榎本克己在五点十五分结束一般职务,六点前离开本所分局。
他向负责厅舍(注:指官厅建筑。)危安的生活安全课巡查长打完招呼才走。
「辛苦了,我先离开罗。」
「辛苦你了。」
今天是十二月九号,中午的最高温超过十五度,即便到了傍晚,吹来的风依旧温暖。然而电视报导说,明后天的气温会一口气降到十度以下。榎本厌恶寒流,二十年前受伤的左脚脚踝又要开始痛了。
他沿着车水马龙的四线道马路走,前往锦糸町站。前方数公尺可见三名走在一起的上班族。来到车站附近后,他们说「就这里吧」,走进某家连锁居酒屋。
干涩的痛楚刺入胸怀。
数年前,榎本也有那样的伙伴,名叫富山顺一(注:誉田哲也的小说《妖の华》中的登场人物。此书为「姬川」系列的原点,榎本亦在书中登场。),年纪小他六岁,个性认真老实,是个相处起来很舒服的家伙。榎本邀他去喝酒时,常被他撇嘴笑着问:「您不用回家陪太太吗?」每次榎本都说:「你请客就没问题。」不过两人总是对半分。
随便聊聊芝麻小事也很愉快,所谓臭味相投就是这么回事。他常常想着「要是有好女孩一定要介绍给他」,但却没有实现的一天。
富山死了。卷入离奇案件,因公殉职。那个案子实在有太多疑点,现在仍被列为警视厅的最高机密,搜查进度连身陷漩涡的榎本都不得而知,如今也不想再知道。
榎本从锦糸町转搭总武线,再从御茶水转搭中央线,于新宿下车。他和人约好在东门旁的综合大楼内的居酒屋碰面,那是一间和刚才那些上班族去的居酒屋相去不远的大型连锁店。
搭电梯来到六楼,围着日式黑围裙的男店员立刻上前招呼。
「欢迎光临,请问是一位吗?」
「不,我和人有约。」
「请问您的朋友是几位?」
「一位,男的。」
「一位吗……」
店员穿梭在宛如昏暗小巷的走道,指向一名单独坐在位子上的男性客人。那是有大略隔开的包厢席。
「是那位先生吗?」
「不是。」
「好的。那么,我先为您准备双人席。」
店员带位的终点,依然是有隔开的座位。榎本看看手表,六点四十分;他们约七点,还没来也不奇怪。
榎本先点了生啤酒。酒在六点四十九分送来,对方则在两分钟后出现。
「哇……榎本兄,你真早到。我还笃定自己比较早到。」
男人名叫增山圭太郎,在日暮里站附近从事「超能力师」这可疑的职业。不对,「可疑」是歧视用语,不得使用。那是靠超能力查案的正当生意。增山开的事务所被都内公安委员会列为正规的征信公司,而他本身也总是西装笔挺,看起来完全不可疑。
「没有啦,我本来想绕去一个地方,没想到事情白天就搞定了,所以是直接从局里过来的。」
「原来是这样。」
增山拿下围巾就座,向经过的店员点了麦烧酌加热水。榎本从口袋掏出Peace Lights牌的烟盒,和打火机一起放在桌角。
增山瞥着香烟问:「你今天怎么突然找我出来?」
每次被这个男人问问题,心情都感到非常奇妙。
不问你也能透视人心吧?纵使心里难免这么想,但超能力师除了工作以外,似乎不轻易使用超能力。他们也认识二十年了,所以榎本很确定这件事。不,或许正因为超能力师公私分明,榎本和他的交情才能维持二十年。
「唔,我上次擅自叫小悦帮我查案,还没好好向你们道谢,钱也还没付。」
「不用付钱啦,就这样吧。小事而已,连调查都算不上,况且人家还是小朋友。」
「不行,我可是借用了你两个人。另一个叫啥来着?明美吗?就是那个年轻可爱的美眉。」
增山用鼻子哼笑。
「你笑什么?就真的很年轻可爱啊……喔,难不成她也是你的情妇?」
增山公司里的二级超能力师住吉悦子,是他半公开的秘密情人。
然而增山依然面露苦笑。
「榎本兄……我怕你知道以后怪我一直没说,所以直接告诉你吧。别看明美那个样子,他可是男人喔。」
「什么?」
直到现在,榎本仍然对超能力存疑,始终无法抹除「我是不是被骗啦?」的想法。但是宇川明美——那位高个儿、身材好到不输模特儿、闪亮的秀发如瀑布般美丽动人、天真地笑起来莫名性感的女孩……不,他竟然不是女的?总而言之,要他相信明美是男人,简直比相信超能力还难。
「不可能,这太夸张了,你骗我的吧……」
「我了解你的心情,但他真的是男人,履历上也是这么写。」
「什么,你已经确认过啦?用透视之类的?」
增山再次哼笑。
「我们超能力师才不干那种低级事。」
「我知道,但你也会在意吧?搭电车的时候,坐对面的女生要是换边跷脚,是男人都会忍不住偷看吧?同样的道理,你们真的不会忍不住偷看吗?」
「不会。我不是常说吗?超能力才没那么方便。」
对,就是这样。
每个超能力师都声称自己的能力「没那么方便」。但是看在像榎本这种以结果论的一般人眼里,超能力明明就很方便。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他们并不知道「办得到」与「办不到」的分界点在哪,要听完说明以后才能了解。只是,一般人仍然难以理解超能力者的心态,总觉得他们或许更深藏不露,只是不敢表现出来,故意秀出其实不是超能力的把戏——榎本时常这么想。
店员送来小菜和热酒,于是他们顺便点餐,宇川明美的话题就此打住。
重新干完杯后,两人稍微寒暄,然后榎本才切入正题。
「对了,文乃小姐最近好吗?」
增山听到这里,恐怕就猜出真正的目的,甚至不需要用到超能力。
「托你的福,她很好,没什么异状。」
「爱丽丝今年几岁啦?」
「五岁……幼稚园中班。」
爱丽丝很像文乃,是个美人胚子。不,应该说「又是」才对。看来增山果真具备吸引美女的能力,姑且不论那是不是「超」能力。
「这样啊,那就好……嗯。」
增山半开玩笑地蹙起眉头。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没有啦,和你们家的状况无关。只是……最近总部的公安有些不寻常的动作。」
总部是指警视厅总部。
增山微微偏头。
「不寻常的动作……和文乃那件事有关吗?」
「我想应该不是。但我毕竟只是分局的人,无法得知总部的内情,更何况那还是最会隐瞒机密的公安部。我认为如果是你的话,或许能知道。」
「可是,你嗅出不寻常的氛围了对吧?」
榎本稍微停顿一下,然后摇摇头。
「我没发现,是对方自己上门来找我,说想私下和我聊聊……我怀疑他们想组成专案小组。」
所有情绪从增山的脸上消失。榎本认为,这或许才是这个男人的本性,是超能力师增山圭太郎真实的面貌。
「这么重要的事,告诉我没关系吗?」
事到如今还客气什么?
