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九块五,李茂,朱三和泥浆组两个成员一共六人上了船。
这边唐平五个人和史步辽张伟一起,在河堤上的搬运石块。
杨羽回养鱼组拿渔网和鱼叉,顺便准备把个养鱼组整组的人都带过来。
唐平让两个泥浆组的二人跟着石头他们上船,行船先到沙洲,放下两个泥浆组的人去挪水炮,再立即调头操着桨,向机船方向快速划去。
机船进了这边河道,正慢慢的靠近,船上的人也看见石头的船正在向他们靠近,这艘船大概二十多米长,中间是个空的货仓,还没装上沙,石头见了心里一乐。
机船上站了七八个人,石头看见离开他十来米,一艘大点的渔船被挂住了。
两个机船上的人正在家来挂住渔船的钩子,铁钩一头是铁链,钩一收,渔船就和机船分开了。
渔船上,女娃的父母正站在一起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那个中年男人有点面熟,石头想起来,几个月前,就是他到大队田边买小吃,还被抢了。
他还看见女娃站在父母身前,还是穿了那件黄格子的小西装和一条单裤,河风吹得她的裤子一阵阵抖动。
石头看着这场面,眼睑下方的脸颊皮肤上,也跟着颤动了两下。
机船上,有两个人各自端着一把管子黑长的双管枪,一人穿件黑皮衣,一个剃着平头的二十来岁的男子端着枪口对着石头的船,居高临下地问道,“干什么?”,身后那几个人,也都看着石头这条船。
“老板。你好啊。”石头大方的笑道。
“干什么?”平头说。
“我想跟你们换点东西。”石头笑道。
“不换,走开。”平头拿枪挥了下。
“我们有河沙,老板。”石头堆着笑。
“沙?你们哪来的沙?”平头的枪低了下来,继续问着石头。
“我们几个是这农场改造的,还有些日子就回去了,专管这河堤上的哨卡,发现挖沙就要举报的。”石头笑嘻嘻的说道。
一个穿着皮衣,身上还不忘加了件军大衣的中年男子挪了两步,走到机船边,打量了下这四个人,说道:“我们不是挖你们河道,你们那不能挖,我们懂,我们挖对岸的。”看来这个人还真懂政策。
“我知道,老板。但是我们管着这段,我们倒希望你来挖,这里的河沙几年了都。”
“有好几年了???”中年男人问道。
石头说:“对啊,一直空着那,没船来过。我们想让你们挖,一上午走两船没问题,我们就想要些个烟酒肉吃,这里头我们吃不到。
你们别挖河堤边的,顺着沙滩中间,那里多,挖河堤这段可不行。”
“你几大队的”,中年男人问。
“五大队啊”,石头回答道。
“嗯,你等下”,中年男人离开了船边,估计是去跟人商量情况。
石头四人在船上等着,他看见那个平头点了根烟,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四人,手上的枪还是对着他们的小船。
那一对黑黑的管子擦得铮亮,两个黑咕隆咚的枪口像一双魔鬼的眼睛一样瞪着石头四个。
石头的一双眉毛轻轻上挑了一下,他不愿这样看着平头的枪,他堆着笑厚着脸皮对平头说,“大哥,能不能先来几根烟,就是不做买卖,也让我们抽几根,跑一趟我们也不容易啊。”
平头瞥了一眼石头,“为啥被抓啊?”
