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分毫不作耽搁,直起身子便转身而行。
思涵眉头微微一蹙,深眼朝他脊背凝望,低沉道:“你与本宫既是从东陵同来,日后,自是要一道归去。如今本宫身边无人可用,你江云南便是本宫左膀右臂,是以,你为本宫行事时,也务必小心,待得事成之后并归得东陵,你要加官进爵亦或是寻找亲眷,本宫,皆准你帮你。”
这话是乃真心而言,是以脱口的语气也变得极是认真诚挚。
江云南面色微变,瞳孔内的所有情绪陡然僵住。
他足下也蓦地一停,脊背挺得笔直,似是情绪突然间太过涌动,一时之间,竟让他道不出话来,而待立在原地沉默半晌之后,他才薄唇一启,头也不回的低声问:“长公主突然如此言道,可是在可怜江云南?可怜江云南出身风尘却又在这大英不得好死,是以,便想给江云南一个身后名的宽慰?”
思涵微微一怔,深眼凝他。
他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候了片刻,继续道:“江云南为长公主所做一切,皆是真心而为,是以不奢求长公主怜悯,只奢求长公主记住。亦如江云南曾经与长公主所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如江云南这等风尘之人,卑微鄙陋,自是死不足惜,但江云南历来不曾真正轻贱过自己,也幻想去改变一切,长公主往日说江云南心思深沉,步步算计,呵,江云南如何不深沉,又怎能不算计,生长在风尘之中的人,早就习惯了步步为营,习惯了为自己谋划与算计,要不然,江云南早已死在容倾的手里,亦或是,死在平乐坊那些腰肥体阔的男人或女人身下。”
说着,嗓音一沉,叹息怅惘,“是以,江云南想凭己之力,改变一切,甚至于,江云南想光明正大,亦或是如同热血男儿般顶天立地的活着。只可惜,江云南看惯了风尘,看惯了男女之事,江云南也一直警惕着守住心思,提防着对任何人动心,奈何,世事就是如此喜欢愚弄人,江云南放来放去,提防来提防去,却终还是拜倒在长公主面前。便是长公主对江云南抵触疏离,但倾慕便是倾慕,心一旦陷入亦或是着了魔,无论做什么事,想着的都是长公主呢。江云南也不奢求长公主对江云南有所回应,也只求,这最后关头,长公主莫要怜悯江云南,而是,仅将留下当做一个可以护你帮你的男人,一个堂堂正正可以任你在危急之事依靠的男人,如是,而已。”
冗长的一席话,他说得极慢极慢。
然而这些话层层入得耳里,心境上浮,摇曳不定,一时之间,思涵也不知该如何对他回话。
这番话,他若不说,她尚且还不会真正对他怜悯,但他却误打误撞的说出了口,却是弄巧成拙,惹得她当真对他生了怜悯。
风尘之人,是以对所有男女情爱之事看得太淡太淡,且如江云南这般极是圆滑深沉之人,历经了所有情事的折磨,是以自该对所谓的男女之情极是了解与防备,却不料,这厮动起情来,竟也能彻底推翻理智,翻天覆地,连带性命都可不要的。
在她面前,他许是极在意尊严的,亦或是,极想给她留下一种正直的模样,只是他一直在努力帮她助他,一直在努力着他该努力的一切,但他终该是知晓,有些事并非努力便能达成,亦如,一个早已对别人陷了心的女子。
“长公主怎不说话了?可是江云南这番话,惊着长公主了?”
