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斐不吭声了。
是的,在他看到哑叔写出来的“孤臣”二字时,心里积压多年的疑惑就全部得到了解释。
他的父亲,明明可以采用更加柔和的手段,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结果却偏偏选择了最难走的那条路。
以前他只觉得是父亲被权力蒙蔽了双眼,所以才会做出那么多不合常理的事情。
可现在看来,似乎他的父亲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这样做的后果。
他的父亲是故意而为。
因为孤臣,就是要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独自行走在布满荆棘的道路上,负重前行,即便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也绝不能后退。
顾斐说:“我爹是个好人。”
这句话,说得很轻很轻,但江微微却清楚地感受到了,那句话中隐藏着的沉重感情。
江微微蹭了蹭他的脸颊,无声地给予他安慰。
整个下午,尤四娘和阿桃、秀儿、何霞、柳芸等人都在包饺子,她们包了很多饺子,等天色渐渐暗下去,这些饺子全部下锅,再被捞出来时,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这些饺子就是除夕夜团圆饭的主食。
江微微和顾斐走下楼。
此时的顾斐已经恢复如初,没人能看得出来,他刚刚在屋里哭过。
一群人围坐在桌边,吃着热腾腾香喷喷的饺子,气氛其乐融融。
这个时代既没有春晚,也没有烟花,炮仗倒是有的,但那东西不仅贵,还很危险,很容易炸到手,大人们不会让小孩子玩,所以这个时代的除夕夜是非常平静的。
大家吃饱喝足后,围坐在火盆旁边取暖,边喝茶边闲聊,一直坐到子时,才算是完成了守岁的任务。
由于天色太晚,顾斐没让哑叔回去,让他留在健康堂过夜。
众人先后起身回屋去睡觉,哑叔是最后一个起身的。
他默默地将火盆里的炭火熄灭,又去检查了一下各个屋子的门窗,确定都关好了,这才提着油灯上二楼。
此时,傅七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他一拍床板,大叫道:“来人!”
睡在隔壁的赵忠赵武赵诚全都跑了过来。
三人连衣服鞋子都没穿好,他们紧张兮兮地看着傅七,询问出什么事了?
傅七已经坐起来,身上披着外衣,手里捏着佛珠,神色极其肃穆:“我想起顾千钧是谁了!”
三个护卫都是一脸懵逼:“谁啊?”
傅七说:“千钧是他的表字,他的全名叫顾峥。”
在南楚朝,不知道顾千钧是谁的人有千千万,但不认识顾峥的人却屈指可数。
顾峥是上一任的首辅大臣,官居正一品,手握大权,真正的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连当今的天子,也是被他一手扶上位的。
想当初年幼的天子为了巩固皇位,甚至还被迫认顾峥当义父,见到顾峥还得弯腰行礼,恭恭敬敬地喊上一声父皇。
虽说这位枭雄最后下场凄惨,死无全尸,但却在南楚的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以至于他都死去这么多年了,仍旧有很多人记着他。
傅七一边转动佛珠,一边说道:“难怪顾斐那么出色,却死活不肯入朝为官,有那样一个大奸臣的亲爹,他肯定不敢入朝为官,要是被人查出来,他难逃一死。”
赵忠忍不住说道:“顾峥当初可是被判了满门抄斩,按理来说,他的妻儿都应该已经死了才对,怎么会出现在云山村里?难不成当年有人暗中放了他们母子?若真是这样的话,咱们就得赶紧将此事上报给天子,将顾家的漏网之鱼全部抓起来。”
他们的说话声很低,可还是让听力极其敏锐的哑叔听到了。
哑叔心下一沉。
他原本想着,只要傅七不惹事,赶紧离开,他就当做傅七从没来过,大家相安无事。
可现在傅七居然已经发现了顾家的秘密。
既然如此,傅七也就没有了活下去的必要!
哑叔的右手上下一翻,从袖中冒出四根毒针,这毒极其霸道,见血封喉!
他站在傅七的房间门口,即便隔着房门,他也能够凭借及其精锐的听力,判断出房间里面四个人的具体位置。
哑叔眼中浮现出杀意。
就在他准备动手的时候,一只大手忽然从旁边伸出来,按住他的胳膊。
哑叔动作一顿,顺势望去,看到来人居然是顾斐。
顾斐冲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乱来。
哑叔心里很着急,那些人已经知道了顾家的秘密,万一他们将少爷和夫人的下落透露出去,少爷和夫人的行踪就会暴露。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少爷和夫人陷入危险!
顾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竖起耳朵听房间里的动静。
房间里,傅七仍旧坐在窗沿上。
他听完赵忠的话,沉思良久方才开口。
“算了吧。”
赵忠不明所以:“这么严重的事情,怎么能算了?当初顾峥给朝廷带来多大的祸患,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天子好不容易才将顾峥除去,若是斩草不除根,恐会春风吹又生啊!”
傅七叹息:“你不明白,天子若是真想斩草除根,当初顾斐和他娘就不可能逃得掉追捕。”
这下不仅是赵忠,赵武和赵诚也都愣住了。
“天子为何要放过顾家余孽?难不成天子是心软了?”
傅七缓缓说道:“心软应该不至于,我猜测天子曾经跟顾峥私底下有过交易,应该是顾峥付出了什么代价,让天子放过他的妻儿,所以这么多年来,顾斐和他娘才能在云山村安稳度日,连一个前来追杀他们的人都没有。”
赵武好奇问道:“是什么代价,能让天子都做出妥协?”
傅七摇头:“我不知道,顾峥和当今天子是唯二的知情人,可惜顾峥已死,那么如今这世上知道内幕的人,也就只剩下天子了。”
房门外面,顾斐听到这话,心情越发沉重。
他曾经无比憎恶的父亲,却为了保住他和他娘的性命,付出了相当惨重的代价。
哑叔见他心情低落,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