「公安早就知道我和你有私交,可能是看准这点才刻意来找我。我想他们早就料到我会把情报泄露给你,只是我自己说和你读到的差别罢了。」
增山眼睛眨也不眨地问:「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是想阻止什么?或者是想借机拉拢你?因为公安的目标很显然是……」
榎本一沉默下来,增山便按捺不住地自行开口:
「高锅吗?」
「是啊,看来上面终于要正式行动了。」
榎本边说边拿起啤酒杯,增山也跟着拿起热水稀释的酒杯。
啤酒的泡沫已然消失;想必热水稀释的麦烧酌也凉了吧。
那是二十年前的案子了。
当年,榎本还任职于管理港区东南部的三田分局刑警课,和现在一样隶属于强行犯搜查组,这是专门处理暴力犯罪、强盗杀人等重大刑案的组别。与现在不同的是,当时辖区分局采日夜轮值,也就是新制度所说的「当局轮值」,基本上六天轮一次,时间为早上八点半起至隔日下午五点十五分,不管轮值的人原本属于哪个组别,都要负责期间内发生的所有案子。换句话说,就算榎本平时负责暴力犯罪,轮值当天也得处理小偷或是色狼等案子。
他永远也忘不了七月二日的星期五晚上。当时他接获通报,分局附近都立芝东高中有一名学生倒在街上,已被紧急送往区内的急诊医院。
「组长,我不明白,警方为何非得去探视倒在街上的高中生不可?反正不是贫血就是中暑晕倒。」
榎本当时二十九岁,还没有手机,是先收到叩机的通知,才去打公共电话回电的。
「详情我也不清楚,听说是脑挫伤(注:症状比脑震荡严重,脑部有实质上的损伤,如出血或肿胀。),好像是和当时走在一起的朋友吵架。主治医生怀疑是伤害案,才会报警处理。」
有没有和朋友发生争执,结果可是差很多耶。
「我去确认一下。被害人是高中生吗?」
「对,听说是女生。」
「嫌犯呢?」
「就是要你去调查这个。」
「如果嫌犯可能是高中生,应该转去少年组吧?」
少年组属于犯罪预防课。不说这个,刑警的工作便已非常繁重,手头上的案子能少一个是一个。
「我不是说了吗?现阶段还无法确认。等确定是高中生了再转过去吧。总之请你先跑一趟,麻烦罗!」
无可奈何之下,榎本把处理到一半的自行车窃盗案结束后,便赶往医院。
抵达时应该已经超过晚上八点,幸好主治医生还留在那里,他们在称作医局的医生办公室谈话。
「敝姓榎本,来自三田分局。」
「劳烦您专程赶来,我是第二外科的小泉。」
看起来比榎本年轻一些的医生,先例行说明病患的状况。
「病患叫做ㄕㄨㄟˇㄩㄢˊ—ㄡˊㄒ—ㄚˋ,喝水的『水』,原野的『原』,自由的『由』与夏天的『夏』——水原由夏,十七岁的高中二年级生。水原同学被送过来时已经没有意识,听站在附近的其他同学说,水原同学突然抱头蹲下,就此倒地不起,倒下当时似乎还有意识。因此,我先为她做了断层扫瞄,看到几处硬脑膜外血肿,大小加起来多达六处,看图面是很困难的手术,所以由本院最优秀的脑部外科医生执刀,目前还在手术中,所以由我来向您说明。」
这和犯罪有什么关系?榎本有听没有懂。
「请问……您刚刚说的硬脑膜外血肿,是在脑部的表面?」
「是的,就是头盖骨与脑部表面的脑膜之间出现血块。」
「大大小小加起来,一共多达六处?」
「是的。」
「原因呢?是殴打造成的吗?」
「不,病患没有外伤。」
「什么?」
既然没有外伤,就没道理是犯罪行为造成的吧?
「呃,既然没有外伤,这个伤势又是怎么造成的?」
小泉医生深深点头,继续说明:
「我们当然无法排除某种疾病造成硬脑膜动脉出血的可能性。然而,硬脑膜外血肿通常是由头盖骨骨折等脑部表层的损伤所引起的,由于受伤的不只一处,所以应该是脑挫伤……这是单方面受到冲击,震荡到头盖骨内的大脑,使得与伤处位于相反方向的大脑大范围受伤的现象,我们推测这就是同时伤及六处的原因。此外,伤口的大小也是判断是否为脑挫伤的依据。」
榎本心想:听都听不懂,是我脑袋太差了吗?
「抱歉,我好像……不太能掌握您说的状况。我先确认一下,水原同学是受到某种冲击,引起脑挫伤的对吧?」
「应该说,她的脑部因为某种类似脑挫伤的状态而受伤,这是可以肯定的。」
「一共伤及六处,表示她至少遭受三次以上的冲击?」
「这无法肯定,只能说她疑似遭到数次冲击。」
「而这通常是头盖骨骨折等原因引起的?」
「是的,一般来说是这样。」
「但您刚刚不是说……」
「对,水原同学非但没有头部骨折,连挫伤和擦伤都没有,甚至没有瘀青。」
「所以……这表示?」
「很抱歉,我们也不知道。」
榎本顿时有种想抓起他的衣领大叫「开什么玩笑」的冲动。
「小泉医生,总之呢,脑挫伤通常是由头盖骨骨折那样巨大的冲击所引起的对吧?」
「不,由头盖骨骨折所引起的是硬脑膜外血肿……」
可恶,我只是不小心说错了。
「不好意思,我再确认一遍,硬脑膜外血肿是由头盖骨骨折那样巨大的冲击所引起的,但是一次伤及六处,所以才怀疑是脑挫伤——这样对吧?」
「对。」
「但您说她非但没有骨折,头上甚至没有瘀青?」
「就是这样。」
小泉说完,首度露出尴尬的表情。
「这是非常不合理的病例,但从结果来看确实是这样……我们只能怀疑这不是来自外部的冲击,而是直接对着头盖骨内的大脑施加冲击所造成的。」
直接对着、头盖骨内的大脑、施加冲击?
