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贵船的住宿处降下的雨水,渐渐稀薄。
“差不多也该出去了”
中井桑自言自语一般。
收拾饭桌的职人一副惊讶的样子。这也不难理解。说着【来参观鞍马的火祭】,结果没一个人表现出要去的样子。
武田和田边桑翻开竞马新闻在猜想明天的菊花赏,藤村桑躺在一旁的地上和酒精做斗争。明明知道祭典就快要完了,没一个人有动静,想必大家都是一样的心情吧。
中井桑拿起一瓶啤酒,就往我的杯子里倒。
“你喜欢长谷川桑对吧?”
“大家不都是吗?”
“……是啊,当然了”
中井桑微笑着说道。
○
我们终于起身的时候雨也停了。
住处的人把我们送到贵船口,在那里乘坐睿山电车。乘客虽然不多,地上却显得很脏,车内的空气也很浓稠。想必我们在贵船的住处吃火锅的时候,这个小小的睿山电车运送了大批观光的客人吧。
到达鞍马站的时候火祭已经结束了。
“这就叫节后特典吧”武田说道。
鞍马站前大批归家的游客排起长队,平常静寂的山间小站溢满热气。一直来到门前町,只见披着雨衣的警官在对游客维持秩序。柏油路面上火把燃尽的渣滓黑黢黢一片,走在脚下沙沙作响。我们在鞍马寺的石阶下伫立,等待着祭奠后喧嚣的消解。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虽然谁都没有说出口,我们就仿佛还处在贵船的住家听着雨声,静等祭典结束的情境中。
中井首先打破沉闷。
“就慢慢走到贵船口吧”
“还下着雨呢,没关系吗”
藤村桑看着天空。
见不到一颗星星。
“但电车也人太多了”
武田君的话让田边桑也表示赞同。
“那种下饺子一样的睿山电车我也害怕就是了”
“那就干脆走吧”
跟在中井桑的后面我们走了上去。
土产店和民居沿着门前町的道路两旁一溜延续。玄关前燃烧的篝火旁孩子们在玩耍,夜祭的余温还漂浮在空中。然而走路不到五分钟房子已经变得稀疏,鞍马寺的喧嚣也完全消失在身后。左手旁沿岸的黝黑杉树林中而来的夜的冷气一点点渗出。因为交通管制的原因没有来往的车辆,柏油路面上静寂如佛堂。
“寂寞的道路啊”藤村自言自语道。
这条夜道通往别的世界,而长谷川桑如果就住在那里的话,我想着这些事情。在鞍马的火祭消失踪影十年之后,她的行踪完全不明。将她吸入其中的那个黑色的洞穴,放佛到现在还在鞍马的某个地方大张着它的入口。
不知何时中井就走到我的旁边。
“明天,大家一起去看岸田道生的铜版画吧”
“好主意”
“说起来还真是不可思议的偶然那”
我回想起大家在贵船的宿处讲述的故事。
先是中井桑在尾道的商业酒店里看到尾田道生的话,然后各人道出自己的旅思。尾道,奥飞騨,津轻。天龙峡。那都是些并无什么出奇之处的平凡旅程。然而,也都是和岸田道生的铜版画【夜行】发生关联的旅程,如果说这些旅行中有共通点的话。
中井桑的场合,是离家追自己妻子的故事,但在今天看来也是经常会有的桥段。武田君也是,藤村桑和田边桑,也都平安的回来了。
“但回不来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突然这种话就在胸中回响。
被旅途中骤然张开的洞穴所吞噬。这种可能性一直都有。
就像那夜的长谷川桑一样——。
睿山电车驰过沿谷川两侧排开的杉树丛的对面。我们站定在车道的旁边,在穿越夜的通底的列车的景色中看呆了。咣咣的车轮的鸣响和谷川的水声融合,又渐渐远去。
这梦一样的风景,让人想起白天在画廊的橱窗里所见的岸田道生的铜版画。
○
午后的画廊,从画廊主的柳生那里听到了有趣的事情。
“岸田桑有谜一样的遗作”
岸田道生开始【夜行】的系列作是在距今十年前,正好是在长谷川桑失踪的那一年。然后在距死前的约两年半时间里,创作了四十八副作品。
据说岸田氏在生前,是向柳生隐隐提到过未发表画作的存在。便是和【夜行】相对的一系列铜版画。总题为【曙光】。如果说【夜行】是描写永夜的作品的话,【曙光】便是描写那紧紧露面一次的清晨,岸田氏这么说道。
“salon 里的人可是都想瞧见一面”
“salon?”
“当时,有一群人会晚上聚到岸田家来。这就被称为【岸田salon】。当然,我也是其中一个”
“那,有看到过【曙光】的人吗?”
“一个也没有”
柳生这么笑着说道。
睿山电车走过杉树丛对面,周围复归寂静。我们也再次上路。
那个名为【曙光】的作品让人在意。【夜行】是有四十八作的壮大系列作,与之相对的【曙光】应该也有相当的规模。然而按柳生说的,整理遗物的时候并没发现和【曙光】有关联的东西。这难道是岸田开的恶意的玩笑。还是说哪里还有一间秘密的画室?
我靠近田边桑搭话道。
“关于岸田桑”
问的是关于岸田道生的【曙光】,他摸着下巴上不整的胡须边笑道。
“我倒觉得是岸田的恶作剧”
“所以是在骗大家?”
