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光的夜晚,大雨隔绝了一切声响。床中长幔低垂,幽香阵阵。
爬上床后不久姜莺被困意袭卷,没一会便昏昏欲睡。她规规矩矩裹着自己那床锦被,陷入沉睡前小声道:“夫君,做个好梦。”
然后便没声了,只剩绵长的呼吸在王舒珩耳边萦绕。他闻到少女身上若有若无的香,神思被勾的飘飘然,竟辗转难眠。王舒珩微微侧身背朝姜莺,沉心静气酝酿了几遍才勉强有些睡意。
不过他睡的极浅,后半夜打雷醒过一次,雨停又醒了一次。这夜王舒珩时睡时醒,只觉得比以往在北疆行军作战还要磨人。反观身侧的姜莺,被子裹得严严实实一动不动,从头到脚连睡姿都没变过。
天蒙蒙亮时,王舒珩便起了。他记挂着前往炎陵岛的事,一早召人聚集议事。昨夜暴雨如注此时天空依旧阴沉的可怕,院中树木被吹的东倒西歪。白沙镇如此,海上岛屿的天气状况只怕更糟。
但无论如何,这趟带兵前往炎陵岛势在必行。
好在中午天便放晴了,经验颇丰的老渔夫说三日内海上无雨。白沙镇人口大多以打鱼为生,应付恶劣天气游刃有余,况且他们在海上痛恶的从来不是暴雨,而是海盗。一听王舒珩欲带兵剿海盗,几个年轻汉子挺身而出甘担向导。王舒珩亲自点了几名猛将随行,打算今夜出发登岛,打得那帮海盗措手不及。
事情就此定下,这趟至少要在外待上三日,姜莺万万不可同行,王舒珩便让福泉留下。
因为今夜出发,午后院中忙忙碌碌,姜莺不知缘故,但也感受到了一股严肃的氛围。她懵懵懂懂的,还是问了福泉才知道夫君要出门杀敌。她知道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一下午都乖乖呆在院里哪也不去,生怕给旁人添乱。
雨后傍晚红霞似血,染红了半边天。
王舒珩回屋时,桌上已经摆好两碗芝麻馅儿的汤圆,这是王府的传统。当年老王妃还在世时,每逢老王爷出征家中便会备上一碗汤圆,寓意此番一切顺利,归来阖家团圆。
好些年过去,王府人丁凋零这项传统却一直没变。在北疆和南境时条件不及白沙镇没有汤圆,福泉便想方设法地找东西代替。有时是白面馒头,有时是馕饼,那副迷信的模样简直叫人哭笑不得。
王舒珩无奈在桌旁坐下,福泉小声笑道:“殿下不知,这汤圆还是姜二姑娘做的呢。”
姜莺做的?
碗中汤圆颜色雪白,软糯香甜。姜莺一个大小姐哪会洗手做羹汤,王舒珩是不信的,果不其然,没一会姜莺便自己招了。
“我在厨房看着厨娘做的,我……我也做了一个,放在夫君碗里了。”听福泉说起王府传统时,姜莺确实想过亲自下厨,可惜有心无力,和面团较劲半天好不容易才做出一个能看的。
闻言王舒珩一愣,他用筷子指着碗里一只汤圆,问:“这个是你做的?”
姜莺点头如捣蒜:“夫君怎么看出来的?”
王舒珩一晒,碗中汤圆各头均匀差不多大小,唯有这只又大又扁,形状一看就非比寻常。姜莺望他的眼神实在真切,好像不先尝尝她做的那只异类就说不过去,王舒珩只得夹起送至口中。
“怎么样?”姜莺满眼期待。
就是一般的汤圆味道,并没有什么区别,但王舒珩还是极其给面子地夸了一句:“好吃。”
姜莺笑开了,端过自己那份又朝王舒珩碗中夹过去几只,她道:“夫君不嫌弃就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看上去真像一对夫妻。王舒珩漫不经心抬眼,望见姜莺雪肌如玉,星眼如波。她这会身着男装未施粉黛,但仍掩不住娉婷娇媚之态。
正当姜莺抬头时,王舒珩不自在地别过了目光。他心道奇怪,自己莫名其妙盯着姜莺看做什么?
