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虽是说得缓慢,但无疑是卷了几许不容忽视的阴阳怪气。
容倾这人的性子如何,他这些年自是了如指掌,但凡他看上的东西,谁人若是抢在他前面触碰分毫,一旦惹他不悦,这后果,自是难以想象。
遥记当初,他在容倾手里吃过的闷亏不少,这满身的媚骨风情能运用得如此淋漓尽致,也是因他那添血的刀子一刀一刀的在他脊梁骨上戳着,是以,不前进便要被他拿刀划,行事不让他满意便要用掌震。
世人皆见他江云南乃平乐坊头牌,乃平乐坊坊主最是宠爱之人,却终是不知,在这奢靡风月的宠爱之下,竟是何等的卑贱与肮脏,血腥与暴虐。
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不过是蒙蔽世人的假象,遮蔽他阴毒丑陋的心罢了。
甚至于,便是他江云南的身份,也都是这人一手捏造而出,蒙蔽众人的呢。
呵,呵呵。
心绪翻涌,满腹的复杂摇曳,升腾不止。手背的伤口,竟是突然间开始疼了起来,且这疼痛越发剧烈,一发不可收拾,骤然间,也令他心口发紧发沉,只道是门外宫奴那些补品送进来,许是他江云南的这手背的皮肉便也包不住了。
一时,唇瓣勾了半抹苦笑,却也仅是片刻,他便强行按捺了心绪,朝容倾点了头,随即故作淡定的再度转眸朝身后的屋门望去,平缓柔和的道:“进来吧。”
这话刚落,那道殿门便被人自外推开,几名宫奴端着补品鱼贯而入。
许是见桌上杯盏浪迹,茶水四溢,宫奴们倒是稍稍一怔,这时,容倾懒散随和的开口道:“方才江云南不小心碰到了桌子,打翻了茶盏,有劳几位公公先将桌子收拾一下。”
这话说得醇厚自然,温润有礼。
宫奴们面上的愕然之色这才纷纷消却,恭敬的朝容倾点点头,随即开始收拾起桌上的茶盏与茶渍来。
待得一切完毕,其余几名宫奴才将手中的补品端放在圆桌,随即也不耽搁,纷纷出言告辞。
整个过程,容倾懒散坐在桌旁,不发一言,江云南面色平缓柔和,瞳色波澜不惊。
待得宫奴们合上殿门并全数走远,江云南才转眸朝容倾望来,柔然一笑,“许是长公主见江云南这些日子对幼帝一直献血,是以便差人送补品过来让江云南好生补补身子,从而再继续为幼帝献血。”
说着,自嘲而笑,“本以为长公主既能被摄政王打动,想来也非薄情之人,是以也想着用好心好意的举措来打动长公主,惹长公主对江云南上心,不料此举许是终归徒劳了。”
容倾眼角微抬,漆黑懒散的瞳孔朝江云南肆意打量,不说话。
待得周遭气氛沉寂良久,容倾才薄唇一启,漫不经心的道:“长公主此人心性如何,本坊主自也是一清二楚,她既是对你疏离薄情,自然,也不会因你为幼帝献血而如此殊待于你。”
江云南面色微惑,“坊主之意是?”
“话已说得这般明了,你是当真不知还是与本坊主故意装糊涂?无论今日长公主突然过来,还是长公主突然差人为你送补品,都是怪异反常之举,本坊主方才竟差点信了你的鬼话,相信你并未与长公主接触与告密,但此际突然一想,长公主这那时候本该在御书房批阅奏折,且展文翼在此饮茶也未表露出任何反常与试探,是以,若说展文翼与长公主联合起来一道试探本坊主,无疑是……无稽之谈。”
江云南浑身一紧,面色顿时滞然。
容倾继续慢悠悠的道:“长公主能那般及时出现并扶走展文翼,本是怪异,且此番长公主对你这毫不上心之人突然上心,更是怪异。”
说着,目光微垂,懒散自若的在自己修长的指尖上滑落扫视,开门见山的问:“你今日离开那段时间,究竟做了什么,你是要在本坊主面前坦白,还是要本坊主差人亲自去彻查?嗯?”