“本来就是个怪人啊,那家伙”
田边桑一点点吐出去往岸田salon那些日子,语气中充满留恋。聚在一个人家里畅聊直到天明的众人之姿。中心即是岸田道生。旅过无尽黑夜的奇妙铜版画家——。
“岸田的家里有暗室,就在那里等待【夜行】的灵感降下。怪吧”
“像是让底片显象一样的感觉”
“我也一起进去过。莫名感觉就变得很奇怪。狭小的房间好像渐渐变得庞大。而也渐渐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背后可以听到中井桑一众舒畅的笑声。田边桑回头一撇,【烦不烦啊这些人】开玩笑的说道。然而回转身来马上恢复严肃的神情。
“就好像,现在还在那个暗室中一样”
田边桑说道。“当然这种感觉也只是有时候了”
“我好像明白你说的”
不多时车道分成了两股。周围是谷川的水音泠泠,左手边走去通往京都的市街,往右手边折去就是贵船口站。毫不犹豫的田边桑和我折向右手,向贵船站走去。稍走了几步,田边桑扭过头讶异的说道。
“诶?那些家伙怎么没跟上”
我痴迷于消防大楼的赤色盏灯。
十年前——。
鞍马火祭的混杂中,我们弄丢了对方。震出火星的火把,裸露出上身的男人们的热气,一切浮现在眼前。蒙蒙烟尘浮起。火把的光亮一览无遗,夜色的浓密却反而越加深沉。为什么那个时候,我会错失了长谷川桑的身影呢。明明是有像握手一样的心情一般盯着她的——。【就好像,现在还在那个暗室里一样】的田边桑的心情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激灵一下缓过神来的我说道。
“要给住店打电话,让那边派人来接我们吗?”
然而田边桑没有回应。
回头,街灯照射下的柏油路面上没有人影。只有谷川的水声如有雷鸣。
再怎么等,那群伙伴就是不现身影。
○
我穿过睿山电车的高架,试着来到贵船口站。爬上短短台阶的前方是通向检票口的通道,荧光灯苍白的明亮闪烁。已经拉下闸门的商店前的长椅上,几对年轻男女在窸窸窣窣着什么。宛若十年前的我们一样。他们虽然眼神可疑的看向这边,但很快坐上宾馆开来的接送车。他们不在了之后,深夜的车站如废墟一般悄然。
包裹周围一切的山峦的暗影让我越来越不安。再怎么等,中井桑众人仍没有一个人现出身形。
“这是怎么了”
我坐上长椅试着给中井桑打电话。呼出声就仿佛是从异世界传来的感觉。
“您好,哪位!”
突然迸出的是中井桑的声音,异常欢生的声音。像是喝醉了一样。话筒的对面回想着静静的音乐和交错的低语。让人想起某个宾馆里气氛温和的酒吧吧台。和着充满暗意的里山完全不搭的声音。怎么会这样,我混乱了。刚才为止中井还跟我走在一起来着。
“中井桑,您现在哪?”
“请问是哪位?”
“开什么玩笑,我是大桥啊”
“……大桥?”
“我一直在车站这边等大家呢”
我正说着,中井桑在电话那头就沉默了下来。那个沉默被酒吧静静的喧嚣所埋没。就好像他放下电话走去哪里的感觉,但是静静聆听的话,可以听到那仿若在颤抖一般的呼吸。
隔了一会,不安一样的低语。
“你是大桥?”
“就是大桥啊。你是怎么了?”
“……别开玩笑了”
中井留下这句,啪的一下挂了电话。
酒吧的喧嚣止息,只剩我留在冷清的车站里。
我看着手旁的电话有点不知所措。
试着给田边桑打电话可是打不通。接下来试了藤村桑。长长的呼出音之后,正准备要放弃的瞬间,只听见【喂】的静静的声音。
“藤村桑?”
“您是哪位?”
“你现在在哪呢?”
“我问你是哪位?”
“别再闹我了好吗。我是大桥”
听到我名字的一瞬间,就听到藤村倒吸一口凉气的样子。
“……大桥桑?真的?”
“说什么呢。我们不是一起来鞍马来着吗?”
藤村桑什么都没再说。听筒对面和这间车站一样重归寂静。那寂静让人想起超大房子中渗人的走廊。刚才为止还在一起的藤村桑的,虽然明朗,但是又透漏出疲惫的表情从话语中渗出。
随即腔调变得奇怪。
“你在说什么啊。那不是学生时代的事情吗。大桥桑,你这么长时间都在哪呢”
这个女人才是在说什么。
“大桥桑,有听到我的话吗?”
“听着在呢”
“现在在哪?”
“鞍马,我在鞍马”
突然间藤村桑语调中显出胆怯。
“……你真的是大桥桑吗?”