“打架!”石头比划了个打拳的动作。
“打架?就你那样,还打架,你打得赢谁?”平头一边讥讽着,一边打量着石头。
石头里面光着膀子套了件棉袄,外面罩了件破军大衣,来的时候故意拿了块泥巴抹在脸上,尽量让自己难看些,还特意把大衣的扣子扣错,一截衣服角拱起来,看上去土里吧唧的,傻瓜一样。
“我傻嘛,喝了点酒,上了头,就干起来了,这不就到这里来接受政府改造么。”
“哦,出来混么,还是得聪明点,要干,你也得干点有出息的,就算是打打杀杀,也得有点意义,总要图点啥吧。”平头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些,没有绷得那么紧。
“大哥说得真是,那是肯定得像你们这样,做大买卖啦。”石头咧着嘴,不忘了耸下鼻子。
“我们嘛,也就是小买卖,要是能合作,你们也不吃亏不是么”。平头用手指把剩下的小半截烟头往河里一弹,漫不经心得说道。
烟头被河风吹了一下,越过石头的头顶,落到河面上,有点烟灰落在了石头的光脑门上,石头的眼珠微微向上迅速动一下,眼光一闪,插在大衣里的左手微微握了下拳,又立即松开了。
“那到是,那到是,嘿嘿。我们想法可也没那么多,就图点烟酒菜钱。”石头还是满脸堆着笑。
“你能有点出息不,还没跟人家谈好,就跟人要东西,你咋不去翻垃圾堆,那里兴许有几个烟蒂儿。”九块五在一边没好气的接了句,假装数落石头。
“操,你没翻。上回那烟头让你一人拿了,妈的。”说完石头假装擦了把鼻涕。
平头斜眼看了下石头,又拿眼光斜着扫了一下船上的四个人,看到朱三的时候顿了下,从裤兜里掏出半包烟扔到石头船上,“拿去”。手里的枪还是对着他们的小船。
石头说了声“哎哟,谢了谢了,”弯腰拿起烟,立即在船里给朱三,李茂,九块五一人一根。回头又对平头说了句,“大哥,谢了您了。”平头摆了摆手。
石头点烟的时候,瞥见渔船上女娃正站在船舷边,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他,他转过脸,不看渔船。
石头烟没抽完,那个中年男人回到机船边,他蹲了下来,看着石头,“刚才渔船上的那个光头干嘛的。”
“哪个光头?”石头一听就知道是问唐平。
“我们只是把渔船挪开,又不伤他什么...”中年男子正要接着说下去。
“渔船我们不管,”石头截了他的话,不打算顺着这个说下去,“你们挖沙,我们几个赚点烟酒,你们每天给我们几条烟,再买个四五瓶酒就够了。”
“还要点腊肉,”九块五在一边嚷着。
“不行,五瓶少了,得七瓶,我自己就要喝一瓶多,烟我要两条,我那段沙多。”李茂站起身扯了把石头,又转眼对着中年男人说道,“老板,七瓶酒。我那段堤长,他说了不算。我得多点,我要两条烟。”
中年男人不耐烦得摆了摆手,“那个等会说,你们能在这守多久?”
“五个月”,“三个月”,“四个月”,“六个月”,四个人叽叽歪歪的答道。
“哦,你们跟渔船那人熟悉不熟悉。”中年男人指了下机船身后那两艘渔船,问着他们。
“见过,不熟悉。干嘛?跟他们有什么关系。”石头摸着后脑问,面上一副茫然的表情。
“挡了我们船道,拖过来了。”中年男子说这话时,看着石头的眼睛。
“干嘛,他们捞他们的鱼,你挖你的沙,不相干的。”
“嗯。”中年男子没有在石头眼里发现什么,也不愿多解释。“刚才那个光头游泳过来想解开我们挂渔船的钩子。”说完,又拿眼睛盯着石头的眼睛。
“哈哈,这么好玩。
怕是跟这船上女人有一腿吧。”石头张开嘴笑道。
“那个人不是我们队里的,农机连抽泥浆的,没事,那小子归我们管,他们到沙洲得我们搜身,老板要是多给个一二百,保管什么事都没有,哈哈哈。”石头仰头咧着嘴,一件扣错了扣子的大衣翻开,里面的棉袄被撑得口子一开,里面露出个肚脐眼来,那肚脐眼边上还有坨泥巴。
中年男子忍不住“哧”的笑了出来,马上又忍住。
人会上当,只有两个原因。要么过于自信,要么过于无知。通常,人们习惯用经验来判断事物的发展过程,可有时候,欺骗你的,就是你的经验。
经验会告诉我们应该这样,不应该该那样。但是经验,有一个局限性,它的试用范围,仅限于它经历过的。一旦遇见全新的,它便失去了价值,甚至带来损失。
“怎么了,老板?”
“没什么。这样,我们开进去看看,沙子多,就装点,给你们每人五十块钱,我给现金你们。你们自己去买,你们那也有小卖部啊,我们没时间带那么多烟啊酒的。”
“哦……那……”石头假意转身对着李茂说,“怎么样”。
“不行,五十块太少了。”李茂不同意,憋着嘴跟中年男子讨价还价,“一百块”。石头假装说道,“五十还少啊。”
“你知道个屁,一吨沙一百,他这船能装几十吨。”九块五在一边搭腔。
“什嘛......”