这话入耳,饶是不愿妥协,似也没有任何退路。
若自家这坊主当真怀疑了,自然会差人彻查,那时候,饶是他百般狡辩,也抵不过证据的确凿。
如此,此际,终该要折弯了脊背,开始妥协?
瞬时,心口凌乱起伏,袖袍中的手也开始紧握成拳。
待得沉默片刻,他终是强行咬牙在容倾面前跪了下来,面上的柔媚风情全数散却,卑躬屈膝的道:“今日江云南的确去见过长公主了,只是因江云南无官无职,纵是太医院的人认得江云南,但也不会为江云南这平头百姓随意诊治,若非得长公主口谕与允诺,江云南便是去了太医院,也无济于事。”
容倾饶有兴致的朝他望来,“如此说来,你去御书房见长公主,是为了求长公主令太医院太医为你包扎伤口的口谕?”
江云南极是认真的点头。
御书房内就他与长公主二人,任凭自家坊主本事滔天,也查不到当时御书房内的对话才是。
而他此际,也算是只能咬准这点,强行在自家坊主面前保身。
容倾眼角微挑,漆黑深邃的瞳孔肆意在江云南身上审视打量,待得半晌,他才慢悠悠的问:“那长公主如何会那般突然的来你小院?”
江云南恭敬缓道:“江云南当时略微不慎,将皇傅在江云南小院之事说漏了嘴。”
“既是如此,方才归来之际,你为何对本坊主刻意隐瞒你见过长公主之事?”
江云南面色越发沉重,咬了咬牙,卑微无奈的道:“江云南仅是担忧坊主会因此而恼怒,是以,不敢多言。”
这话一出,容倾便笑了。
“你江云南,也会怕本坊主?凭你巧舌如簧,若要让太医院太医为你诊治,自是手到擒来,何来要问长公主要口谕?倘若你当真怕本坊主,今日,那展文翼在你小院之事,便是给你千百个胆子,你也不敢在长公主面前说漏嘴。”
说着,嗓音稍稍一挑,“可是入了皇宫,稍稍得长公主重视,是以,你便逆性大起,欲挑衅本坊主之威了?江云南,你可是忘记了,你这条命,乃本坊主给你的呢,便是你这身柔媚的本事,也是本坊主一点一点栽培与调教的呢,怎么,如今是攀附上了长公主,便让你忘了你真正的主子是谁了?呵,我该怎么责罚你呢?嗯?”
江云南浑身发紧,瞳色也跟着发紧,一时之间,心绪上涌沸腾,竟是突然有些不知该如何回话。
待沉默片刻,他才强行按捺心神,极是认真的道:“江云南之言句句肺腑,不敢有半句虚假,望坊主……”
不待他后话道出,容倾便漫不经心的出声打断,“欺瞒过本坊主的人,本坊主历来都不会轻易绕过。但你乃本坊主最是宠爱之人,本坊主对你,自然也是舍不得下狠手呢。”
说着,待得江云南下意识噎住后话,他勾唇一笑,笑得温润儒雅,修长的指尖朝江云南稍稍一招,“跪近些。”
短促的三字入耳,犹如追命索魂的厉鬼。
江云南心生无奈,叹息重重,只道是该来的终还是避不过,随即强行硬着头皮,故作自然的朝前跪了几步,容倾薄唇一启,再道:“且让本坊主瞧瞧你今日烫的伤势。”
江云南袖袍中的手微微一颤,自也是猜到了后果,随即强行按捺心绪,缓缓将受伤的手抬起,容倾则一手将他的手接过,修长的指尖犹如在剥花一般极是轻柔细致的将他手背的纱布解开,待得露出手背上那狰狞的伤口,他垂眸扫视两眼,笑盈盈的道:“今儿你这手背倒是烫得好看,你看看这血泡,晶莹剔透,模样倒是秀丽。”
从不曾有谁,能将狰狞的血泡形容成模样秀丽,想来这普天之下,也仅有自家这心性决绝冷狠的坊主才说得出来。
“血泡虽是秀丽,但终归是疼得。坊主若看过伤势了,可否容江云南将纱布缠好了?”