正待思涵沉默,沉寂压抑的气氛里,江云南突然回了头,那双满是深沉起伏的瞳孔径直望来,恰到好处的迎上了她的眼。
思涵神色微动,故作自然的垂眸下来,待得迅速按捺心神一番后,缓道:“本宫并未怜悯你,你乃容倾亲手调教而出,无论是能耐还是心智都是极高,何来轮得到本宫来怜悯你。”说着,嗓音一挑,语气越发幽远怅惘,“再者,本宫本是自身难保之人,此番还得让你帮衬着本宫,本宫处境如此,此际自然也无资格来怜悯你。”
眼见思涵说得认真,江云南皱着的眉头终是稍稍松懈下来。
待目光再度在思涵身上流转几圈,江云南继续道:“长公主放心,有江云南在,你定不会有事。江云南便是拼了这条命,也定会护你周全。”
他这话说得极是有力,甚至突然就信心充沛,整个人也瞬间精神开来。
待得这话落下,他再不耽搁,回头过来后,便迅速踏步出门。
思涵未再言话,兀自沉默了下来,待目光朝屋门扫了半晌,才缓缓回神过来,修长的指尖稍稍捉起了面前矮桌的茶壶,漫不经心的为自己倒了杯茶。
屋内,一片沉寂,但许是时辰已是不早,已有宾客陆续而来,是以隐约之中,也可听到从门外远处稍稍扬来的谈笑声。
这东临府极大,也不知江云南是否机灵,能跟着那些谈笑声而逐渐去得寿宴之地,倘若不是的话,江云南一个人在东临府蹿来蹿去,一旦被东临府的侍卫捉了亦或是绑了,她还得自行过去捞人。
思绪至此,心神也稍稍沉重,只是片刻之后,便又全然松懈开来,暗压着神经不再多想。
时辰渐逝,无声无息之中,两盏茶的时辰已过。
屋内的檀香已然灭尽,再无青烟缕缕,而呼吸之间,也能稍稍闻得自窗户迎来的淡风中略微夹杂着的清浅花香。
思涵神色微动,终是缓缓起身往前,整个人站定在了窗边,目光则顺势朝窗外那条蜿蜒而远的小道落去,幽沉四溢的观望,奈何时辰再度悄无声息的逝走,而那江云南,终是不曾归来。
今日天气无疑是大好,头顶阳光微烈,四方之中,淡金的阳光密布,颇有几许春意温暖之意。
这大英国都倒是奇怪,气候着实略微温暖,不曾如路途之中那般冰天雪地,寒凉彻骨。甚至于,院内各色的花也开得极盛极盛,繁花重重,入得眼里,自然是一片盎然生机的繁荣景象,只是周遭气氛太过紧蹙压抑,是以,便是繁花茂密,也拯救不了这满院的清冷与凉薄。
是的,凉薄。
人心的起伏不安,惴惴不稳,生死如何,只在今朝。这种紧蹙压抑之感,起伏沸腾,而在心底彻底蜿蜒起伏之后,便只剩下了一片凉薄,对未知的无底与凉薄。
不久,远处依稀有鞭炮声啪啦响起,瞬时之际,略微扰乱了周遭沉寂清冷的气氛。
思涵这才回神过来,抬头瞧了瞧日头,才见正午已至,想必那东临夫人的宴席,已然开端。
阳光越发有些烈,稍稍开始晃人眼了。
思涵眉头微皱,稍稍缩头回来,却是正这时,立在窗外不远的几名侍奴小心翼翼朝她望来,其中一人恭敬道:“长公主,此际可要传膳了?”
思涵眼角微挑,目光下意识朝那言话的侍奴凝去,并未言话。又许是她的瞳孔太深太沉,一时之间,那被她盯着的侍奴面色微愕,心有压力,随即浑然不敢与思涵对视,仅是急忙垂头下来,满身恭敬。
“不必传膳了,尔等其中一人,且先去寿宴之地看看,若有机会,便替本宫给东临公子带句话,就说,本宫有急事要见他。”
待得再度沉默片刻,思涵低沉无波的道了话。
侍奴面面相觑一番,终未拒绝,其中一人则当即应声,小跑离开。
思涵一直静立在窗边,兀自等候,只是那离开的侍奴竟也与江云南一样,一去不复返,便是她立在窗边等了许久,那侍奴也不曾归来,就如同烟消云散似的。
一时,心底的疑虑之感层层起伏,终是有些压制不住了。
则是片刻,她缓缓挪步朝不远处屋门行去,而待踏步出门,在场其余两名侍奴则快步迎了上来,忙道:“长公主此际可要传膳了?”
