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雁定城守备府的书房内,除了萧奕,还坐着傅云鹤和两个皮肤晒成小麦色的少年。
“小凡子,小熙子,”坐在书案后的萧奕挑眉看着于修凡和常怀熙,开门见山地说道,“你们俩这次立了功,我这人一向有功当赏,你们日后是想要留在后方,还是上阵杀敌?”
留在后方自然就是做后勤,虽然没法立大的军功,但胜在相对安全,待凯旋而归,以他们的家世也能得一份不错的前程,而前方的战场那就是一个危机与机遇并存之地,可能马革裹尸,也可能功成名就!
可以说,有取必有舍。
于家和常家把他们俩送来前线,虽是为了得个前程,但也必然不希望他们性命有碍。这既然是立功后的奖赏,萧奕也就不替他们下决定了。
于修凡和常怀熙互看了一眼,这些日子生活在雁定城,虽然没有亲身上过战场,但看到那些十室九空的街道,看到那些死状各异的尸体,看到那些士兵们对同伴的哀悼……他们也分明意识到了战争的残酷,早已不像初来乍到时那样天真了。
血性男儿,又何惧马革裹尸?
两人霍地站起身来,整齐划一地单膝下跪行了军礼,异口同声道:“世子爷,我们要上阵!”
他们的声音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于修凡更是把对萧奕的称呼改成了世子爷以示他的决心。
“好!”萧奕大笑不已,欣慰地看着二人,“那本世子就把你们两个纳入前锋营,做一个屯长如何?”
前锋营中两个队为一屯,每一百人有一个屯长,屯长虽然职位不算高,但也是个小头目了。
“多谢世子爷。”两个少年再次齐声应道,站起身来。
一旁的傅云鹤抚掌赞道:“小凡子好样的!”没给他们这些纨绔子弟丢脸!
傅云鹤和于修凡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于修凡得意洋洋地挺了挺胸,这才正经了没一会儿,就原形毕露地嬉笑道:“大哥,小弟怎么会给大哥你丢人呢!大哥,你就等着小弟我给你长脸吧。”他厚着脸皮吹嘘了起来。
常怀熙无语得眼角抽动了一下。
萧奕鼓励了几句,就打发他们三人走了。
一出书房,傅云鹤一手揽住于修凡,一手揽住常怀熙,豪爽地说道:“小凡子,小熙子,今日你们俩升官,我带你们去庆祝一下吧。”
这些日子来,常怀熙一直被小熙子小熙子地叫多了,不知不觉竟然就习惯了。他心想着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屯长有什么好庆祝的,正想拒绝,却被于修凡抢在了前头,垂涎欲滴地说道:“好啊!小鹤子,你打算请我们吃什么?”
“嘿嘿……”傅云鹤故作神秘道,“你们跟我来不就知道了?”
话语间,三人出了守备府,跟着由傅云鹤在前头带路,一路往城门的方向去了,最后来到了城门附近的一个小摊子——
吃扁食!
看着两个少年目露嫌弃的样子,傅云鹤笑嘻嘻地拍了拍二人:“这老板娘做的扁食不错的,都尝尝!”他熟练地招呼说,“老板娘,给三碗扁食!”
胖乎乎的老板娘中气十足地应了一声,没一会儿,就端上了三碗扁食。
只见那汤水里也就是放了点酱油提鲜,滴了滴芝麻油提香,那诱人的香气随着热气散发开来,直钻进鼻腔里,让三个年轻人口涎急速分泌,垂涎欲滴。
原本还有些嫌弃的于修凡和常怀熙没等傅云鹤招呼,就拿起筷子、勺子,大快朵颐,一鼓作气地吃光了扁食,又喝完了汤水,那豪迈的吃相与雁定城里的那些兵痞子也快没什么差别了。
说起这事,于修凡和常怀熙心里苦啊,他们也想吃得斯斯文文啊,可是这军队里,那些士兵一个个拿着筷子就跟强盗耍大刀似的,筷子动慢了,就等着饿肚子吧。幸好他们从家里出来时身上还带了些银子,这段日子才算没饿瘦了,可也没吃饱过。
这时,傅云鹤也大口饮下了最后一口热汤,笑眯眯地说道:“小凡子,小熙子,我一会儿要带兵出城,今儿就万事从简了,等我回来后再请你们上酒……”他本来想说上酒楼,但话到嘴边突然想到这雁定城现在也没什么好的酒楼了,也就是一些百姓为了生计出来摆些小摊子,其实会来吃的客人大部分也就是他们这些南疆军的人罢了。
傅云鹤想了想,改口道:“我请你们吃烤肉!”