见榎本静默不语,小泉接着说:
「当然,如果是拳击手,的确会因为下巴受到冲击引发脑震荡,此外也满常造成脑挫伤的。但是正如我刚才再三强调,水原同学的头部、包含颜面都没有任何外伤,因此可能还有其他方法能造成类似的状态。她的脑部伤得不轻,表皮竟然没有任何擦伤或是瘀青,这实在很难想像。」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还真是莫名其妙。
「呃……我已经了解这是很罕见的病例了。我再确认一下,报警的人是您没错吧?」
「对,最先通报的应该是急救人员,但联络三田分局的人是我没错。」
「可是,根据您刚刚说明的内容,我实在很难往伤害案的方面联想。」
小泉意外爽快地轻轻颔首。
「我知道一般来说都会变成那样。五年前……不,直到三年前,我们都把它当作特殊病例来处理,并不会通报警方。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榎本逐渐产生不好的预感。
「最近这几年,研究超能力是热门话题,我想刑警先生您也知道吧?」
我就知道。
小泉接下去说:「不用说,我对那方面一窍不通,也不清楚暗物质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但假设说,超能力能不对身体造成外伤……不,是连碰都没碰,就能任意破坏体内的器官,那不是很可怕吗?」
「是这样没错,但现在大家所说的超能力不是……」
小泉立刻吊起眉毛。
「您想说超能力不是那么方便吗?警方真的相信那个说法?我可不这么认为。既然能彻底跳脱物理法则,想用来杀人也绰绰有余吧。而且还是完全犯罪,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使人气管阻塞、窒息而亡;不然的话,只要阻塞脑动脉区区数秒,就能使人陷入昏迷,要是被害人当时正在开车,很轻易便能造成重大车祸,而且不留下证据。您难道认为那些人可以放任不管?」
这男的到底在激动什么啊?
「当然不是。我知道这不能放任不管,但根据现在的法令,警察无法处理类似案子……」
「我想也是。不过,只要能让超能力者自白,多少能定他们的罪吧?刑警先生,老实跟您说吧,我很受不了现在超能力吵得沸沸扬扬却没人搞懂它的气氛。这个病例显然应该受到质疑,病患并非因为来自外侧的冲击而受伤,而是直接从内侧受到攻击。尽管详细情形还不明朗,但如果这种事真有可能发生……那或许是某种类似拳头的念力,通过了头皮及头盖骨,直接对脑部造成损伤,不然粗鲁地猛摇大脑也行,也或许只是轻轻一拍的力道而已,但只要直接攻击大脑,就有可能造成水原同学的伤势——总之我是这样怀疑的。」
这太牵强了——
即使破晓天明,刑警的轮值仍要继续下去。榎本将手边的案子整理建档,接着又做了事后调查等琐事,一直忙到隔天晚上。
拜此所赐,连组长都莫名关心这起案子。
「没有留下外伤,却造成复数的脑挫伤啊……会不会是用了类似Blackjack的凶器?」
「Blackjack?」
榎本一反问,组长便喜上眉梢地说:
「怎么,你连Blackjack都不知道?那是在布袋或皮袋里填入砂土和硬币做成的简易凶器,威力不容小觑,听说国外赌场的保镖就是使用这种东西取代棍棒。说到能不留下外伤又对体内造成重大伤害的凶器,就属它最有名了。」
类似改以砂土填充的轻型警棍吗?
「如果真是那样,那的确是伤害案件。」
「总之呢,不是听说有同学目击被害人倒下?你去听听那些孩子怎么说吧。」
「喔……了解。」
由于超能力犯案的可能性极高,即便距离案发已过四天,等非轮班的日子结束后,榎本依然前往芝东高中调查。
他锁定午休时间,先去教师办公室找水原由夏的班导谈话,得知两名水原倒下时待在附近的学生,分别是隔壁班的谷田雅代与本宫圣美。
榎本赶紧传唤两人,地点选在视听教室,两个班级的导师及校长也同席了解状况。
「我想了解水原由夏同学倒下的详细经过。」
谷田和本宫感觉都很文静,大概是因为这样,起初难以开口地互看对方,然后谷田才终于下定决心说:
「当时……我从学校走去车站,在附近一块停车空地看到由夏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她的书包掉了,抱头缩在地上。圣美问她:『你怎么了?还好吗?』怎知她就这样噗咚倒地,昏了过去。我记得学校的体育护理课有教,这种时候不能随便移动伤患,所以马上跑回去通知学校,请他们叫救护车。」
榎本点点头,偷偷观察谷田的眼睛。
「当时附近还有没有其他人在?」
谷田听了,再次与本宫互看一眼,见本宫点头才继续说:
「我不是很确定,但似乎看到我们学校的学生从同一座停车场离开……」
嫌犯果然是高中生吗?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知道……很像井山文乃。」
与班导确认后,榎本得知「井山文乃」也是同一个班级的学生。教职员们脸上不见丝毫动摇,大概之前便听说了报告的内容。
榎本改问她们的班导:
「井山同学是怎样的学生?」
「井山去年才转学过来,是认真乖巧的学生,印象中和水原念同一所小学。」
榎本再将视线移回谷田身上,不知为何见她微微皱眉。
「谷田同学,你想起什么了吗?」
「不……只是觉得,就算她们国小同校,感情也应该不会太好。」
「不会太好?具体来说?」
「呃……一年级的时候,我和她们两个同班,记得文乃刚转进来的时候,由夏就对她很冷淡。但其实由夏这个人……」
谷田又看向旁边,见本宫点头后才接下去说:
「由夏的个性很开朗,也不是会欺负人的那种人,可是总觉得她对文乃讲话特别冲,我想两人感情并不是很好。」
这时本宫「啊」地轻叹一声。
「本宫同学,你怎么了?」
「呃,不晓得是不是我眼花看错……文乃从停车场出来后,好像稍微回头瞄了一眼,然后才走去车站……也不能说是走,比较接近小跑步,速度挺快的。我们走到停车场前面的时候,由夏刚好走出来……是这样没错吧?」
「嗯。」谷田点头同意。
榎本重新面对班导。
「井山文乃同学今天有来学校上课吗?」
「有,感觉和平时一样。」
「请问她有参加什么社团活动吗?」
「我记得好像是书法社……」
谷田对此摇头。
「文乃没有参加社团,是回家社。」
那真是太好了。
榎本先回局里一趟,等第六节课差不多结束后,才再次走访芝东高中,在同一间视听教室与井山文乃对谈。此时同席者只剩班导师一人。
「我是三田分局的榎本。别紧张,我只是想请教你,上星期五水原由夏同学到底怎么了。」
「是。」
由他主动发问,井山文乃似乎比较不那么紧张,视线自然地从会议桌对面迎上来。
文乃长得非常标致,尽管眼尾略微上扬,但是眼睛很大,不至于给人压迫感。警察面对高中生实在不该胡思乱想,但那微丰的下唇也很性感。榎本忍不住这么心想:这个女生未来一定会更加漂亮。
「我听说上周水原由夏同学倒下时,你刚好在附近,请问是这样没错吗?」
「是的,我想她是和我道别之后晕倒的。」
语气也非常冷静。
「她当时看起来怎么样?」
「和平时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地点是学校附近的停车场?」
「是。」
「你们有聊天吗?」
她有点烦恼地侧过脖子。
「没聊什么,只是稍微提到想去帮狗狗扫墓。」
「帮狗扫墓?」
文乃紧抿双唇,轻轻点头。
「我国小一年级时搬去静冈,去年才回到这里,很巧地和由夏同班。我们小时候常常一起玩,因为家住得非常近。当时,由夏家养的狗狗死掉了,在自家院子造了坟墓,我听说坟墓还在,所以想去她家扫墓,因为狗狗是在夏天死去的……我们只说了这些而已。」
榎本很难想像这名少女会拿Blackjack痛殴水原由夏,造成六处脑挫伤;用超能力伤人至脑挫伤更是鬼扯。话说回来,管它凶器是什么,罪嫌不可能装得如此平静,更何况她才十七岁。
「她看起来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和平常一样,不像是身体不舒服。」
榎本试着改变询问方式,却没问出更多情报。他恐怕只能问十五至二十分钟。
「感谢你的配合。要是想起什么,欢迎随时和我联络。」
「我知道了。」
榎本不觉得是这孩子下的手。当然,这和文乃是美少女无关。榎本身为刑警的目光,没从她身上找出任何疑点。
榎本走出校门,前往水原由夏倒下的地点。来到挂着「摩登停车场」招牌的月租式停车场前,他发现这是一条没有汽车护栏、宽两公尺的马路,水原由夏倒下的位置要是不好——比如说倒在车道前方,极有可能被出来的车子当场辗毙。
想着想着……他忽然察觉眼角有东西在动,于是往停车用地望去,看见一个男人站在那里。他长得高高瘦瘦,穿着淡灰色西装,头发短而整洁,全身上下没有可疑之处。本来以为他或许租了车位,刚从车上下来,但停车用地内的六个车位都没看到车子。
男人也在看他,即使被刺眼的西晒照着,仍没有眯细眼睛。
这男的在这里做什么?