突然间气氛有点不对我挂了电话。手里握着听筒,凝望着荧光灯照射下灰色的地面。即使给武田君打电话结果也是一样的吧。心念一起先给贵船的住处打了个电话,说是今天晚上并没有以【大桥】的名字预约的客人。我随便敷衍几句挂了电话。仿若来到鞍马的这件事情被抹去了一样。
我从椅子上站起向站外走去。
周围一带还有山谷间的水音在幽静的鸣响。穿过高架往回走了一点仍然不见伙伴们的身影。很快接到的方向传来车轮的声响。空荡的睿山电车显现出身姿。电车在贵船口站短暂停车,又向鞍马行去。昏暗树丛的对面由明亮的车窗通过。
目送着睿山电车我的心情有些绝望。
○
从贵船口站乘坐睿电折回出町柳。
归途中满载着乘客的电车闷热异常,仿佛就被棉絮包裹一样头昏昏沉沉的。视线移到暗色的车窗,行遍的杉树丛浮现出青白的容颜。直到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脸。
总之先回去热闹的地方,那么多少也会回复一些现实感了吧。在某条街的酒店里住下,或者是在某个酒吧里买醉到天亮。到了明天的话也就会一笑而过了吧。我的心里只想着这些没多少准的事情。
到了出町柳,我向着鸭川方向走去。
高野川和贺茂川合流的地方,有着在学生时代被称为【鸭川delta】的中州。我在端缘处俯身坐下,眺望栏杆处灯火通明的贺茂大桥。夜色已深通行人已不多,但感觉上仍比鞍马山中要好多了。
年轻男女脚踩垫石渡川。
也有一次,和长谷川桑一起散步。那是跟着中井桑到木屋町的晚上。
当时,英语会话学校上完课后,以中井桑为中心经常一起出去吃饭。一般来说也就在出町柳和百万遍之内,那天晚上却少见的到了木屋町,在中井桑朋友工作的酒吧一直待到深夜。和长谷川桑两个人沿着鸭川而走就是从那家店回来的路上。其他人是还留在那里喝酒吧。
我们从四条大桥沿着鸭川向北而行。
“就当做醒酒吧”
说这句话的,是不是长谷川桑来着。
四条范围内的喧嚣越离越远,二人就像是降临到了夜的底部一样。说着无聊的家长里短,聊着朋友们之间的八卦,交流着最近看过的书还有电影之类的。那天晚上,从来没对长谷川桑这么有亲近感过。刚开始来英语会话学校的时候,我对于同在一个教室的长谷川桑着实不知道如何打交道。两人都是那种绝不跟陌生人说话的类型,下课之后也都是很事务性的互动。比起她的日语或许她的英语我听得还多一些。然而那天晚上,并没有这种隔阂感。
那天晚上,她谈到了宇航员的事情。
苏联宇航员加加林说过【地球是蓝色的】这样的名言。现在的话从宇宙观景的映像也不是那么稀奇的事情,我们也可以体会到那种【蓝色】。然而根据宇航员所说的来看,真正感受到冲击的其实是作为背景的无尽宇宙的暗处。这种暗是有多么深渊,多么空虚,不亲眼见过是绝对不会了解的。加加林的话,实际上是对不知底端的空虚的描述。这种绝对无法在照片上映现出来的宇宙的深邃的黑暗只要想到,一方面会感到恐惧,另一方面也会被其吸引。
【世界总在夜中】她这样说道。
很快来到贺茂大桥。踩着垫石过河的她的背影落在我的眼中。夜在终结,我这样想道。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但是那天晚上,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被她吸引住了。
那是九月的事情,下个月是鞍马的火祭。【大家一起去吧】说这句话的是谁呢。也许就是我。
骤然回过神来,不认识的男女已经渡过鸭川不见踪影。周围已经没有人影。鸭川对岸繁华街道的明灭在我眼中恍惚。
电话在这时响起。是中井。
“是大桥君吧?”
“我是大桥”
“……现在在哪里?”
“出町柳附近”
为什么会在那,大家都在贵船口等着呢,有一瞬间,我期待中井桑会这样怒吼。然而当然不是这样的发展。
“那,到河原町三条来好吗?”
中井桑把他所在九点的名字告诉我,说在一楼酒吧碰面。
“一定要来。等你”
○
我从出町柳乘坐京阪电车行往三条。
【一定要来。等你】
中井桑的声音里有不容分说的迫力。
学生时代的时候,中井桑就给人这种印象了。那种强力感虽然带给人安心感,但想想那时候中井桑不过也还是个研究生。也有努力去扮演一个【值得信赖的前辈】这种因素在里面。从长谷川桑失踪之后的样子也可以看得出来。他就像一个失去了妹妹的兄长一样。像是本来完好的细线刷的一下崩断,之前那种自信满满的态度再也没有回来。
中井桑所住的酒店,在上到河原町三条后大路的路旁。
进入大堂后,明晃的吊灯十分耀眼。已经坐睿电和换乘京阪来到这里,然而好像自己的一部分仍然还残留在深山里的感觉。大堂内部里,如岩洞一样昏暗的吧台处,中井桑一人独饮。看到那宽阔后背的瞬间,我瞬间松了口气。好像已经不用担心了。
“中井桑”我叫道,“让你久等了”
他抬起头,满脸难以置信的样子。
“真的是大桥君吗?”
“你在怀疑什么啊”
“打过电话也实在不敢相信。总觉得是和幽灵通话了一样”
“刚才不是还一起在鞍马来着?”
“……你说的是十年前的事情吧”
我不禁噤声。
中井桑还有藤村桑也都说过一样的话。
“总之先坐下吧。要喝点什么?”
我向酒保点了东西。中井桑说从前天开始就和老婆一起来京都旅行了。他老婆现在在房间里休息。
“中井桑是说没有去鞍马?”
“那件事之后,鞍马是一次都没有去过”
中井桑说着,一直盯着我看道。
“这十年间,你在哪干什么?”
“十年间?”
“是的。已经十年了”
“……是怎么回事你能说明一下吗?”
“等等,应该是你先向我说明吧”
“总之我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中井桑叹息道。
然后开始讲述十年前的事件。
十年前的这个晚上,中井桑和英语会话教室的一众朋友去参观鞍马火祭。乘坐睿山电车前去鞍马,混杂在门前町大批的游客之中,一边望着把持火把的男人从身旁经过。
就像这样参观的时候,本来应该在一起的我不知去哪了。开始的时候中井桑也没太在意。想着可能是和长谷川桑两个偷偷溜了出来到哪去休息了吧。然而祭典结束人群开始散去的时候,讶异的看着周围的长谷川桑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很快藤村桑一行也都开始确认大桥君的不在。
中井桑等人在鞍马站对我是一阵好等。然而就是不见我的踪影。随着等待睿电的游客们的行列一点点缩短。鞍马的喧嚣转变为寂静。
“到最后,你也没出现”
迫不得已之下中井桑众人报了警。
或许是走错路了的淡淡期待,也在第二天消失殆尽。从大学方面得到消息,很快我的家人赶到了京都。失踪一事也登上了新闻的一个小版面。然而完全没
有线索。失踪的理由也没有,事件的痕迹也没有。【大桥君】就这样凭空消失。
“这十年间,你失踪了”
○
我把肘部抵在吧台上抱着头。
“但这跟我知道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失踪的应该是长谷川桑”
中井桑一副不解的神情看着我。
“长谷川桑和我一起回来了。一直担心你呢”
“长谷川桑,现在怎么样?”