思涵满目幽怨,并未言话,足下仅是缓缓往前,绕开侍奴们便径直下了廊檐下的两步阶梯。
侍奴们面色越是一变,纷纷小跑上来站定在思涵面前,待得思涵前路被阻,下意识驻足之际,其中一名侍奴紧着嗓子恭问:“长公主这是要去哪儿?”
思涵淡道:“院内太过沉闷,本宫欲去院外走走。”
“长公主,公子今日吩咐过了,不得让长公主离开此院,望长公主听从公子之意,莫要外出。倘若长公主有何需求,尽可与奴婢们说,奴婢们定竭尽全力为长公主达成。”
侍奴这话极是紧蹙有礼,那语气中夹杂的焦灼之意也是分毫不掩。
思涵眼角微挑,面色终是全然沉了下来。这等来等去,不仅江云南一去不回,便是那婢子也一去不回,如今倒好,周遭沉寂,她静静呆在这院内,犹如被闭塞之人一般,不知院外的任何情形。
这般闭塞受困之感,无疑使得心底空荡不安,是以此际若再在这里坐以待毙的等候,说不准下一刻,突然便会有大群大英并未涌来也说不准。
不得不说,她终还是担忧江云南会落网,担忧东临苍为了不惹麻烦而将她出卖,到时候,她这东陵的长公主一旦暴露,许是大批并未都会涌来,强行将她捉拿了。
思绪至此,心境全然通明。 待得沉默片刻,思涵清冷的目光朝面前两名侍奴一扫,阴沉沉的道:“倘若,本宫此际执意要离开此院呢?”
她嗓音极是淡漠阴冷,语气中夹杂的威仪与强硬分毫不掩。侍奴们眉头越发一皱,面面相觑,随即双双跪身下来,极是为难的道:“奴婢们也是奉命行事,望长公主莫要为难奴婢们了。许是不久,公子便会来此与长公主见面了,是以,望长公主再在院内稍稍等候。”
思涵眼角一挑,浑然未将侍奴们的话听入耳里,她面色依旧阴沉,开口便阴沉沉的道:“你家公子如何吩咐,自是你们公子自己之事,但本宫今日,自然是要出得这院子,尔等别想着阻拦。”说着,瞳孔一缩,嗓音微微一挑,“尔等是自行让开还是要本宫出手逼你们让开?”
“望长公主三思。公子也是为长公主好,望长公主莫要冲动。”
侍奴们面色越发一紧,脱口的语气也变得极是焦灼紧促。
奈何这话一出,尾音都还未全然落下,思涵便已突然伸手,修长的指尖蓦地在侍奴们身上飞点,则是顷刻之际,侍奴们面色一白,浑身一软,整个人彻底软倒在地。
她们浑身受制,心快跳到了嗓子眼,奈何心绪浮动,身子却做不出半点反应,甚至几番努力,唇瓣都难以动弹半许,更别提开口再劝,她们仅是努力的转动着瞳珠,焦急担忧的朝思涵凝着,奈何思涵却全然不曾朝她们扫望,仅是稍稍理了理被风拂乱的袖袍与额发,随即再不耽搁,缓步往前。
清风迎面而来,花香浮动。
谁曾想,如此清幽别雅的气氛,竟是暗藏汹涌,剑拔弩张。
思涵心有沉浮,一路往前,足下行得极慢,浑身警惕。
昨日也仅是跟随叶航在这东临府稍稍走了一遭,再加之东临府内道路蜿蜒,错综复杂,是以待得离院不久,思涵便已全然迷失方向。
不远处,笙箫声也逐渐停歇,再度响动,这偌大的东临府内,也全然恢复了沉寂,无波无澜,四方平寂,着实也让思涵无法再循声朝那宴席之地靠近。