王舒珩浑身不自在,咳了声道:“我不在这几日,你晚上睡觉有福泉在外面守着,不必害怕”
他竟连这个都安排好了。姜莺心中一阵暖意,挽住王舒珩胳膊缓缓靠上去,轻轻道:“夫君,一会我去港口送你。”
出发时繁星点点,夜风徐徐,白沙镇港口停靠着几只巨大船帆。岸边火把长如火蛇,蜿蜒不见尽头。
王舒珩一身玄衣,海风吹起他的头发,额前碎发微微凌乱。他站得笔直,好似能叫人看清如玉君子的一身铮铮傲骨。
海面平静无波,月明如洗,姜莺跟在王舒珩身后一言不发,只是抬头仰望。战鼓鸣鸣,浴血奋战的场面于她而言实在太远。深闺少女连王舒珩要去何处,要杀何人都不知,但她不问也不阻拦,只是安安静静站在一侧,以目光相送。
不多时,王舒珩便要上船了。他抬腿欲走,忽觉袖子被人轻轻拉了拉。王舒珩侧身,听见姜莺道:“一切小心,等你回来。”
她身形纤弱,一开口细细的声音就被吹散在风中,但不知为何王舒珩还是听清了。鬼使神差地,他心中升起一股异样,忽然记起上一次有人对自己说这话是在六年前,他跟随父亲出征平定西戎战乱的时候。
可惜那一战他带回的是亲眷的灵柩,从那以后很多年,就再没人同他说过这话了。
王舒珩上船下令启航,身影渐渐消失在苍茫夜色中。船只望不见了,姜莺又在原地站了半晌才回。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王舒珩前往炎陵岛后,由郑从事打头带人前往另外两个地点忙碌筑营一事,姜莺整日缩在驿馆哪儿也不去。福泉怕她无聊,还提议过让姜莺出门逛逛,有福泉偷偷跟着不会出事。
姜莺倒不是担心出事,而是夫君在外数日没有消息,实在没有出门花钱的心思。她不出门,同时程意也不敢再贸然前来驿馆寻人。
上次差点被王府发现,程意做事谨慎了些。但无论如何,他一定要让姜莺知道沅阳王并非她的夫君,而是仇家。前几日程意忙于应付祖母七十大寿没想到法子,这几日一有空便驻足在驿馆门前张望。
该如何让姜莺相信他的话呢?程意觉得,或许拿出以往两人的信物能唤起姜莺的些许记忆。姜莺以前送他的金箔书签,手帕,书信……还在临安程家。可若回到临安,王府犹如铜墙铁壁,他想找机会给姜莺传递消息就更不可能了。
程意心烦意乱。自从知道姜莺还没被沅阳王磋磨死,就打定了主意想让姜莺知道真相。沅阳王凶名在外,又从尸山血海中归来,不是他不怕,而是在惧意面前,程意神思难安。
三日很快过去,王舒珩还是没有归来,姜莺渐渐等的有些着急了。她跑到港口张望过几次,只见无垠海面点点白帆,港口行人来来往往就是没有夫君。
相比之下,福泉要气定神闲许多。在他看来剿海盗这中事比起行军打仗不值一提,从前在北疆时,殿下带领的铁鹰卫所过之处白骨森森,血流成河,多少部落数首领皆被殿下斩于刀下,更别说几个在海上兴风作浪的盗贼。
海盗擅长的不过利用周边环境藏匿或使诈,若真刀真枪打起来,福泉还没见谁在沅阳王手上能占到便宜。
如此又等了几日,远方终于有佳音传回。
回白沙镇这日天又阴沉下来,海上风大,浪潮一阵卷着一阵,看上去似乎要下雨。
此番大捷,海盗比王舒珩想象中还要不堪一击,他率人登岛突袭当夜便拿下炎陵岛,还活捉了一帮海盗贼人,速战速决且无一人伤亡。拿下海盗后,又安抚民心继续筑营一事,这才耽搁了几日。只可惜这次登炎陵岛闹事的不是“黑胡子”主力,而是“黑胡子”手下一支预备队。
权力斗争无所不在,海盗团中更甚。被王舒珩所俘这支由一个叫冯郁松的人带领,据这些天林林总总问出的消息,冯郁松乃是黑胡子的义弟,自官府加大剿海盗力度后,冯郁松和黑胡子两人就海盗之路起了冲突。