榎本刻意用不同于侦讯时的语气问道:
「有事吗?」
他边问边走过去。男人没有移动,只是稍稍挑起眉毛。
「为什么这么问?」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好像有哪里怪怪的,奇妙地残留在耳里,感觉很像乘隙闯入脑海的声波。对,刚好是从头盖骨与大脑间的缝隙窜进去的…
榎本试着再走近一点,男人看起来与自己年纪相当。
「你一直看着我,我才想说是不是有事。」
「这倒是没有耶。」
果然很奇怪,一般人被这么问应该会提高戒心;要是流氓的话,说不定会反呛:「你他妈的找死啊!」但他以上皆非,只是心平气和地站在那儿。
这家伙是什么来头?
「那么……你来这里做什么?」
「没干嘛呀。」
「不可能吧?」
「抱歉,您是这里的管理员?」
「不是。」
「那是警察了?」
榎本吓得背脊一凉。他本来是想采取攻势,怎知攻守瞬间倒转。
这下怎么办?老实招了吗?不……
「你真聪明。」
「喔,所以是刑警先生?」
毕竟他穿着便服,男人这样解释也不奇怪。
「对,我来自三田分局。我再问一次,你在这里做什么?」
男人再次戏谑地挑眉。
「这是侦讯?」
「不。我是想告诉你,就算这里是停车场,也是私人用地,随便闯入不太妙喔。」
「那真是抱歉,我这就离开。」
男人朝榎本走来。两步、三步、四步……就在两人即将擦身而过时,男人的手突然朝榎本的胸口伸来。榎本基于警察本能,迅速抓住他的手。那是一只软弱、骨感的左手臂。
榎本刻意凑近,瞪着他问:「你想做什么?」
「抱歉,您的胸口黏到蒲公英了,我只是想帮您拿掉。」
榎本继续瞪着他,他才悠哉地补充道:「不过已经飞走罗。」
榎本放开他的手,见他面带微笑地站到前面。
「刑警先生,您来调查四天前在这里倒下的女高中生那件案子吗?」
没错,那的确是四天前发生的事。要不是在医院听那个医生胡扯半天,他恐怕不会多想,但榎本这时确实想到——
这男的该不会是超能力者?
「你是谁?」
「和您想的一样。」
然而,心里的某个角落仍下意识地否认——
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超能力。一定是我叫他时,语气比自己所想的还像警察。确定是警察后,穿便服的是刑警也算一般常识。这个男人因为某种理由,知道有女高中生倒在这里,刻意说出来只是想试探自己。
没错,世界上才没有超能力。
「我再问一遍,你来这里做什么?」
「和您一样,来调查四天前倒在这里的女高中生是怎么回事啊。」
难道……这不是试探?
「你凭什么认为我是来查那件事的?」
「咦,难道不是吗?」
「回答我的问题!」
男人夸大地耸肩说道:
「真凶啊,现阶段有必要对一般市民穷追猛问吗?压迫感很重耶。」
「那真是抱歉,我道歉就是了。请你告诉我,你凭什么认为我是来调查四天前的案子?还有,你为什么也在查?」
这时,芝东高中的数名学生穿越停车场前的马路走向车站,没有人注意到榎本与男人。男人收起笑容,视线稍稍往上抬。
「我是超能力『ㄕ』。四天前发生的案子可能涉及超能力,所以我来调查。」
当年,「超能力师」这个名词对大众来说还很陌生。
榎本当然也不知道。
男人举手投足都非常奇妙。榎本要求他说得更详细,他便主动邀榎本去咖啡厅坐坐。在田町站附近找家店坐进去后,男人自动自发地递出名片,明明榎本也没跟他要。
「高锅research股份有限公司……公认超能力师?」
男人名叫增山圭太郎。将名片翻到背面,上面强调他们是受到国家认证的征信业。
「你真的是超能力者?」
「是啊,要不要我把汤匙浮起来给你看?」
「咦!办得到吗?」
男人——增山圭太郎,真的当着榎本的面,让茶杯附的银色小汤匙浮了起来。但那不过是变魔术的把戏,未必能证明他真有超能力。
「反正是变魔术吧?」
「我不怪你这么想。要是轻轻松松就能取信于人,我们也不用那么辛苦了。」
辛苦?真的假的?你没骗我吧?
「所以,你知道我是刑警,说中我在调查四天前的案子,都是因为超能力吗?」
「是啊,但要证明很浪费力气,得提出我真的没有事先调查你的证据才行,那实在太麻烦了,饶了我吧。」
原来只是嫌麻烦吗?
「对了,」增山探出身子,「你见过井山文乃了吧?感觉如何?」
榎本觉得似乎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抚过背部。
这小子究竟知道多少?