于修凡和常怀熙更在意的还是傅云鹤要带兵出城的事,难道说世子爷要对登历城发起突袭?
两人飞快地互相看了看,眼中浮现同样的揣测。
常怀熙突然想起他和于修凡之所以被调到前锋营的原因,若有所思:傅云鹤此行会不会和那条通往登历城的官道有关?
想着,常怀熙忍不住飞快地瞥了傅云鹤一眼。
傅云鹤也注意到常怀熙的那个眼神,却没有多说什么。
常怀熙猜得不错,傅云鹤这次带兵出城确实与那条通往登历城的官道有关。过去的几日,萧奕派探子去那一带探查,发现有几辆南凉马车通过那条官道驶往登历城,官语白为此也又跑了一趟,分析研究后,得出这条官道很有可能是南凉人运送军粮和其他物资的必经之道。
萧奕和官语白商议后,决定让傅云鹤带一队神臂营去那里侦查,伺机伏击。
接了军令的傅云鹤也提起十二万分的注意力,希望此行可以马到功成!
傅云鹤看了看天色道:“时辰差不多了,我该出发了。”
“小鹤子,我们送你出城吧。”于修凡忙道。
三个人便一起去了城门前,此刻城门口黑压压的一片,一千神臂营士兵已经列成了方阵,在那里待命,一个个都是精神抖索,斗志高昂,只是这么站在那里,就释放出一股锐气逼人的杀意。
于修凡和常怀熙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被那种扑面而来的杀气一时镇住。虽然他们自认对上战场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当看到这么一支在战场上战无不克的精锐部队出现在自己跟前时,才发现自己比起他们还远远不够。
在两个少年复杂的目光中,傅云鹤大步前进,走到那一千士兵跟前,熟练地整兵,平日里那嬉笑的声音在此时变得如此有穿透力,从几十丈外传来,在他俩的耳边回响着。
而傅云鹤的表情更仿佛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表情冷峻,目光凌厉,透着一种威慑的气势,于修凡和常怀熙几乎无法想象眼前这个将领,就是刚才那个和他们在街边的摊子里吃着扁食的公子哥。
于修凡和常怀熙仿佛被这种气氛所感染,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很快,在傅云鹤的一声令下,一千神臂营士兵以他为首,依次出城,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于修凡和常怀熙站在远处,直愣愣地看着他们渐行渐远。
马上的傅云鹤突然回头,朝城墙上看去,对着城墙上的某人比了一个手势,意思是,就等着他的好消息吧。
城墙上,俯视着下方的萧奕嘴角微勾,无声地目送傅云鹤一行人离去……
萧奕的身旁还站着数人,官语白、李云旗和景千总他们也在,直到那一千士兵从地平线上消失,众人方才收回视线。
“李校尉!”萧奕突然转头看向李云旗。
李云旗忙抱拳道:“不知道世子爷有何吩咐?”
萧奕正色道:“李校尉,实不相瞒,如今雁定城百废待兴,人手紧张,请恕本世子冒昧,想麻烦李校尉担当一些城中的职务,不知李校尉意下如何?”