黑胡子野心勃勃,他的设想是以船只为伍玩藏身之战,控制临安到岭南一带抢夺商船挟持人质。而冯郁松更倾向于以岛屿为阵地,练兵扎实基本功才能与官府对抗。两人理念冲突最后闹至兵刃相见,这场内战以冯郁松失败告终,他便带上一伙衷心的手下另寻出路。
那日遭遇海上风暴,又见炎陵岛物资丰富无官兵驻守,便上岛抢夺。谁知抢来的东西在手中还没捂热乎,就遭遇沅阳王带兵突袭,一伙海盗被打的措手不及欲逃跑时,才发现他们的海盗船只已被先一步烧毁了,只得乖乖束手就擒。
白沙镇当地人对海盗深恶痛绝,此番大捷深深鼓舞了士气,此时面对海上狂风竟也轻松许多。水手们一边用绳子稳定货物一边还有力气开玩笑:
“海龙王要现真身啦,咱们大败海盗要走大运。”
“那就保佑我发大财能娶个媳妇。”
……
才刚固定好货物暴雨便至,王舒珩带人进船舱时浑身已经湿透。见他进来,方才还热热闹闹说话的船舱霎时安静,好像撞鬼一般。不怪他们拘谨,而是在这位冷面沅阳王跟前实在造次不起来。
这些由白沙镇里长组织的自卫兵,本事不差就是缺乏经验,此次在王舒珩带领下势如破竹,打的那帮海盗抱头逃窜。用兵之道,先谋为本,他们对王舒珩打心眼里佩服,平时相处也是尊敬居多。这会因为暴雨不得不挤在船舱,倒显得无话了。
显然,王舒珩早已习惯应对这中场面,进入船舱后他闭目养神,由几个王府小厮守在身旁。见他闭眼,众人只以为王舒珩睡了,不多时又嗡嗡小声说起话来。
都是一帮粗人,说的话题无非围绕女人,娶妻,生孩子。渐渐的,不知是谁带头,话题就说到姜莺。动身那日姜莺在港口相送,好多人都见过她,当然,他们都以为姜莺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子。
“那日沅阳王身后跟着的那个白面小厮你们还记不记得?那皮肤白的,黑夜中都晃人眼睛。他要是个女子不知该有多好看,我肯定把人娶回家供着。”
“可惜是个男儿身,不过我瞧他彬彬有礼是个靠得住的人,你们谁有待字闺中的妹妹,这么好看的玉面小郎君难得一见,把人留在白沙镇当妹夫啊。”
“说起来,我确实有个未出阁的妹妹。说了几门亲事都不满意,她非闹着要嫁个好看的,说不准那玉面小郎就正合适。”
众人越说越起劲,就连聘礼要给多少婚期定在什么时候都说的头头是道。还有人担心不知玉面小郎君在临安是否有婚约,想去问问沅阳王的……
守在一旁的王府小厮大气不敢出,只是绷紧神色一言不发。王舒珩并没有睡着,他耳力极好,众人说的一字不漏进了他的耳朵。刚开始听到有人说姜莺好看,王舒珩当真就姜莺是否好看这个问题思考了许久。
姜莺好看吗?他从前从未注意过。
脑海中不禁浮现少女的脸庞。两颊融融,双目晶晶,看他的时候嘴边总是挂着笑意,勾起浅浅的梨涡。或未施粉黛,或精致装扮,无论什么色彩在她身上都宛若浑然天成,毫无违和之感。
王舒珩十分严谨地评价一番,不得不承认姜莺确实好看,而且比寻常女子的好看……似乎还要好看一些。
可是那又怎样?她不过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听说有人欲把姜莺留在白沙镇做妹夫,王舒珩胸中不悦。先不说那家人养不养得起,更重要的是王舒珩发现自己不喜欢有人把主意打到姜莺身上,好的不行,坏的更不行!
他忽的起身神色一凛,惊的人群中又是一阵寂静。
王舒珩负手而立,道:“你们口中的那位玉面小郎已有心上人,莫要无故嚼舌。”语气同他的脸色一样冷峻,凉凉撂下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王舒珩这才出了船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