「喂,这也是你用超能力读到的吗?」
增山皱起了脸。
「别再计较这些了。用超能力或任何方法都好,只要四天前的案子能水落石出不就行了?我们先同心协力吧。如果你在调查井山文乃,我自认能帮上忙。」
男人轻浮的说话方式实在可疑得不得了。
「知道这些对你有什么好处?」
「嗯……解释起来很复杂。简单来说呢,我们超能力者想奉献一己之力,为社会做事,但不是做公益,而是具有一般商业性质。我们想让社会大众了解,现在有透过超能力助人的行业,此外也想组织团体。刑警先生,你知道日本近年盛行超能力的研究吧?相信不用多久,我们的事业就能步上轨道。正式名称还没决定,大概会叫『全日本超能力师联盟』或『超能力职业工会』之类的。」
我到底该笑还是该生气呢……
「所以咧?这和四天前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要让社会大众接受超能力,它必须是不具危险性的东西才行,至少不要对它抱持负面印象。所以,我们一旦发现类似情形,就必须赶快处理。」
处理?
「等等,你们又不是警察,怎么处理?」
增山歪着脖子说:「当然要视情况而定啊。」
「你们该不会想对井山文乃动用私刑吧?」
增山苦笑着回答:「真是的,当然不可能啊。我们的目的是被社会大众接受,才不可能动用私刑,而是自有一套处理的方法。我们发现超能力者以后,会教导他们控制力量的方法以及社会秩序……让他们学习刑法等现代法律,把他们教育成对社会有所助益。因此,我们所要成立的团体,主要的业务就是寻找、登记超能力者,并且负起教育的责任。」
不知道他是真有伟大的抱负,或者只是夸大其辞在编故事?听起来和弱小在野党的街头演讲有几分相似。
增山喝了口咖啡,继续说:「不好意思,刑警先生,可以给我名片吗?」
「可以啊……」
于是他从名片夹中抽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谢谢……喔,原来你叫克己。」
「怎么,你已经看透我的姓啦?」
「不,拿了名片就能知道的事何必刻意去读呢?那样太麻烦了。超能力很需要集中力,没事乱用很累人的。」
你也太怕麻烦了吧!
回到分局后,榎本向组长报告了水原由夏一案的侦查进度。
名为井山文乃的学生事发之前与她待在一起,但是见面聊过的感觉是无辜的。除了井山文乃以外,没再找到可疑人物的目击证词。说起来,这究竟是不是伤害案也很值得怀疑。接下来恐怕得等水原康复,直接询问她事发当时的状况,案情才能有所进展。报告主要就这四大点。榎本刻意没提增山这号人物,也不方便过度质疑组长所提的Blackjack犯案的可能性。
「组长,我们要听听水原由夏的家人怎么说吗?」
组长发出沉吟,侧头思考了一会儿。
「警方现在出面的话,可能会给她的家人造成精神负担。我们再观察一阵子,先听听她本人怎么说吧。」
「好,就这么办。」
但是,榎本已经一头栽进这个案子了。应该说,真正吸引他的是名叫增山圭太郎的超能力师,以及世间少见的超能力涉案吧?还有增山目前追查的少女——井山文乃。
除了水原由夏一案,榎本身上同时背了好几个案子。轮值时接下的窃盗案、酒罪闹事案、强行猥亵案、从扒窃发展而成的事后强盗案,这些案子都要定期追查。即使忙到天翻地覆,榎本还是努力腾出时间调查井山文乃。
她生长于三人家庭,父亲在制药公司上班,母亲是家庭主妇;学校成绩良好,品性端正;没有特别加入社团,但有上补习班准备升学考试。
每次跟监井山文乃,都有很高的机率会遇到增山圭太郎。
「你好,有什么进展吗?」
他会突然从背后的暗处冒出来,递来罐装咖啡;还是老样子,打扮得体,气氛明亮,却显得莫名可疑。那天,他躲在补习班附近公园的树丛堆。
既然他要给,榎本也欣然收下。
「呃,不好意思……你要是跟着我,连我也被当成可疑人物怎么办?」
增山玩着自己的咖啡罐。
「不会啦,我可是超能力师中的行家。」
不过,增山的笑容有种独特的魅力,说好听点是能消除紧张,说难听点是夺走了对方的紧张感;再换个说法,则是让人放下戒心。这也是一种超能力吗?
「你自己呢?有什么新发现?」
「嗯——没有耶。」
啪叽一声,增山拉开拉环。
榎本也边打开咖啡边问:「对了,你很肯定水原由夏的伤是超能力造成的吗?」
「嗯……这正是问题所在。」
这时补习班似乎下课了,学生从门口鱼贯走出。文乃今天穿着黑底造型T恤及短裙,刚刚出来的人群当中,没有人穿类似衣服。
「你是说,这件事可能和超能力无关?」
「不,水原由夏的脑挫伤肯定是超能力引起的。」「证据是?」
「水原由夏没有任何外伤,脑挫伤却相当严重,这违反了物理法则。榎本先生,你是不是怀疑凶手用了Blackjack之类的东西当武器?」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如果那种东西能造成脑挫伤,头皮一定会严重内出血,医生也会发现的。但事实上却不是这样。很显然的,这是用非常高阶、锐利的Psychokinesis——也就是日语所说的念力造成的伤害行为,国外也有先例,是无庸置疑的。但我不认为下手的人是井山文乃……榎本先生,当时那里除了水原由夏和井山文乃以外,真的没有其他第三者了吗?」
文乃还没从补习班出来。
「可能性不大。那座停车场被水泥墙四面包围,出入口只有外侧大门,外面又只有一条马路,如果当时还有其他人在,一定会被学生看到,井山文乃本身也会提出证词。」
「她会不会是在包庇某人?」
「很难说,感觉不像……」
不知不觉间,榎本发现自己又被增山牵着鼻子走。这也是某种超能力吗?自己必须绷紧神经,否则等说错话就来不及了。
「那你呢?有没有感应到井山文乃以外的人?」
「我不知道,也无可奉告。」
「说要同心协力的人是你耶,好歹提供一点情报吧!」
「啊,文乃出来了。」
原以为他想借机岔开话题,但文乃真的从大门走出来。等她稍微走远了,榎本才继续跟踪她,增山也理所当然地跟在旁边。
「增山先生,我不懂你的目的。井山文乃到底是不是超能力者?如果不是,你又在追查什么?」
语毕,增山忽然压低声音,严肃地开口:
「井山文乃的身旁,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疑似使用超能力的现象了。然而,我们现阶段仍无法掌握她本身是不是超能力者。」
有这种事?
