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他第一次来看歌剧。
不过他是第一次自己一个人来,票是叔叔给他的。这次公演的剧目内容颇为沉重,因此很少会有小孩子来观赏。周围的人或许会以诧异的眼光看他吧?然而当他这么想并来到自己的座位上,就稍微感到安心。
──坐在旁边座位的,是跟他大约同年龄、看起来很安静的女生。
她大概是第一次来看歌剧,很紧张地一再翻阅节目表。即使如此,她似乎还是无法完全理解内容,显得坐立不安。
──像这样能撑过三小时以上的公演吗?
他内心暗自替那个女生担心,不过在舞台开幕的瞬间,他的预期就被推翻了。女孩的眼睛立刻变得炯炯有神,沉浸在舞台的世界中。从她偶尔出现的反应来看,她应该还没有完全掌握故事情节和字幕。即使如此,她仍旧努力不要听漏每一个声音。她屏住气息,甚至没有发觉到握在膝上的手帕掉落。
听到祈求幸福的咏叹调,她默默地掉下眼泪。
她湿润的眼中映入光芒,展现著对音乐的真挚爱情。
她一定一辈子不会忘记这一天吧。
充满纯粹感动的侧脸惹人怜爱……简直就像舞台的一部分般美丽。
直到谢幕的热度总算消褪、隔壁座位无人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忘记把捡起来的手帕还给对方。
那名表情不断转变的少女令他印象深刻,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在其他表演场合见到──他虽然这么想,但是之后就没有再见到那名少女了。
他转而怀抱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像那样感动人心。他希望能够藉由演奏,将音乐厅的每一个角落化为一个世界。
改变他人生的舞台,留下这段淡淡的记忆。
话说回来,他在不小心说出这段往事时,很遗憾地被滨崎嘲笑:「这应该就是你的初恋吧?」
他当然没有告诉椿这件事。
※
音乐和舞台营造一夜的光辉。
在幻想中描绘非日常的人们。
悲伤与喜悦,笑声与憎恨。
搭载一切,述说一切。
这就是歌剧。
充斥著音乐厅的谈笑声,混合著兴致与期待。
开场之后没多久,观众席就几乎全坐满了。椿从舞台侧翼的小窗窥视,不禁屏住气息。
「好惊人……」
人群蕴藏的热度,似乎连这里都被感染到了。
椿感受著正式演出的气氛。这时有人从准备室进来,椿回头,看到身穿表演用礼服的清河。他和椿一样从小窗窥视观众席。
「人好多……好紧张。忘记歌词怎么办?」
「不用担心,清河,你在学园祭也唱得很顺利。」
「那是因为不用加演技,才勉强有办法……等等,小椿,你怎么会知道?」
椿嘻嘻笑,清河则缩起肩膀。他望著仍旧黑暗的舞台,又说:
「终于要正式演出了。筹划歌剧比我想像的更开心,小椿,谢谢你。」
「我也觉得很开心……不过你为什么要道谢?」
「嗯~因为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大概就不会入社了。」
这句话让椿目瞪口呆,不过她马上理解清河的意思。
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那天,清河邀她「一起去参观」……但他或许对歌剧并没有那么大的兴趣。相反地,他是察觉到椿的情况,所以才陪她一起去的。
椿过去没有发觉到他的体贴,此刻感到胸口热热的。
「那是……我才应该谢谢你。还有,很高兴你喜欢上歌剧。」
如果这样的相逢能够替他带来什么,对于音乐爱好者来说就是莫大光荣。
清河像个策划恶作剧的小孩般,眼睛炯炯有神地说:
「我总有一天要上演《阿伊达》,我一定要搭建金字塔。」
「这个你去和滨崎商量吧。」
「他说没那么多预算。」
「我们永远都得和预算战斗啊~」
理惠开朗的声音加入对话。她把头发扎起来,穿著舞台服装,笑咪咪地说:
「不过在有限预算里面筹划也是一种乐趣。加油喔,一年级。」
「我们会谨记在心。」
椿和清河笑著回答。自己将成为灿烂舞台的一份子,和大家一起欢笑、歌唱、给予梦想──这一定是不论何时都令人雀跃的时光。
理惠笑容满面地说:
「等到正式演出开始,转眼间就过去了,简直就像香槟气泡一样……喔,差不多该过去了。」
「啊,我也要到舞台右边去看看。」
一开幕就要在舞台上的理惠拎著裙子前往舞台,清河则替她前导。走了几步,理惠回头对椿笑了笑。
「那就好好享受到结束吧。」
理惠抬头挺胸,以自信的态度走上舞台。这副姿态正是椿所憧憬的。椿屏住气息,注视萤幕。
她在旁边的桌上摊开总谱和舞台用的时间表。她一手拿著码表,在第一幕期间负责记录时间。黑田将会根据这份资料,依照预定计画调整公演时间。
「调整时间啊……虽然很厉害……」
椿想像以惊人的速度演奏〈雷鸣与闪电〉的管弦乐团,不禁浑身发抖。
然而日后回顾,就连这种事应该也会成为愉快的回忆吧。
椿拿起放在总谱旁边的小信封,简单的卡片是附在今天早上送到后台的花束上的。上面只写著「给椿」,没有写送件人的名字,但椿很清楚是谁送的。
她重新阅读以从小就没变的字迹写的讯息。
『不论你如何看低自己的能力,不论是谁给予什么样的评价,我都喜欢你的歌。任何歌手都不能取代你。』
黑色的文字在白色的信签上低语。
就如同加奈美在琴键上演奏的琴音般端正。
『所以,歌唱吧。』
为了不要让喜爱的音乐中断。
这就是两人之间的联系。椿闭上泛泪的眼睛。
「嗯……我答应你。」
即使脱离原路,只要重新开始向前走就行了。