“已经好多年没有联络了”中井桑小声道。“但是知道你回来的话她也会很高兴的”
“……我真的回来了吗?”
“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像是在安慰孩子一样中井这么说道。
“总感觉这十年间心里就像开了个洞一样。为什么你会消失。但一直解不开这个谜。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可就算问我,我也根本回答不上来。
这十年间发生的事全部都是梦吗。以长谷川桑的失踪开始,那之后在京都度过的日子,就职前往东京的日子,和伙伴们一起十年后重新前往【鞍马火祭】的事情,全部都是幻梦吗。
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就在刚刚中井桑还有我,还一起在贵船的旅店里。叙说尾道之旅的中井桑的样子,现在还鲜活的存在我的记忆中。
“您夫人有离开家过吗?”
我的话惹得中井桑一阵困惑。
“喂喂,怎么突然在说什么”
“没有因为追您夫人而去尾道的事情吗?”
中井桑眼神里明显露出怯意。
“……为什么你会知道?”
“今天晚上,我们在贵船的旅店集合在一起”我说道。“为了在十年之后看鞍马火祭而来。那里中井桑给我们讲述了尾道的故事”
“但这不可能。我可是在这里”
中井桑用指尖敲着吧台。
“那我是怎么知道你去尾道的事的?”
我把在贵船的旅店从中井桑那里听到的东西讲了出来。说着说着他的脸就僵了。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么多?”
这次换中井桑把胳膊肘支在吧台上了。他把下巴放在交叠的手臂上,望着吧台对面并列着的酒瓶。那是中学时代经常会见到的表情。中井桑的脑袋里现在正在检讨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吧。
“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嗯嗯,就是的”
“说起来你为什么会给我打电话?”
“从鞍马回来的时候,大家都在夜道上消失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想到那个时候在山间鸣响的吓吓的车轮声,我沉默下来。暗色杉树的对面是睿山电车径直穿过,立于昏暗的夜道注视其间的我的这一副景色,就好像铜版画一样浮现在脑海。柳画廊的橱窗里所展示的就是名为【夜行-鞍马】的作品。
“中井桑,你知道岸田道生这个画家吗?”
○
我把岸田道生讲给中井桑听。
以京都的画室作为据点活动的事情。描绘【夜行】系列铜版画的事情。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的事情。画室里每晚都有访客来访,被称作【岸田salon】的事情。
“但我还是不明白。那个叫岸田的人已经死了吧。你也没和他见过对吧。那到底是有什么关系呢”
“总之,再去一次那个画廊吧”
“但是,都这么晚了”
“也许有人还在。至少橱窗里的话是可以看到的”
中井桑稍稍思考后说道。
“那我也去”
“不管您夫人好吗?”
“反正也是在房间里睡觉吧。而且不管你才真的要糟糕。再失踪的话可又不好办了”
我们离开酒店,穿过三条名点街的拱廊。学生的时候,也有像这样和中井桑一起走在寂静的街道上的经历。所以这样走着的时候,就仿佛走回学生时代的感觉。
我说出自己的感想,中井桑笑道。
“没错。我也正好在想一样的事情。还真是奇妙”
“不可思议那”
“就好像time slip到十年前一样”
来到有着砖造文化博物馆的四通十字路,我们沿着高仓路往南行去。小型商业建筑和楼宇并列的道路凄凄静静,街灯闪烁各处。确实柳画廊就在这条道路上。玻璃窗上挂着【closed】的牌子,但还流泻着璀璨的灯火。画廊主似乎还在的样子。
往橱窗看去的我被惊讶到无以复加。
被展示的虽然是岸田道生的作品。却和白天看到的样子不太一样。白与黑发生了反转全体的色调明朗起来。朝阳的照射下闪耀的树林的对面睿山电车呼啸而过,树林前有个背身向这边的女性伫立,面对穿行而过的列车抬起右手。画的侧边位置上挂着的牌子上写着【曙光—鞍马】。
中井桑也看着橱窗然后说道。
“和你所说的作品不一样啊”
“确实不是我看到的那幅画”
我拉开玻璃门步入画廊。
充斥着柔光幽远的画廊里,飘荡着淡淡焚香的气味。白色的墙壁上点点闪烁的铜版画全部都是明亮的基调。仿若洞穿墙壁的四边形洞穴的对面,溢满阳光的世界在等待。和白天来这里的时候,画廊的印象完全不一样了。
屏风的对面画廊主柳生出现。
“抱歉今天已经……”
“抱歉”我说道。“我白天有来过这个画廊,您还记得吗?”
柳桑看着我面露困惑。明明说了那么多话,怎么现在都不记得的样子。但是,比这更奇特的是画廊的画全部都换成了不一样的东西。我指着挂在白墙上的铜版画说道。
“是白天才换过这些画的吗?”
“不,没有这种事情”
“奇怪了。白天来的时候是展示的【夜行】的作品。关于岸田道生,您也给我交流了很多”
“但是并没有展示过【夜行】这样一幅作品”
“没可能的。我明明看到了,就在这里”
“就算您这么说”
柳生一幅困扰的样子。
○
“打扰别人到这么晚已经不好了”
中井桑说着拍拍我的肩膀。
“走吧,大桥君。果然你有点拎不清。稍微休息一下。思考的事情就等到明天之后吧”
然而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想放弃。
对着作势拉我的中井桑表现出一丝抵抗,我看着挂在白壁上的铜版画。
“这些是名为【曙光】的系列作是吧?全部四十八副没错吧?”