「该不会她的身边有其他超能力者?譬如父母或是男朋友?」
「或许吧,但是根据其他人暗地里调查,她的父母显然不是超能力者,也不认为文乃具有超能力。孩子若有超能力,做父母的通常都会发现。绝大多数的超能力者,能力都是在幼儿期被发现的,很少会刻意隐藏,毕竟是小孩子嘛,不晓得那股力量违反了物理法则。说得更白一点,等年纪大到懂得隐藏才出现超能力的案例非常罕见,至少我们至今还未接获类似通报。超能力是在幼儿期形成,最先发现的大多是家中父母……这已经接近某种常理或法则了。」
这时反驳他「超能力的存在本身就很违反常理」也没意义。
「所以咧?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得设法搞懂文乃身边出现超能力现象的原因。」
「搞不好她真的违反你们所说的常理和法则,没被父母发现就成了超能力者啊。」
「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文乃和两名友人弯过转角。
榎本继续追问:「话说回来,文乃身边的超能力现象已经不是第一次是怎么回事?还有其他人被她弄成脑挫伤吗?」
「不是脑挫伤,也算不上暴力伤人。那已经是文乃住静冈时发生的事了,你别放在心上。」
照这样听下来,文乃本身若不是超能力者,一切就越来越说不通啊。除非她有个从静冈追随到东京、协助她犯案却没人知道的男朋友。
「增山先生,你到底要用什么方式确认文乃是不是超能力者、有没有加害水原?」
开口闭口都是超能力的自己真恐怖啊。
两人跟着弯过转角,前方仍可看见文乃与两名友人的背影。
增山呢喃说道:「嗯……不瞒你说,我趁你不在的时候确认过了。」
总觉得这句话由他说出来并不意外。
「怎么办到的?」
「要是说了,你不会把我抓起来吧?」
「啊?你是犯法了吗?」
「不,因为不是现行犯,我想应该不至于被抓才对。」
换言之……
「你去当色狼喔?」
增山轻笑两声道:「说得真难听啊。我只是在电车里稍微摸了她的背部一下,不是屁股或胸部,拜托饶了我吧。」
好吧,先不追究这件事。
「摸了她的背就能了解吗?」
「是啊,所以我现在才确定她没有超能力。我个人认为水原由夏的脑挫伤不是她造成的,而是另有其人。」
「所以你才问我停车场里有第三者的可能性?」
「大概就是这样。」
文乃家住东五反田五丁目,那是四、五层楼公寓居多的住宅区。从田町搭山手线到五反田站下车,再从车站走七、八分钟的距离。文乃现在正和友人进入JR车站刷票口。
榎本瞥着走在旁边的增山暗想:这男的要是再次接近文乃,碰触她的身体,大概又能获得新情报?但自己就算听了那些内容,也无法确定是不是他在胡说八道。既然知道他有可能故意说谎,我到底又在做什么?明明心里不相信超能力,只因为私底下对这男人感到好奇,就一反常态地和他一起行动。
对了,现在不是有开发出一种能测定超能力的仪器吗?
询问之后,增山稀松平常地回答:
「喔,你说暗物质测定机?有啊,明应大学的研究室和帝都大学都有的样子。」
「那你干嘛不借去现场测一下?也可以装在井山文乃身上,证明她有没有超能力啊。」
「不可能啦,暗物质测定机有两座电话亭那么大,连能不能搬出研究室都是个问题,要搬去现场太夸张了……」
两个电话亭?那还真是出乎意料。
「搞什么,一点也不实用。」
「也不能这么说,如果你真的想用,请求停车场的地主让你剥掉柏油路还比较快,这样就能带去研究室请他们帮你测量了……但事发到现在已经过了十天,就算有也测不出来了。」
所以是他太晚想到了。
闲聊之余,五反田站到了。文乃与朋友道别,独自下车。两人一样隔着距离跟上。
「增山先生,你何不使出大绝招呢?」
「怎么突然说这个?」
「你大可触碰水原由夏,寻找事发当时的记忆啊?反正都已经当过色狼。」
「喂……」增山有点慌了,注视着榎本说:「拜托你别再闹了,我真的不是色狼……先不提这个,水原由夏现在因为脑挫伤而昏迷,不适合用这一招。」
「为什么?不是都摸过健康少女的身体了?」
「别再糗我了,身体不是重点,重要的是对方的精神状态。你想像一下喔,刚死的遗体上当然残留着死前的记忆对吧?但是去读那段记忆,就等于是在体验死亡。」
这榎本倒是隐约了解。
「嗯……可是水原由夏还活着。」
「活着是活着,但她目前受了重伤,陷入昏迷状态。我知道这种事情不能随便乱讲,但她说不定再也无法复原了,这时候去感应她的精神会发生什么事,一般人可能无法想像。我只能说,那真的很可怕,自己的精神说不定会和她同调,或是不小心看到从来没看过的世界……很抱歉,我真的不敢那么做。」
我该不会被他随便打发了吧?或是被他巧妙地误导?
文乃穿越前方八线道的樱田大道,爬上较窄的二线道上坡路。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来到这里不便大声讲话。
一路上虽然行经电信公司与投币式停车场,这里仍算入夜后较宁静的区域,尽管有点逻辑不通,但文乃可以放心了。撇开那名不知是真是假的超能力师不谈,榎本可是现役刑警,要是在这黑暗的马路发生紧急状况,他能立刻冲过去救援,文乃完全不用害怕——正当他这么想……
「啊!」
增山也几乎在同时叫了出来。
转角冷不防窜出一道人影,来到文乃身旁,半强硬地拉着她的手,背影像是年轻男子。奇怪的是,文乃抬头望了对方一眼,就几乎没有抵抗地任人拉进巷子里。
榎本跑了起来。这还用说吗?她要是遇到坏人就糟了。不,那个男人很可能是增山说的「第三者」,也就是袭击水原由夏的罪魁祸首。
不知为何,增山抓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去。
「放开我!」
「我们先静观其变。」
「你疯了吗?万一她被强暴怎么办?」
「要是真的变成那样,我们再出去吧。」
「开什么玩笑!」
他硬是把增山拖到转角处,从那里偷看——原来如此。榎本不确定他们两个感情好不好,但至少不像是少女被坏人袭击;文乃虽然被男人拉着,却默默跟了过去。
两人最后走进某栋公寓设置的绿地——比较接近小公园吧。区块角落有座简易置物柜,榎本他们躲在那里偷偷观察两人。
仔细听便能勉强听到他们说话。
「你对由夏干了什么?」
听他的语气,榎本还以为他是水原由夏的男朋友,但直接被增山否定。
「他是水原由夏的哥哥。」
原来如此——自己居然下意识地听信了,真不甘心,明明没有证据。
两人继续谈话。
「不……我什么也没做。」
「说谎,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在说什么?」
「少装蒜了,就是小布啊!」
小布?榎本正感到奇怪,增山便小声说道:「是他们家养的狗的名字,好像是柴犬吧。」这么一说,文乃曾说想去替狗儿扫墓,该不会那条死去的狗就叫「小布」?