她眉头紧皱,心思越发冷冽森然。本也是打算中道寻个侍奴领路,奈何奇怪的是,一路行来,周遭竟无任何来往的侍奴,反倒是,入目之处皆为空空如也,毫无任何人烟踪迹。
思涵静立在原地,心有叹息,待得沉默半晌,终还是硬着头皮往前,此番本也是要谨慎小心的误打误撞去寻宴席之地,却不料,待得绕过两条蜿蜒小道之后,前方竟豁然开朗,一汪碧湖波光粼粼,澄澈之至,而湖面,一只亭子出水微高,亭内纱幔纷飞,清幽别雅,而那亭子正中,一抹颀长修条的人正立在亭子边缘,脚尖都已悬在半空,乍看之下,颇有几分厌世悲戚的跳湖之势。
瞬时,思涵面色微变,心底稍稍一怔,而待再度仔细将那亭内之人扫望两眼后,心底莫名增了半抹不详之感,随即正要循着心底的感觉迅速走远,不料足下才刚刚加快步伐,突然间,一道醇厚干净的嗓音蓦地扬来,“姑娘且慢。”
这话入耳,思涵足下下意识顿了一下,却也仅是片刻,她便瞳孔一缩,继续迅速踏步往前。
“姑娘。”
那人仍在呼唤,片刻之际,身后便有脚步声小跑跟来。
思涵当即回头一望,则见那本是立在亭中之人,竟已迅速的跑出了亭子,整个人直朝她这边奔来。
她心口蓦地一紧,再度迅速往前,只奈何,任凭她如何加快步伐,亦或是任由她动用内力的速跑,那身后之人,依旧是稳稳跟随,浑然未有走散之势。
“姑娘姑娘,你且莫跑,在下,在下有事请教姑娘。”
依旧是纯透的嗓音,似如澄澈之水,毫无半点杂质。
这是思涵听过的最为干净的嗓音,只奈何,纵是这嗓音极是入耳好听,且也极容易惹人好感,奈何,这人一路跟她而来,便一路扯声吼唤,且那嗓门无疑是扯得极大,大有将周遭之人全数惊动之势,思涵心有无奈,对那人嗓音的半点好感,早已被他这一路的叫唤全数击散。
待得再度迅速跑过一挑道后,而闻那人的脚步声竟是越来越近,她面色越发一沉,身子骨终是停了下来,随即指尖灵活而动,匕首一现,待得身后之人彻底靠近她背后之际,她蓦地转身,噌亮的匕首陡然恰到好处的架在了那人脖子上。
瞬时,那人急忙停步,双目瞪大,怔怔凝她。
此番离得近,思涵清楚见得,此人面容极是俊朗,瞳色虽有怔愣,但却是干净纯透,那眼神仿佛如同孩童一般,天真纯洁,不曾夹杂任何的世俗之气,只是,这人的面容与身材,又在全然昭示着,此人已是成年,且俊美朗然,俨然是翩跹君子之人。
“姑娘,刀剑无眼,可否先将匕首拿下。在下,在下仅是今日来贵府赴宴之人,且在这府内迷了整整三个时辰的路,是以心有焦灼,便想,便想朝姑娘问问路。”
正待思涵朝他打量,他噎了口口水,极是有礼的朝思涵出了声。
大抵是方才追得急促,他头上束发的玉冠都已歪倒几分,呼吸也稍稍急促,似是累得不轻。
思涵架在他脖子上的匕首分毫不动,冷眼凝他,“你是何身份?”
那人深吸了一口气,缓道:“在下乃东临苍的至交。”
是吗?
思涵瞳孔一缩,“既是东临苍至交,想必自是入过这东临府多次,何来竟还会在这东临府迷路三个时辰?”
这话似是戳到了他尴尬之处,他眼角抑制不住抽了抽,面上一片无奈与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