石头和李茂一起看向中年男子。
“挺懂行情么,每人八十吧,我们也冒风险。”中年男子站起身,身边另一个端着枪穿皮衣的秃头男,对着中年男子说,“不会有诈吧”。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俗话有时候是一点没错,女人是头发长,见识短;男人是头发少,心思多。
这秃头的心思要稍微多些,不过就眼前这帮被关傻了的劳改犯,他还倒真不在乎,只是为了在老板面前表现下自己的谨慎而已。
“渣?这边的河沙你随便捞一把,一点渣都没有,干干净净。”石头插嘴道。
“先八十吧,沙子如果多,再多给点给你们也不是问题,我们进去看看再说。”中年男子说了句订板的话。
“好的,老板真爽快,老板,能给点定金么?你随便给点意思下,我给你开道,你跟着我船走。”
中年男人从大衣里抽出一叠蓝色的百元票子,清一色的四人头。
石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口水都快就出来了。男人抽出两张,其他的放进大衣,蹲了下来,礼貌的把身子趴在船舷上,递了过来。
石头伸手接过来,“老板真好。”
不远处的渔船上,虽然听不清石头和机船上人的人说什么,但是女娃能看见石头伸着手接过中年男人的钱。看到这一幕,她转身走进了自己的船舱,从舱里的鱼篓里拿出了两只甲鱼。
接过钱,石头对着中年男子说,“我们走前头,你们跟着。”
“不用,你们走你们的,这河道我知道走。小船吃水浅,跟着你们反而容易搁了船,装好了,你们过来收钱,不会少你们的。”
“爽快。我们在堤上把风,有什么情况立即跟你们说,走了哈,”石头冲中年男人摆摆手,又瞧了眼跟机船分开了的渔船,女娃正站在渔船边,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正用眼睛盯着石头。
突然,她提起两只甲鱼,用力朝石头的小船甩了过来。“咚”的一声水响,甲鱼在离石头的船大概七八米的位置被扔到了水里。
石头立即转过身,坐回船里,跟九块五说了句“走”,然后四人划着桨,离开了机船。他每划一下桨,就想像着,落下的一桨都拍在那个平头的脑袋上,砸在那个中年男子的脸上,插在那个解渔船钩的人的脖子上。
一下,两下,三下,老子砸死你们这帮狗日的。
朱三瞧见女娃把甲鱼扔了,咬了咬牙,“那个平头落我手里,我能打他三天,操,老子从没抽过对我扔在地上的烟。”
“不是地上,是船上”。九块五接了个嘴,“呸”,他吐了口唾沫到河里,“就冲他斜我三眼,我能喂他吃十斤牛屎。”
“管他,诈过来再说。我他妈都想弄死他,给八十,妈的,太黑了。”李茂咬着牙说道。
对李茂来说,最大的侮辱,就是少给了二十块钱。二十块钱,什么概念?那可是十包方便面和三包南方香烟,再外加一瓶李渡高粱和二十个馒头的价格。若是不要馒头,再减去一瓶酒的话,李茂还能花个十块钱,跟卖馒头的花姐亲两次嘴。奶奶的,实在是令李茂愤怒,太愤怒了。
石头一边划船,一边小声说:“绞了他们的船,拿网一套,活捉了他们。”
“他们放枪呢?”李茂问。
“堤上修堤石头成堆,我们躲河堤内侧,拿石头砸他们,二十多个人,每人每分钟十五块石头,一分钟三百个,五分钟下来,就是一千五百块石头,砸死那些杂种,拿眼斜我?我斜你妈了个巴子!”九块五一边说一边咬着牙算着这笔石头帐。
“先上去再说。”朱三小声说道。
渔船渐渐的远去了,停在沙洲上,它在思考它的命运,带着失望和无奈,带着痛苦和愤怒,它停在沙洲边上。
“给我几十分钟,别走。”河堤上的石头看着渔船,心里念叨着。
那帮沙霸,真的应该感谢渔船,石头也应该感谢渔船。渔船一直没有走,孤零零的停在沙洲旁,像是在期待什么。如果渔船走了,石头就打算用另一个方法,处理沙霸。那石头这群人,就是另一种命运了。
有的人,可以被收买。有的人,可以被出卖,可是总有一种人,既无法收买,也无法出卖。渔船上的,就是这种人,石头这群人,也是。
对石头来说,渔船上坐的——是神。而今天,那个神,生气了;那个神,扔掉了他的礼物,也扔掉了对他仅存的一点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