男人继续说:「那天,我刚好在二楼看见你们在院子里陪小布玩。你们拿水管喷着玩,手中还拿着小布的骨头玩具……记得当时由夏去关水,从你身旁离开,小布恶作剧跳到你身上,因为你手上拿着它的玩具。小布只是一条狗,玩了难免兴奋过度,不小心咬了你的手。你叫了一声,由夏吓得回头……就在那时候……」
夜晚湿闷的空气黏着肌肤——然而太阳穴、额头和脖子一带却急速发凉。
「小布的头像气球爆炸一样,砰的炸开。」
噫!文乃发出惨叫。
但是男人依然不肯停。
「当时简直莫名其妙,狗的头突然被炸飞。我立刻冲下楼,看到没有头的小布浑身是血,不禁吐了出来,你们两个只是发狂地哭泣尖叫……我一直不晓得发生什么事,小布就像被霰弹枪打到,但是当然不可能有人开枪,我连枪声都没听到。小布到底怎么了?头为什么会被炸飞?直到最近我终于明白……你是超能力者吧!」
果然是文乃吗?
才刚这么想,四周突然传来「哈哈哈!」的刺耳笑声。是女人的声音。榎本赶紧确认四周,却没看见类似人影;从置物柜伸长脖子往外瞧,公园里只有男人和文乃。
难道刚刚是文乃在笑?
有可能。文乃抖着肩膀,丢下书包,双手压着肚子。可是,这真的是文乃的声音?
增山一看,低喃:「可恶……糟了!」
他突然跑起来,从置物柜后方冲出去,跳过树丛,奔向两人。
发生什么事?男人抱着头,似乎……
「住手啊!」
增山吼道,当场把文乃扑倒。
抱着头的男人倒了下去。
榎本也立刻追过去。
笑声不知何时变成了怒吼。
「搞什么!你想干嘛?滚开!」
那个声音非常粗鲁、黑暗混浊,令人联想到发狂的乌鸦妖怪。被增山制伏的文乃拼命挥舞四肢想要逃跑。
榎本在倒下的男人身旁蹲下,确认他的脸。他流了大量鼻血,嘴巴四周都被染脏,眼睛闭着,似乎昏倒了,不晓得还有没有呼吸。
到底怎么了?榎本疑惑地回头,刹那间……
「唔啊!」
喀哩、喀哩喀哩!他听见自己的左脚脚踝发出清脆的声响,同时传来千刀万刚般的剧痛——瞪眼一看,鞋跟居然转向前方,鞋尖跑到了后面!他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
「榎本先生,快逃!」
增山大叫,但他无法丢下这个男人不管。
榎本伸手想抱起他,但左脚完全使不出力量。
「别管了,快逃啊……啊!」
榎本忍不住回头,看到增山仰天倒地,文乃若无其事地站起来。
她摇摇晃晃地转了过来。而增山也马上起身,再次从后方拦腰抱住文乃。
「住手,杀人不能解决问题!」
「闭嘴!我就是要杀了他!」
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教人难以置信。
那个文静乖巧的文乃,怎么会突然抓狂?
昏倒的男人与被扭断的左脚,到底发生什么事?
榎本看到增山从后方扣住文乃的双臂,不禁自问:你到底看见什么?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突然连耳朵也痛了起来,耳内仿佛传来低沉的马达声。起风了。不是强风,比较像是压制某种东西时产生的气流。这不是错觉,文乃的头发像被强烈静电吸住般,倒竖在空中飞舞;定睛一看,还有砂粒不时撞击脸颊及眼皮。榎本本能地想闭起眼睛,但是不看感觉更加恐怖。他心想:我们到底会怎么样?
文乃想挣脱增山的擒抱,增山则试图封住她的力量。榎本知道,他不是单纯用力抱着文乃,还对她做了什么,恐怕是用自己的力量压制文乃的攻击,所以才会产生这些气流。增山叫他快点逃,大概是怕牵连他。
即使身后拖着一个人,文乃依然想继续往前走,增山拼了命地阻止她前进。榎本看到文乃渐渐走不动,前倾的身体被拉回去,慢慢伫立在原地不动,而增山的擒抱也逐渐转变为拥抱。
这是幻觉吗?似乎有某样东西从文乃的身体窜了出来,消失在天空中。即便肉眼看不到,榎本却仿佛看见了那一幕。文乃被增山抱在怀里,逐渐失去力量。增山宛如在说悄悄话,对她附耳低语。
——没关系……错不在你……错不在你……
榎本似乎听到这句话,但是无法完全肯定。
他的记忆就此中断。
之后,榎本住院将近两个月,他的左脚脚踝复杂性骨折,韧带和阿基里斯腱也断了,却无法好好向医生说明原委。
「只是撞到护栏,会骨折得这么严重吗?」
「我也不想啊,但是都受伤了。」
所幸由夏的哥哥水原辽只有轻微脑震荡,不需要住院。不过,他应该更确定加害由夏与自己的人是井山文乃了。增山到底想怎么收尾?这时候榎本仍毫无头绪。
大约在他住院第三天时,增山来到病房探病。
「真的很抱歉,害你受重伤。」
榎本的心情则完全相反。
「哪里,我才应该谢谢你呢。我不太明白当时到底发生什么事,但最后只有骨折已经很幸运了……这是真的。托你的福,我捡回一条命,这份恩情我一定记着。」
榎本躺在警察医院窗边的床位。其实他们应该去谈话室或中庭、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讲话,但毕竟榎本还无法站立,所以只能将就一下了。
「增山先生,这件事最后到底怎么样了?那又是怎么回事?」
增山深深叹口气,头轻点两下。
「结论就是,井山文乃疑似患有多重人格障碍。」
「多重人格啊……」
这就是那天晚上,文乃突然性情大变的原因?
