企及偿。
“梅林美景虽好,但梅林中出现的人,却是怪异莫名。”思涵顺着他的话道了一句,这话一落,眼见东临苍抬眸望她,她瞳孔微缩,也不准备拐弯抹角了,只道:“今儿东临公子刚送本宫一把梅花扇,但入这梅林后,便有人认出了这把梅花扇,引着本宫去见了一人。”
这话一落,她落在他面上的目光陡然一深,仔细打量。
他面色却无太大变化,平静从容,只是脱口的嗓音,却似强行增添了半缕讶异,“哦?还有人凭那梅花扇引长公主去见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