李云旗面色一僵,义正言辞地抱拳道:“萧世子,在下有皇命在身,必须护安逸侯周全。”他这次来南疆是明面上是护送,但暗地里还领了监视安逸侯,以防其与镇南王勾结的密旨。他不是南疆军,就算萧奕是镇南王世子,也没资格命令自己。
萧奕也不在意李云旗的拒绝,还是笑吟吟的:“李校尉,皇上命你一路护安逸侯周全,只是现在安逸侯已经抵达南疆,李校尉也该灵机应变才是。”
说着,萧奕目光中多了一分凌厉,看得李云旗心中一凛,想到了某个问题。
如今,南疆军和南凉人的战事一日不结束,助奎琅复辟百越一事就不能摆上行程,而自己也只能继续留在南疆,不知道猴年马月方可回王都……
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在南疆终究是需要仰仗镇南王父子的,也不宜将双方的关系弄得太过僵硬,如今萧奕只是让他暂代些城防上的事务,又不是让他去当前锋去打仗,似乎也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拂了萧奕的面子。
李云旗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应下了。
萧奕心里暗笑,就若无其事地吩咐景千总带李云旗上任去了。
见李云旗和景千总走远,萧奕就对着官语白一阵挤眉弄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总算把这个麻烦的家伙给打发了。既然这个李校尉这么喜欢盯人,那自己就干脆让他去给那些南凉俘虏监监工好了,找点正事做,省得他闲着没事,就像蚊子一样不时地在你身边嗡嗡嗡地打转。
官语白只是淡淡地一笑,而小四却罕见地给了萧奕一个赞赏的眼神。
这时,一阵急促的步履声传来,蹬蹬蹬,一个身穿铠甲的士兵急匆匆地跑来了,然后单膝下跪,面色凝重地抱拳禀道:“世子爷,游弋营中又出现了数十名士兵肠胃不适,上吐下泻,人已经送往伤兵营。还有,驻扎在城外的先登营和选锋营今明两日也陆续有百来名士兵肠胃不适,军医已经赶去查看……”
肠胃不适这毛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至今雁定城内外没有士兵因为肠胃不适而丢了性命,可是城中上下却一点也不敢轻忽。
几日前,最初是游弋营先有百来个士兵吃坏了肚子,经过军医的诊治,吃了两三日的药,他们总算康复。
但那之后,肠胃不适就像是会传染的风寒一样蔓延持续,这几日中,时常会有士兵出现呕吐腹泻的症状。萧奕特意派军医严查了他们曾吃过什么,可是几日查下来,却发现并无特别之处,甚至萧奕也怀疑过是否军粮出了问题,可是再三查验后,也没发现军粮有霉变的迹象。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萧奕和官语白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是面色凝重。这件事必须尽快解决,否则一来会影响士兵的健康,二来长此下去,怕是要影响军心……
“小白,”萧奕摸着鼻子道,“你说会不会是水源或者食物的问题?是否有人暗中投毒?”他平日里漫不经心的脸庞透着少见的凝重。如果是投毒,那么牵涉其中的人岂不是隐藏在军中?
官语白没有说话,这件事不少地方透着古怪。
萧奕又道:“看来只能我厚着脸皮麻烦外祖父他老人家出手了……”
他给了竹子一个眼色,竹子便领命而去,去守备府恭请林净尘了。
两炷香后,一行人就一起去了伤兵营,一路上,萧奕简单地跟林净尘解释了这几日发生的怪事。
伤兵营暂时设在距离城门不远的一处空宅子内,之前收复雁定城后,那些受了重伤乃至残疾的士兵就在此处养伤,时至今日,那些伤兵差不多都养得七七八八,伤兵营里多是那些腹泻呕吐的士兵。
两个军医听闻萧奕来了,忙出了厅堂恭迎。
这厅堂由五间大正房组成,当初为了安置伤兵,把原本里面的各种桌椅案几、瓶瓶罐罐什么的几乎搬空了,只是简单地在地上铺上了一张张草席作为地铺。
虽然军医已经把厅堂中的那些槅扇统统打开,通风透气,可是一进厅,还是能闻到其中弥漫的一股令人闻之欲呕的呕吐味、腥臭味,还有几个士兵对着盆子不时发出作呕声,四处可以看到黄白的呕吐物……
这一幕普通人光是看着、听着恐怕就要大惊失色地夺门而出。
但萧奕、官语白不是普通人,两人虽年纪轻轻,但都是身经百战的将领,战场上再恶心恐怖的画面没有见过,又有什么能让他们轻易动容。林净尘行医多年,类似眼前这种场景更是司空见惯了,甚至于提着药箱的韩绮霞都是面色如常,引来两个军医惊讶的眼神,不由多看了这位姑娘一眼。
林净尘毫不迟疑地走向一个正在呕吐不已的士兵,并吩咐韩绮霞备针。他的动作极为熟练,搭脉、扎针,弹指间,那个连黄疸水都快吐出来的士兵就止了吐,一个军医赶忙扶那士兵躺下。
而林净尘还在继续,又连连给五六个士兵扎针止吐,几个请来打下手的婆子赶忙帮着他们简单清理了一下。
待林净尘给那些上吐下泻的士兵先稳定了病情,然后又陆续给了十来名士兵探脉后,便与萧奕、官语白去了外头说话。
“外祖父,”萧奕连忙问道,“怎么样?”可是中毒?