增山再次点头。
「是的。以下是我的猜测:文乃小时候因为一些突发状况,不小心用自己的力量误杀了那只叫小布的狗,心灵深深受创。去由夏家陪小布玩,是她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但小布却被自己杀死了。『我是可怕的人,残忍无情……』小时候的她不断责怪自己,日复一日责怪久了,精神再也无法负荷,于是在体内创造出另一个人格,想借此说服自己:『错不在我,错的是体内邪恶的另一个我……』令人不敢相信的是,文乃透过双重人格,把杀害小布的罪恶感连同超能力封印起来,恐怕连杀害当时的记忆都失去了。」
这些假设的前提是超能力真的存在,所以榎本接下来也只能应声附和了。
「不知上天开了什么玩笑,文乃在转学的高中和由夏重逢,怀念起儿时的种种,不小心和她聊起了小布的事。我不清楚由夏的想法,但她回家以后,应该把这些话都告诉哥哥了,兄妹两人聊起小布是怎么死的,刚好最近电视经常播超能力的新闻,哥哥水原辽才想到小布可能是被超能力杀害的……算是误打误撞猜中真相。辽怀疑小布是文乃所杀,怀疑文乃是超能力者;由夏听了之后,跑去质疑想替小布扫墓的文乃:『是你杀死小布的吧!』前因后果大概就是这样。」
榎本试着想像由夏和文乃站在停车场谈话的情景。
「那句话有如扣下扳机,文乃当场人格转换。那个人格是背负起文乃自身一切罪恶的超能力者……恶意、杀机及狂暴的情绪就此袭向由夏,这就是整起事件的真相。」
榎本无从反驳这些推论。
「增山先生,你打算如何处置文乃?」
就连这天,增山的表情也丝毫不见动摇。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应该让她接受多重人格治疗吗?但考虑到她有可能治疗到一半突然人格转换,一般的精神科医师和心理谘商师大概会吓得不敢接近吧。受害人要是持续增加,只怕文乃的人格障碍会日益加重。」
这点榎本也有同感。
「然而……日本目前没有同时是超能力者的精神科医师吧?」
问了之后,增山咬住下唇,短暂陷入沉默,双眼无神地望着榎本的手肘一带。
当时,增山眼里微微浮现的泪影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因为没能即时帮助由夏及其家人而悔恨吗?还是为文乃被诅咒的命运感到哀伤?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我决定……自己来治疗文乃。与其寻找拥有超能力的精神科医师,由超能力者自己当精神科医师还比较快。从今以后,我会拼命念书,努力成为不输给正牌精神科医师与心理谘商师的专家……榎本先生,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整起事件的来龙去脉,可以请你装作不知情吗?不要告诉警方,也不要说出去。答应我,今后不告诉任何人,好吗?」
榎本当然义不容辞。
「好……我答应你,绝不说出去。」
回想起来,自己当时或许已经迷上名叫增山圭太郎的男子。榎本不太相信超能力,也不在乎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超能力;能肯定的是,这名男子是货真价实。
不过,有些地方仍令他无法释怀。
「但是你有必要把文乃的责任全部扛到自己肩上吗?你说的团体不是快成立了?何不和那些伙伴一起照顾她?」
增山没有作答,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我会再来的。今天双手空空真是抱歉,我下次会记得带东西过来。」
这就是增山和榎本认识的经过。
在那之后,水原由夏奇迹似地康复了;尽管晚了一学年,仍顺利从高中毕业,进入大学就读。增山或许没对水原家提供赔偿,不过榎本认为应该是他默默在背后关照他们家。由于这种事不好问本人,所以只是猜测。
那件事结案后又过了六年,日本正式成立了第一个超能力者团体「日本超能力师协会」;隔年,增山与井山文乃结为连理。
榎本当然收到了婚礼的喜帖。
要是不知道两人认识的经过,以及之后的种种,或许还能取笑他:「臭小子,居然娶了这么年轻漂亮的太太。」但榎本实在没那个心情。后来,他陆陆续续听增山说了不少,深深明白他是下了多大的觉悟。
忘了是什么时候,增山曾不经意地说:
「我只是假设喔……假如本来没有超能力的人,能透过人为方式造成人格分裂,创造出全新、并且拥有超能力的第二人格……你不觉得很可怕吗?」
增山说过,阻碍超能力发展的最大原因,是物理法则及不容动摇的既定观念,因此超能力才最容易在幼儿期被发现。
所以这段话的意思是:
文乃的个案若是被端上台面研究,人格分裂与超能力的因果关系很可能因此被解开,到时超能力者将能以人为方式制造。如果变成那样,势必出现想利用超能力者犯罪的人,这就是增山打从一开始最害怕的事。
为了避免这点,他才下定决心,独自拯救文乃。两人最后结了婚,生下爱丽丝,组织了家庭。增山想让文乃的心灵获得祥和的一片用心,榎本都知道。
这么说或许太冠冕堂皇了点,但他决定对增山与悦子偷情的事睁只眼、闭只眼。对增山来说,与文乃共筑的家庭不是避风港,那是为了防止超能力被滥用,由他一人筑起的正义堡垒。无论进了家门或是出到外面,他总是无时无刻不在战斗;与人类的邪恶奋战、与社会的偏见奋战,甚至不惜对抗应该是同伴的其他超能力师。
无可讳言的,最想研究文乃这件个案的人,正是增山过去的顶头上司高锅逸雄。高锅目前是日本超能力师协会的常任理事,榎本不清楚他身为超能力者的实力如何,只知道他在政坛具有极大的影响力。
没错,连警视厅公安部都盯上他。
警视厅公安部的动向,代表了国家及警察厅警备局的考量。说难听点,国家正在怀疑高锅逸雄率领的日本超能力师协会的部分派系想实施恐怖主义。
至少榎本不会因此一竿子打翻所有的超能力师,因为里面也有像增山这种人,还有像悦子、中井、高原和那个宇川明美一样,只是想靠超能力谋生的人;他们只是想接纳自己的力量,在帮助人们的同时,也能做真正的自己。不,不只是增山超能力师事务所的人,榎本相信绝大部分超能力师都是如此。他们虽不像文乃那么极端,但也或多或少对自己的力量感到可耻、害怕、想把它隐藏起来。他们光是每天活着,日子就充满考验。
为了替超能力者开创能安心工作的环境,必须先改善社会风气——为了实现这个理想,增山每天都鞠躬尽瘁,肩上的担子日益沉重。明明如此,他却动不动就嫌麻烦,榎本甚至想挖苦他:「少骗人了,你比任何人都爱自找麻烦!」但他当然说不出口,知道说了也是白搭。
榎本所能做的,顶多就是像这样陪他喝酒聊天,并且若无其事地把警察内部的动向告诉他。
「我明白了,这部分我也会注意的。」
「啊,你不用太神经质,警察盯上超能力师本来就可以想见,这已经是一种习惯或是直觉反应了,反正大概就是那一类的。由外部人士监察协会的案子也吵好几年了,我看只是想坐大国家权力吧……」
语毕,增山露出平时的笑容,从盘子里夹起一只盐煮虾子。
「啊……我喜欢吃虾子,但为什么是这种的……剥虾壳麻烦死了。」
又是那句口头禅。
「就叫你用超能力剥啊。」
「榎本兄,你到底要我说几百次?超能力才没那么方便。」
「真的吗?用力摇摇里面的虾肉,壳应该会变得比较好剥吧?」
增山傻眼地慢慢摇着头。
「开什么玩笑?哪有W可能只摇虾肉……」
「明明是你笨手笨脚。」
「对啦,我就是笨手笨脚,所以才讨厌剥虾壳啊。」
「少罗嗦,给我动手慢慢剥!每个人都是这样吃的!」
榎本和增山竟然认识二十年了,富山也在几年前殉职。经历过这些事,榎本最近开始觉得——不管世界上发生任何事都吓不倒他。
所以,谁能保证超能力不能用来剥虾壳?
榎本是真心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