他故作自然的问。
这话刚落,容倾便再度轻笑出声。
“纱布既是已解,何来又再缠上的可能。你这血泡既是入了本坊主眼,本坊主,自然是要好生多看看,多体贴体贴你。”
说着,他另一只手指蓦的一动,江云南只见一道银光闪过眼睑,待得细致朝容倾指尖一落,竟见他指尖上竟不知何时多了枚寒光晃晃的银针。
他心口微微一沉,一道道容倾后续的猜测迅速积满脑海,却也仅是片刻,意料之中的,容倾握着银针,一个一个的将他手背的血泡戳破。
刺痛逐渐而起,虽不曾太过剧烈,但血泡逐一碎裂,鲜血再度溢出。
他眉头稍稍一皱,心口微紧,下意识挪开了眼,却待目光刚刚挪开片刻,手背陡然剧痛狰狞,竟令他整个身子陡然颤抖起来。
沉寂压抑的气氛里,他甚至听到了方才那一闪而过的皮肉撕裂声,随即,有大量温热的东西,自指头与指缝如水般潺潺滑落。
手背剧痛,似如断手般剧痛。
此际便是不转眸去看,也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本以为自己早已经历惯了这等体肤的折磨,却终还是未料,他竟也是有些怕疼的。
“啧啧,鲜血如花,血肉如芝,江云南,你且看看,你如今这手背,可是好看?”
正这时,容倾那漫不经心的嗓音犹如鬼怪般缓缓扬来。
江云南强行止住颤抖的身子,低声道:“坊主觉得好看便好看。”
这话一出,容倾则慢悠悠的道:“是吗?只可惜,如此模样,本坊主觉得还不够惊艳呢。你可还记得,本坊主有一条五色的虫子,那虫子极是嗜血嗜肉,也喜啃噬人的骨头,吮人的骨髓,你且莫要着急,待本坊主将那虫子种在你伤口里,你这手背,许是你这整个人,许是更惊艳呢。”
江云南瞳孔骤缩,心口皱颤,一时之间,所有的镇定终是全数崩塌溃散。
他江云南不惧伤痛,不惧流血,但独独惧容倾的蛊虫。
大英的蛊虫,历来是烈的,且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颓败感,他毕生之中经历过一次,便已惨绝人寰,再不想经历第二次。
“坊主当真要如此对待江云南?江云南对坊主效力了这么多年,一直追随在坊主身边,尽心尽力,如今坊主是要因为自己心底的那点怀疑,而对江云南如此残忍吗?坊主,数载在情分,终是抵不过一丝怀疑?江云南伴了坊主这么久,终还是在坊主眼里一文不值?卑贱如蝼?”