林净尘摇了摇头:“阿奕,他们并无中毒迹象。”
这似乎是一个好消息,至少是排除了军中有奸细的可能性。但是萧奕和官语白却还是无法释然,不是中毒,那又是什么原因呢?
林净尘、萧奕和官语白三人面面相觑。
官语白若有所思地垂眸不语,先登营和选锋营驻扎在城外的东边以及东南边,而游弋营负责在周边巡逻警戒,虽然每日都有路线安排,但总体上机动灵便,要对他们下手可没那么容易……等等!巡逻路线……
官语白想到了什么,微微眯眼,然后猛地抬眼道:“阿奕,我记得雁定城外东郊有一条雁来河吧?”
萧奕点了点头,也是想到了什么,双眸一亮,与林净尘齐声道:“水源!”
雁来河从雁定城外两三里外,自东南边流向东边,是先登营和选锋营驻扎地附近重要的水源之一,而游弋营昨晚的巡逻路线应该也是那一带……
三人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极大。
“林老大夫,”官语白一脸郑重地说道,“恐怕要麻烦您老人家再随我们走一趟了。”
“小白,跟外祖父何必如此客气。”萧奕豪爽地拍了拍官语白的肩膀,笑吟吟地看向林净尘,“都是自家人!”
林净尘捋了捋胡须,大笑不已:“不错,都是自家人。”
顿了一下后,他正色道:“医者父母心,于公于私,官侯爷都不需如此客气。”于私,萧奕好歹称呼自己一声外祖父;于公,这对南疆的军情至关重要,自己作为大裕子民,当然是义不容辞。
“我就知道外祖父疼我。”萧奕在一旁笑嘻嘻地说着,一行人又从伤兵营离去,出城一路往雁来河而去。
雁来河距城不远,不到半个时辰,众人就看到前方出现一条清澈的河流,水流潺潺,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蓝天在上,绿水青树,随风荡漾。
郊外的秀丽风景让众人紧绷的心绪略微放松了一些。
“霞姐儿……”林净尘唤了一声,韩绮霞便明白了,用一个水囊取了些河水,并做好标记。
林净尘试了试河水后,摇了摇头,众人沿着雁来河一路往上游而去,每隔几十丈远,韩绮霞便和竹子一起用水囊取河水,没一会儿,箩筐里就已经多了十几个装得鼓鼓的水囊。
不知道走了多久,韩绮霞又一次去河中取水,却被林净尘拦住,他走到河边,左手往河水中随意一拂,指尖多了一片白色的花瓣,凑到鼻尖闻了闻,似是若有所思。
“外祖父,这花瓣可是有什么问题?”韩绮霞问道。
林净尘不确定地说道:“看花瓣的样子可能是千曼兰,花香被河水冲掉,我只有七八分把握……我们继续往上游走!”
说着,他近乎是迫不及待地朝前走去,清癯的脸庞上神情凝重,目光如炬。
萧奕、官语白互看一眼,赶忙跟上。
哗哗……
雁来河上游的水流湍急,众人不时地从河水中看到那种白色的花瓣随水漂流……
又走了片刻后,竹子激动地指着前方道:“老太爷,那是不是您说的千曼兰?”
前往百来丈外,可以看到河边有一大片花林,枝头上结白的花朵竞相绽放,郊外的秋风阵阵吹来,那一片白色的花海在风中抖动不已,犹如雪涛云海,蔚为壮观。
随着众人走近,可以闻到一阵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白色花瓣随风飘扬,吹拂在众人脸上,落在地上,洒落到河水中,形成一片白色的花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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