歌唱爱情与纯真,直到自己的心意传达给对方。
即使有一天她又想要屈服,在痛苦中她一定也会想起今天。她会想起比任何人更重要的好友的话,以及自己热爱音乐的事实。
最重要的是,她会记得自己绝对不是一个人。
「──羽鸟,怎么了?」
椿以双手按住眼头时,听到背后有人叫她。
她连忙回头,看到穿著燕尾服的总监督便鞠躬。黑田为了正式演出而把浏海往后梳,大概马上就要前往乐池了。他毫无破绽的打扮让椿看呆了,不过她立刻恢复理智。
「抱、抱歉,我刚刚在想事情。」
「……哦,那个啊。太好了。」
看到椿手上拿的信,黑田便点头表示理解。明明没有写寄件人,他为什么会知道是谁寄的?他一如往常的洞察力让椿哑口无言。
「不愧是黑田,洞悉一切……」
「你又在为莫名其妙的事感到佩服吧?我只是刚好替你收下花束而已。」
「咦?」
「今天一大早,她在音乐厅前面交给我,说她今天有一场不能不去的演奏。我放在后台,不过看来你也知道是谁送的了。」
「那、那真是……谢谢你。继昨天之后,真的太麻烦你了。」
为了加奈美一人而借舞台唱歌之后,最终她没有多说什么就回去了。椿为此而感到消沉,不过发现花束时却兴奋地跳起来。
话说回来,她虽然为了加奈美的讯息而高兴,但一听是黑田收下的,就开始对两人之间的对话感到不安。
「那个……有没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呢?」
「没什么。顶多只有被说一句:『我替她伴奏,弹得比较好。』」
「真抱歉!」
「我对剧目的研究比较彻底,所以不在乎。」
对任何人都很强势的加奈美固然不好惹,不过能够轻描淡写说出这种话的黑田也很厉害。在椿眼中,两者都具备无比的胆量。椿一再道歉,黑田则继续说:
「另外她还问我:『真的不是男朋友吗?』」
「我都说过不是了!」
或许是因为黑田特地替她伴奏兼指挥,加奈美才会如此挖苦。椿感到羞愧不已。如果她当时在场,搞不好会窒息而死,不过听到被质问的本人转告也差不多了。
椿做了几次深呼吸让心情平静下来,然后深深鞠躬。
「真是太失礼了。关于你被冤枉的事情,我事后一定会彻底替你澄清的。」
「竟然到这种程度……」
不知为何,黑田看起来很惊愕。椿对他苦笑说:
「我知道你对所有人都很体贴。」
这就是东都大歌剧社的总监督──受到大家信赖的指挥。
不过……从总谱的破旧程度来看,他似乎是从更久以前就在研读《西西里晚祷》,要不然绝对不可能在正式演出前,还能临时请他指挥伴奏别的剧目。对椿来说,这真是个意外的幸运。
「你特地为我一个人花这么多的工夫,所以我也会更加努力。」
椿抬起头,露出无忧无虑的微笑。
黑田看到她的笑容,屏住呼吸,把视线移开。
「对我来说没什么,所以别在意……不过我也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
「很抱歉,只有我一个人不够成熟。」
椿再度鞠躬,黑田不知为何一手遮住脸叹气。椿战战兢兢地抬起头问:
「那个……请问,我说了什么失礼的话吗?」
「没什么……我喜欢威尔第,所以没关系……」
「我也很喜欢。」
「那么有一天让你唱薇奥莉塔吧?」
「……《茶花女》?」
椿瞪大眼睛。
《茶花女》,《la traviata》──迷途的女人。
她曾经觉得这个标题听起来很像自己,名称的一致感觉很讽刺。
不过现在──
椿仍旧注视著黑田,残留红晕的脸上显出羞涩的表情。
「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尝试。请多多指教。」
即使因迷途而痛苦,仍歌唱著爱情的薇奥莉塔──椿觉得她很美。
也因此,椿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够唱她的歌。就因为是现在的自己,才会这么想。
黑田听了椿的回答后露出笑容。
「你有意愿的话,那就太好了。为了这个目标,彼此都得用功才行。」
他说完后从外套中拿出手帕,交给椿。
「还有,这个给你。」
「啊,好的。你要我替你保管吗?」
「不是,这原本就是你的。抱歉这么晚才还给你。」
「咦?」
听他这么说,椿仔细看手帕,上面的确像小孩子的持有物般,用平假名绣著「椿」的名字。不过她手边并没有这样的手帕。
「咦……可是,感觉好像在哪里看过……」
椿感到困惑,但黑田只是稍稍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他瞥了一眼舞台,然后回头对椿说:
「那么我要去了。」
「啊,好的……请慢走。」
椿以慎重的口吻说完,抬头看他。
在彼此相视的短暂瞬间,椿回想起和他谈过的许多话。
那一定是面对自己以及音乐的时间吧。
黑田像少年般微笑,然后踏上舞台。
他挺拔的背影融入音乐厅的黑影之后,椿轻声细语:
「你是我的──最佳指挥。」
开演的铃声响了。
观众席的灯光变暗,只看得到朦胧的影子。黑暗的音乐厅宛若夜晚的大海,静默中只听见类似波浪声的耳语。乐池中的谱架点著微亮的灯光,令人联想到萤火虫居住的河川。
日常转变为非日常的时间──当乐池中调音的声音消失、指挥出现时,观众席响起掌声,管弦乐团则发出踏脚的声音。
当他站上指挥台,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
彷佛听见有人在叹息般的错觉。
接著指挥棒举起──华丽的梦境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