“诶,是的。是岸田道生桑的系列作”
白色的背景下以黑色的浓淡描绘出来的风景,让人感受到晨间炫目的阳光。不管哪个作品都描写了一个女性,没有眼睛也没有嘴,微倾着光滑白皙如人偶一样的头部。【尾道】【伊势】【野边山】【奈良】【会津】【奥飞騨】【松本】【长崎】【津轻】【天龙峡】……看着一个个名字,一种不可思议的协调和韵律感油然而生。前往日本无数的地方迎接清晨,而每一个清晨都有一个女性伫立。
我想起了白天柳生所说的话。
说的是关于岸田道生还有谜一样遗作的传言。岸田氏在生前,一边对柳生隐隐提及,却又从来没有拿出来展示过的作品群。那是和【夜行】相对的一系列铜版画,总题为【曙光】。
——【夜行】与【曙光】。
到了这个时候,我终于是意识到了。
【曙光】和【夜行】是表里一体的作品。从以前我所在的世界看来是【夜行】,但在这个世界看来是【曙光】。和去鞍马看火祭的同伴走失的时候,我绝对是误入了【曙光】的世界。因为这里的世界不存在【夜行】,所以没有展示也是当然的事情了。
然而,这番经纬有谁会相信呢。
“岸田道生的话应该会理解”我小声道。
“但他已经死了不是吗?”中井桑说道。
“不可能的”
柳生道。【我今天还跟岸田桑说过话来着】
中井桑和我下意识的互看一眼。
岸田道生还活着。
“能和岸田桑联络上吗?”我说道。
柳生别过头。
“……但,都这个点了”
他对我们心存警戒是当然的。
但只要打个电话就好,拜托请相信我们,像这样子恳求之后总算得到了允诺,打电话的柳生的声音从屏风那边传来。
“这么晚还给您打电话真是抱歉。我是柳生”
接电话的似乎是岸田氏的夫人。说明状况的柳生的声音时断时续。总算是提到我和中井桑的名字的时候,对方好像做出很不可解的反应一样,【有什么吗】的担心的一句之后,是一时的沉默。很快柳生一幅古怪的神情,从屏风那面探出头来。
“夫人有话对你说的样子”
结果话筒放在耳边,声音细弱蚊虫。意外的是那声音好像还在颤抖一样。
“……是大桥君吗?”那是在那里听过的声音。
“是我,长谷川。还记得吗?”
○
的士在已经深夜的乌丸路上向北驶去。
中井桑望着车窗小声道。
“事情有点古怪了那”
和我一起在深夜的街道上移动的同时,中井桑的思考似乎也在动摇。在我看来这也是于情于理的。毕竟连我自己都有一种走失在不可思议的国度的感觉。【曙光】和【夜行】两个世界似乎开始混浊。
“已经有十年没听到长谷川的声音了”
“什么感觉?”
“不可思议的感觉。就跟十年前一样”
中井桑望着车窗小声道。
“你喜欢长谷川对吧”
“没有人讨厌吧”
“……是,当然了”
中井桑说这话的时候脸上似乎带着微笑。
繁华街的明亮远去,京都御苑的长长围墙沿着右手伸展。到了同志社大学后的士右转过出川大道,很快停在贺茂川昏暗的堤坝之上。已经是深夜一点左右,街上没有什么车辆。黑黢黢的路旁植树一时断绝,人迹也罕至的暗色河滩在眼下铺展开来,对岸不夜的住宅区的灯火映照在眼中。
“就在这一带了”
司机师傅看着导航仪小声道。
我们在出云路桥的桥袂处下车。
岸田道生氏的自宅兼画室,是下了堤坝往西的住宅区。一片寂静暗沉的住宅区中,只有那一家从窗户还泄露出璀然和明亮。就好像彷徨在荒野的旅人蓦然寻到了人家一样,那里的灯光也给人亲切的感觉。
房子有相当的年头了,但外壁和庭木看的出来平日都有好好打理的感觉。玄关的大门四周贴着纤瘦的翠绿色的瓷砖。中井桑按下玄关的门铃后就听见啪嗒啪嗒的足音,一个瘦削的男人打开门。
“这么晚叨扰多有得罪。我们是中井和大桥,请问岸田桑在吗?”
“我就是岸田。一直在等你们呢”
岸田氏沉稳的语气,把我们招呼进屋子。
“人家来了,快下来吧”
岸田氏朝二楼这么叫道后,台阶的灯亮了。
不多时洁白纤细的脚踝,沿着古旧的木制台阶噼噼啪啪的下行,那张熟悉的素白面孔在台阶中显现。站在那里的的确是长谷川桑。她伫立在台阶上,讶异一般的看着楼下的我们。
中井桑的语气中带着些许羞涩。
“那个,长谷川桑。好久不见了”
“我真吓了一跳呢,中井桑”
“这么晚了真是抱歉。因为我自己也是吓了一跳。看,我把大桥君带来了”
“长谷川桑,好久不见”我说道。
长谷川桑还是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
“……大桥君?”
像这样亲眼见到还是无法相信已经过了十年。她一点都没变,而且觉得自己也没有变的样子。
“总之先进来吧”岸田氏说道。
玄关旁的房间里飘荡着药品和醋一样的气味。岸田氏专门把那个房间的灯打开给我们看。
“这里就是画室了”
像是对原本西洋式房间改造而来的。大眼看去是个小工厂一样。荧光灯冷色调的光照下,十叠(约16平米)的房间里杂乱的堆放着各种道具。墙边的柜子上是纸堆和工具类,以及药品什么的瓶子,古旧的工作台上也是摆满了道具和纸。房间的中央放着一个有着大把手的看起来相当重的机械一样的东西。晾衣绳一样的绳子凭空挂起,数枚像是已经上色完成的铜版画吊在上面。
“然后,请往这边走”
岸田氏把我们引向里面的客厅。
○
让人心底舒适的客厅里,厚重的光线和咖啡的香味充斥其间。岸田氏在厨房里心情不错的说道。
“今天真像开party一样。深夜的访客也意外的不错诶”
“明天是休息,所以今天晚一点也没关系”
长谷川像哼着小调一样。
坐下到面向庭院的沙发,看着在厨房忙着泡咖啡的夫妇的样子蓦然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也许是岸田氏和长谷川桑所独自带有的一种特别的空气。中井桑这会也心宽下来了的感觉。他一边接过咖啡一边说。
“你们还真是热情”
岸田氏坐在沙发上笑眯眯的样子。
“也不是第一次这么被人说了。怎么说,可能天生就少一点防备心吧”
“就是一种宽心的感觉吧”
“说的倒是很准确”
“不不,但绝不止如此,您没有以前也这样聚集过一起的感觉吗?”