他抑制不住的紧颤着嗓子问。
却是这话不问还好,一问,竟勾起了容倾的怒意。仅是眨眼睛,容倾一把扣住了他的喉咙,将他的脖颈拉近,随即居高临下的望着他阴邪的笑笑,“你本是一文不值,卑贱如蝼,难不成还想着飞上高枝当人上之人?本坊主最初救你养你的初衷,便是为了以你为棋,满我之局。如今倒好,你竟敢违逆背叛本坊主,惹本坊主闹心。江云南啊江云南,这么多年了,你竟仍是不懂本坊主心性呢,本坊主虽惜才,但也绝情呢。既是你不能自行安分,那本坊主,便逼你安分就是了,本坊主相信,蛊虫加身,日日噬肉噬骨,那时,你便知何谓真正的棋子之命,也知,何人,才是你真正不可违逆且赖以生存的主子。”
嗓音一落,在江云南剧烈起伏的目光里,他蓦的松开江云南的脖子,随即指尖陡然冒了只细小瓷瓶,正要将瓶口对准江云南那血肉狰狞的手背压下,却是正这时,突然,不远处的殿门骤然被人一脚踢开。
突来的响动令容倾指尖一顿,江云南瞳孔猛缩,顿时瞅准时机拼力朝后翻滚,则是片刻,身子抵上了一双腿脚,滚动的姿势也骤然停歇,而待抬眸一观,则见身后之人,竟是满身凤袍威仪的长公主。
刹那,紧颤的瞳孔顿时酸涩。
这酸涩感来得太过突然,震撼抽心。
从不曾有过一刻,竟会因见到这东陵长公主而心宽慰藉,也从不曾有过哪一刻,竟觉如今这长公主光辉万里,闪耀温暖得令他差点落泪。
然而即便如此,他仍是在强行按捺心绪,嘶哑低声的唤,“长公主。”
明明是这女人今日反将他一军,害他在自家坊主面前遭受磨难,却又不知为何,心底对她竟恨不出来。
或许是她来得太过及时,间接的救了他一命,又或许本身对这东陵长公主就并无强烈的恨意与抵触,是以即便她如此设计他,他竟也不觉恼怒。
他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觉,心底在发惊发颤,一缕缕释然与慰藉之感又在层层滋长浓烈。
如此,各种心绪交织,五味陈杂,整个人僵硬如麻,不知反应。
“长公主怎来了?”
比起江云南的悲凉呆愕,容倾则稍稍理了理衣袂与墨发,端然而坐,温如清风的朝思涵出了声。
他面容俊美之至,神色自然,似是不因思涵的突然到来而诧然半许。
如此镇静之人,除了蓝烨煜之外,思涵倒是第一次见到。她在殿外无疑是将容倾与江云南后面的对话全数听了个明白,但此番突然踢门而入,这容倾,竟也未有半点被人抓包亦或是逮个正着的震惊与慌乱。
若非内心十足的强大,又如何能这般的从容淡定?
思涵心里有数,先是垂眸将江云南扫了一眼,眼见江云南满身狼狈,手背早已被揭去了皮肉,鲜血狰狞,她眉头微微一皱,差身后御林军将江云南扶起。
御林军恭敬应声,并无耽搁,顿时上前将江云南扶着退至一旁,却也正这时,容倾懒散而笑,漫不经心的问:“长公主以为这样,你就能救得了他?”
说着,嗓音稍稍一挑,慢条斯理的继续道:“江云南不过是风月之人罢了,卑微鄙陋,长公主莫不是当真瞧上他了?倘若当真如此,长公主可了解他?可知他真正的前事?又可知,这江云南虽生得好看,细皮嫩肉,但他那身躯体,侍奉过多少人,又或被多少人玩弄过……”
不待容倾后话道出,江云南已勾唇一笑,嘴角的血迹不断溢出,鲜血狰狞,然而他却似如未觉,一双深得不能再深的目光径直朝容倾锁着,低沉暗哑的出声打断,“前程旧事罢了,坊主如今再提有何用处?江云南的确卑微鄙陋,但也曾衷心过坊主,便是如今坊主对江云南无情,江云南对坊主也是敬重,不愿当面差坊主的台面。若不然,江云南往日经历过的那些,难不成坊主未经历过?坊主如今虽春风得意,儒雅俊朗,但也不是没人记得,坊主以前,也不过是平乐坊的小倌,任人欺辱霸凌,受尽千人骑,万人压?”
这话一出,容倾眼角一挑,俊容上的懒散温润之色骤然龟裂。
他稍稍转眸朝江云南望来,慢腾腾的问:“莫不是以为有长公主撑腰,你便可为所欲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