“你是说有熟悉的感觉?”
“正是所谓的【岸田salon】”
我说完后岸田氏笑了。
“倒是不错的名字,下次我立个牌子吧”
岸田氏对于我十年之后的归还是很自然的接受了。和他们一起享用温润的咖啡之后,这个世界突然变得如此亲切起来。
“长谷川桑现在怎么样?”
长谷川桑有长谷川桑的十年。从大学毕业后在市内的高中担任临时讲师,之后很快被正式采用成为国语教师。
“然后五年前和他结婚了”
“现在还在当老师吧?”
我这么问道后,长谷川桑【当然了】回应。
我自然的接受了那个十年。它确实的存在着。就如我的十年也确实的存在着一样。
长谷川的问询下,我终于开始诉说。
十年前的鞍马长谷川失踪的事情,那之后京都的短暂生活,接着就职前往东京的过往,以及十年后和朋友们对于鞍马再访的途中发生的奇妙的事情。唯一一件没有阐明的是岸田氏已经死去的事。
长谷川桑和中井桑不时还会提问,但岸田氏是一直沉默到了最后。我讲完了,岸田氏一句【很有意思】颇有感触的样子。
“所以大桥桑会觉得我的作品里是不是隐藏了什么秘密,这才到这里来的是吧”
“就好像具有魔力的绘画的故事一样”
“可惜我不会使用什么魔法。确实是有考虑过创作【夜行】的作品——”
岸田稍稍停顿一下接着说道。
“你所在的地方我妻子是失踪了对吧。然后我就是在这个家里一个人住吗?”
“……恩,是这样的”
“那家伙肯定很孤单吧。真难想象就是了”
为什么我会穿过名为【夜行】的铜版画来到这个世界的缘由并不清楚。岸田氏说只是创作作品而已。即使这样,【夜行】,或者说【曙光】到底是怎么开始的呢。我提出了疑问,岸田氏说着【稍等一下】站起了身。
很快他从画室拿来一副铜版画。
“这是【曙光】的第一作。【尾道】”
描绘的,是在朝阳照射下的坡道上的町落。从高台的一间房子的二层,一个女性探出身子正在招手。莫名给人一种充满生机的感觉。
“和妻子真正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尾道。说起来,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
接着岸田氏开始叙说起十三年前的尾道之旅。
○
留学归国,半年后二月的事情。
住院的母亲在年末去世,我自然是情绪十分低落。按说本来应该是大展自己才华的时候,这时候的失落感平添切肤之痛。
新年后有一个月几乎什么事都没做,二月之后好歹开始慢慢着手两亲遗留下来的房子的改修,总算是精气神慢慢转好。
那个时候,有个在尾道的某所大学担任美术系讲师的熟人提了一句让我过来玩玩。言辞间颇见关心我的意蕴。这是上艺术大学时对我照顾很多的前辈,听说是我去英国的时候他回到了老家。
“尾道的千光寺公园有市立美术馆。那里会有我教的学生的毕业展览会”
前辈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
我当时觉得去一趟也不错。说起来归国回来,因为兼职和母亲住院的事情,几乎都没能离开过京都,而且和那个前辈也是好多年没见过了。
我是马上就行动起来去了尾道,然后前辈是专门还到车站的检票口来接我。
互相的状况都大不一样,所以基本上是言无不尽。下午在美术馆和千光寺一带观赏,晚上是在沿海的餐馆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小时候,有什么好日子,
爷爷就会把我带来这】前辈满腔感怀的这样说道。打开窗户仄暗的海水就要汩汩的欺身而来一般的,不可思议的餐馆。
家常暂时过一段落的时候,前辈突然说道。
“和那孩子聊了什么?”
前辈在说那件事,我还真不明白。
那是下午带我逛美术馆时候的事情。入场者除了我几乎没有别人,整个场馆一片寂静。每个展示室都有大学生静静坐在折叠椅上。在前辈的学生面前,我们的观赏之旅平添几分肃穆。
前往日本画画室的时候,我瞧见一个女高中生站在一副巨画之前。那幅画,是以长窗为背景的自画像,窗子的对面描绘的是如宇宙空间一样精细的星空。女高中生围着红色围巾,书包上挂着好像是史努比的挂饰。为了不妨碍到别的人,我尽量不去看她,沿着展览室绕行。
过了一会,只听见【啊,啊,啊】异常的声音传来。
转回去看看怎么回事的时候,只见本坐在椅子上的美术系学生稍稍站了起来。【怎么回事?】前辈问道,她战战兢兢往展示室的地板指去。只见一只瘦弱的猫蹲坐在其上。就在看着日本画的女高中生的旁边。看上去就像两个一起在鉴赏画作一样。
“老师,这要怎么办?”
“赶出去不就好了,快”
这个时候女高中生望向脚边,【啊】的一声。好像才认识到猫的存在一样。猫一直抬头看着日本画。
“这只猫是你的朋友吗?”
我问道,她微微一笑。
“不哦,第一次见面”
“那就把它弄走喽”
前辈这么说着,就和他的学生一起赶起猫。追逐一阵,前去追逃到走廊的猫的他们都离开了,这时只有我和这个女孩子留下。正觉得气氛有点尴尬,她试探一样先问道。
“……请问是老师吗?”
“不不,我不是老师。刚才那个人才是。我是他的朋友”
“朋友吗?”
“是的。你呢?是这里学生的朋友吗?”
“倒也不是,就是随便逛到这里的。来奶奶家玩,就碰到这里在办展示会”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还是专注的看着日本画。
“很喜欢这幅画吗?”
“倒也不是……”
【前几天看了对宇航员的访谈】她这样说道。
苏联的宇航员加加林说了【地球是蓝色的】这样一句名言。现在的话从宇宙观景的映像也不是那么稀奇的事情,我们也可以体会到那种【蓝色】。然而根据宇航员所说的来看,真正感受到冲击的其实是作为背景的无尽宇宙的暗处。这种暗是有多么深渊,多么空虚,不亲眼见过是绝对不会了解的。加加林的话,实际上是对不知底端的空虚的描述。这种绝对无法在照片上映现出来的宇宙的深邃的黑暗只要想到,一方面会感到恐惧,另一方面也会被其吸引。
【世界总在夜中】她小声说道。
好不可思议的女孩子,我这样想到。
○
在沿海的餐厅中我把这件事情讲给了前辈。
“所以你就被她迷住了吗”
“怎么会”
“有问名字吗。是从哪里来的”
“说是住在向岛。奶奶的家好像就在尾道町的高台上”
餐馆的窗外是暗色的海,可以看到对岸向岛的灯火。【世界总在夜中】她的一番话让我有些陶醉。旅途中的城市里静静的夜晚,缱绻如蓦然孤寂心灵的一番话。
离开餐馆后,和前辈在尾道站前分别,我越过线路朝向山手町。宿处就在千光寺公园的旁边。
夜色已深,山坡上的町落已经寂静无声。橙色街灯照射下的石砌的小路,珈蓝堂般的寺庙内只我一人走过。再遥远的街道都被同样的夜色包裹,无数的人们以他们的梦连接在一起。这方永远的夜是否才是世界真正的姿态呢。
就是这个时候【夜行】的字眼在我脑中浮现。
○
那天晚上,我在住处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那种寂寥的感觉就是挥之不去。
在被子中辗转反侧后,那个在昏暗坡道上所见到怪异的人影显现在前仿佛对自己说着什么。那确实是个女性。她翻身转去的那个瞬间,不停的在脑中出现,那阴森的印象,让人想起在英国所见到的一副铜版画。
那是我的师傅装饰在办公室内的一副古老的作品。
以黑色边框装饰的大庄园住宅,十九世纪初完成的作品。在专门从事地质绘图的商会中工作的父亲,在搜集的旅程摆放英格兰某个乡下的时候,从当地的收藏家那里买来的,一眼看上去没什么特别,就是描绘地方房屋以及庭院的绘画。最前面是小亭子,一个年轻女性伫立其中的平凡构图。
“这是鬼画哦,kishida桑(岸田的罗马音标注)”
而师傅接下来所说的,怎么看都像是那种老套的【被诅咒的画】的故事。
很久以前,有一家的姑娘失踪了。失踪数年之后的时候,她父亲即屋宅的主任,拜托其贵族朋友作一幅画。他是个小有名气的铜版画作家。谁知就在铜版画上色完成的第二天,那个贵族一眼看到自己的作品,【是她!】大叫一声随后倒地。据说描绘的只是屋宅和庭院,而那个女人是突然在画中出现的。这种事情虽然是谁都不相信,而那个铜版画家再也没有变的正常,一边说着谵言就那样死去了。据在他临终现场的人所说,数年前因为变心的原因最后把那个屋宅的姑娘杀害的就是自己,他这样告白了。
“所以,在他作品出现的,就是那个姑娘的鬼魂了。为那副画中的姑娘所吸引的话,她就会慢慢转过身来的样子。而当完全能看到她的脸的时候,那个人就会被带入画中。你也要注意”
说完,师傅闭上一只眼。
当然,我是不会相信这样的故事的。
然而,在师傅的办公室看到那幅画的时候,不得不承认被其吸引了。我有去确定那个女人是否有转向这边。铜版画中一点点转身的女性。她就要把我虏如画中。
尾道的旅店度过这样一个无眠之夜,那个关于被诅咒的故事,也莫名染上了不少真实的颜色。
我渐渐有些迷离。
梦中我在京都的家里。
也就正像现在一样,靠在沙发上。望着昏暗的庭院。屏息等待着。虽然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静耳聆听之时,走廊内的门倏然打开的声音。有谁悄然滑进里面那个黑暗的房间,蹑足而行。很快显出的是白天在美术馆看到的那个女生。她靠近我一般屈腰细声道。
“世界总在夜中”
那个瞬间,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
从那个不吉的梦醒转来的时候,猛烈的心跳几乎带来刺痛感。她靠近过来的时候,那种难以言喻的寂寥感和欣喜感仍旧残留在此。我掀开被子起身窗外的天空已经不知不觉间鱼白。
我决意出去散步,从清冷的旅店脱身。
清晨切身的空气中,昨晚像是沉死一般的町落,似乎正一点点恢复活力的感觉。野猫一群群在废屋的庭院里蠢蠢欲动,清晨前往寺庙参拜的老奶奶们出现在视野。天空一点点增加明亮,从水底浮上一样的町落轮廓渐渐分明。朝雾中还在繁星点点的街灯显得分外美丽。那,就好像是被放逐的【夜】的最后一丝具形。
很快我走到那个返回旅店路途中的长长的坡道。
爬升在坡道返回旅店的途中,张开雨窗的让人感怀的声音传来让我停下脚步。青瓦片屋顶早就的古旧房屋伫立在旁。打开雨窗的是二楼的窗户,年轻的女子活力十足的探出身子,望着由夜转昼的海面。炫照町落的曙光绝美的染红她的侧脸。
“是那个孩子”我这样想到。
那个昨天白天,在美术馆聊过天的女高中生。
从没有像那个瞬间一样那么切身的感受到清晨的真意。动荡的夜间,那些让我惊惶的幻梦女性已然消融,只剩那个从二楼探身而出的女子的面影。我茫然的抬头望去,她注意到了站在坡道上的我,【早安!】对我笑着说。
夜已经结束——
我这样想到。
○
岸田氏指着桌子上的铜版画。
“从尾道回来完成的就是这幅作品”
和她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吧。岸田氏这样想到。
然而随时间的迁移,又会悔于只和她进行了聊聊数语的交谈。京都的画室里一个人熟稔习作的时候,脑中浮现的往往是那个尾道的清晨,这种思绪每逢回顾【尾道】这样一幅作品时候又会加深。
柳画廊的主人对这个作品进行褒奖时说道。
“【曙光】的题目又是怎么来的”
照耀町落的初现的光线,只为期一度的清晨。
然而那时候想要开始创作连作的切入点还没有找到。
紧接着经过三年的空白期,岸田氏再次和她相遇。
“那是鞍马的火祭。在混杂的人群中看到站在那里的她,这次再也不会把她看丢了,当时这样想到”
那个夜里,岸田氏也和我们一样,去那个偏僻的山间参观。那场夜祭的场景就似真真切切的浮现在眼前。火星四溅的火把的明亮,深深染红长谷川桑的脸颊。岸田氏看见长谷川桑的那个晚上,也是我们寻不见长谷川桑的那个晚上。那是【曙光】开始的夜,也是【夜行】开始的夜。
“从那开始【曙光】的创作也始动了”
我再次看着桌上的铜版画。
“已经多少年了”岸田氏说道。“这期间一直和妻子去各处旅行”
“真是去了好多地方”
长谷川桑感慨的说道。
“确实……”
接着长谷川桑,就开始列数和岸田氏一起去过的地方。
热闹海港町落的清晨,野性曝露原野的清晨,和风武家的寂静清晨,林中雪解鸣响的清晨。为了四十八作的【曙光】,沐浴过无数的晨光。
他们旅途的意义在于追逐清晨,每一天都不尽相同。
倾听她的旅途时,我把目光转向面向庭院的玻璃门。那里映照出围着桌子交谈的我们的身影。长谷川的笑颜如此真实迫近,岸田氏还有中井桑都乐在其中的样子。那仿佛是车窗一样,夜行列车一样。即使窗外黑暗的夜世界一面铺开,车内有旅行的同伴,有暖人的光线。长夜中疾驰的我们,究竟要去往何方。
想着这些事情视线返回桌上的时候,意识到了眼前铜版画发生的变化。被冻结的时间流加速运转,炫目的晨光变得微弱。画中尾道的风景转为黄昏,接着沉入夜的昏冥。抬头看着其他三人,然而注意到铜版画变化的似乎只有我。
很快与铜版画的变化相呼应,客厅也如沉入一样变得昏暗。中井桑和长谷川桑虽然还在进行愉快的交谈,但那声音已经抵达不到这里。我茫然之下,只能注视着变化。
最后听到的是岸田道生的声音。
“只为期一度的清晨——”
○
回过神来的时候只我一人坐在客厅里。
和刚才为止温情的光景并没有什么变化。玻璃门上的铁帘已然拉下室内转暗,唯一可以被称为明亮的只有从厨房的窗户外渗入的青白。客厅的家具覆满灰尘,整个氛围有如废墟。
眼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枚铜版画。
“夜行——尾道”
尾道的町落沉入有如天鹅绒一般的暗地。高台上的房子化为黑色的影子,沐浴在朝阳中挥手的女性哪里都已不见。与此同时让人注目的,是在长长坡道的途中煌煌闪亮的一盏路灯。灯光正中一个没有脸的女性,像对这边招揽一样抬起右手,这样的风景让人想起永远延续下去的夜。
看了一会铜版画,我再次环视起佛堂一般的客厅。
岸田氏和长谷川桑现在还在这个家里生活。他们没有显现姿态,不过是他们的世界被我们的眼睛隐去了而已。同样的我们的世界也被他们的眼睛所隐去。只有岸田氏的【夜行】和【曙光】能打开那扇窗。
我蹑足从玄关来到外面。
夜明时的空气如冬日般刺冷。
走出门外回望的时候,岸田家荒废的样子让人心里难受。玄关旁尽是乱丢的垃圾一类的东西,没有修剪的草木野性的生长。屋顶和四壁都脏污不堪。现在是没人在这个房子里居住的吧。
像这样站在路上仰望岸田家,就渐渐听见了周围人家开始一天生活的声音。餐桌的声音,洗澡的声音,摩托的引擎声,上班人们的足音,鸟儿的鸣啼,婴儿的哭声。
迄今为止都没有注意过真是不可思议一般的,热闹而又充满生气的晨音。
○
踏上堤坝的石阶向贺茂川的方向走去。
出来遛狗的人,以及晨练的人吐着白气在川缘上交错。屈身在被朝露濡湿的堤坝上。我一瞬间茫然了。吸入清晨骤冷的空气,仰望如被水洗过一样的美丽的天空。
已经再不会和长谷川桑见面了吧。然而对我来说,仍然清晰回忆起十年之后重逢时她的音容笑貌。她有她的岁月,我也有我的岁月。
继而,我想起十年后在鞍马聚首的四个伙伴。从火祭归还的道路上,既然消失的不是他们而是我的话,那他们想必也是度过了不安的一晚吧。所以这边的安否有必要马上让他们知道。
我站起身,拨了中井桑的电话。
心中虽然还残留着一丝会不会打不通的不安,但几声呼出音之后,传来的是他带有关心的声音。
“……大桥君?”
那个声音如此让人怀念。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早安!】这么说道。从没有像那个瞬间一样那么切身的感受到清晨的真意。
只为期一度的清晨——。
一边反刍着这句话。我看向东山的天空眯起眼睛。炫目之极几乎要引泪流下。
山对面射来的是曙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