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濯兄妹到京城城外七里亭时,韩庶常已经等在那里。
因未见到温知事,一行人只好候着。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温知事方带着车队和人马缓缓从京城而来。
因是武将,他带着圣上拨的小队人马,统共有三四十人,举旗打幡,招招摇摇到了七里亭。
温知事年岁不大,看着也才十七八岁,生得粉面朱唇,修眉俊眼,头戴银冠,身穿白色蟒袍,腰系镶玉鞓带,骑着白马红辔,真真一位富贵乡里的好儿郎。
那温知事祖上温家,曾出过猛将,做了开国元勋,最后成了这京中老牌勋贵,温家如今的主事人乃是平北侯温老爷。
近日,因其表亲谢家出了皇孙妃,其势更上一层。
温侯爷混迹权贵多年,自然知道圣上之用意,虽面上不显,心里不是不得意。
温知事名铉,乃是温侯爷的嫡幼子,自幼便喜舞枪弄棒,虽颇通诗书的温夫人不喜,温侯爷却言道:“……好,不曾堕了温家声名。”
后来温铉大了些,每每想到军中建功,却被爱子如命的温夫人极力阻拦,总不得成行。
最后不得已,温侯爷给儿子谋了个亲军都尉府知事之职。
亲军是圣上的亲军,分为左,右,前,后,四卫。
亲军都尉府属前卫,专拱卫皇富,属圣上的贴身亲卫军,乃是圣上最最亲近之人。
亲军中,极多京中勋贵子弟供职,算是京城里的人家给子侄辈谋的正经职事。
这位温铉虽做了知事,却哪里满足,只觉在亲卫军中,乃是埋没了其才能。
可他又拗不过温夫人,只好懒懒散散事做这个聊胜于无的知事。
前几日,圣上说要派职事给他,让其建功,又知道是出远门,便以为是派到边关去,高兴的什么似的,最后接旨时才知道,原来是去南方治水,还是给人打副手。
他的心凉了半截:他是一员武将,将来建功立业,是要在战场上,去治水算怎么回事?
他心里极不情愿,却又不能违抗圣命。
到出发这一日,虽未早起,却也打算整顿兵士,早早出发。哪知又被温夫人拦住,絮絮叨叨嘱咐了一路,最后拖了半晌才到。
见到七里亭候着的陆濯和韩庶常,他连马都没下,绷着脸,拱了拱手,打马向前。
陆濯和韩庶常对视一眼,皆不说话,上了马车随在温铉的卫队里同行。
一行四五十人,先走陆路到青州渡,随后再乘官船,一路南下。
从京城到青州渡,须得三四日车程,他们白日赶路,晚上便在驿站歇了。
因是钦差出行,驿丞自然亲迎亲送,路上比当初钱钏上京时要安逸得多。
到青州渡后换上官船,便要一路南下。
先前陆路时,温铉骑马在队伍最前,除了与陆濯点了几次头,几乎从不与他们搭话。
上了官船,更是极少露面。
官船虽比当初钱钏几人乘坐的客船快,但因路途遥远,同样是晓行夜宿,虽快,也得行上十多日。
先两日倒还好,哪知到了第三日头上,开始下起细雨来,越往南,雨势越大,往后的几日阴雨连绵,竟无一日晴过。
最后两日,眼看就要到了,雨势却越发大了起来。
因官船行进不得,便早早靠了个小码头避风,打算过了今晚,明日再行。
陆濯站在舷边,皱眉看着雨滴齐齐落入江面,与江水融为一体,心里盘算南州府的水情。
他既然来,心里早做好了准备。
前世时,他便经过这次水患——实际上,那时因他们去得迟了一月,失了先机,大水将南州城乃至下游十几个市镇全都淹了。
先有洪水过境,接着又有瘟疫肆虐,当时的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死伤无数。
所以这次他早早请命,也是想能提前做足准备,以防再现彼时惨状。
南州府治水,难点有三:
一是银钱,二是人工,三是堤坝。
朝廷年年都往南州拨调治水银,可那水患几乎年年都有,小些的便挨了过去,也就罢了;大些的几乎将整个州府洗掠。
至于人工,他曾亲眼看到,南州官府每年都会征徭役修堤,年年修,年年决,百姓如何不怨声载道?
最后是那堤坝,因是用土堆起来的,只要水大些,便不时冲刷,若不厚厚加固,确实极易被水冲走,剩下些石头,哪里阻得住大水?
银钱好办,他知道,治水银无非是进了那些沆瀣一气的官员囊中,从他们手中抠出来,再加上圣上承诺几日后拨调来的银子,足够应付百姓修堤工费,这样一来,徭役之事也可解。
至于堤坝却无甚好法子,到时再看!
“二哥——”钱钏和陆桢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撑了伞在他头上。
钱钏指着远处道:“那边那个黑乎乎的小山是什么?”
陆濯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果然见远处的雨幕中,有一处黑乎乎的山包样。
那里不像其他地方,既不长树,也不见草。
陆濯想了想,忽想起一事,道:“那里,约莫是个矿!”
“矿?”什么矿能这么远就瞧见?再看看那黑乎乎的小山包,钱钏福临心至,“煤矿?”
陆濯点点头,道:“是,那也不是黑色的小山,其实是采矿后,倒在半山腰的,那黑色的煤顺着山坡落下,远远地看起来,就像是座黑色的小山了……”
“煤炭呀……”钱钏暗自沉吟,先前在宋州府城时,她就想到用煤渣混合石灰捶打,达到硬化地面的效果。
但当时她想到这时代开采技术,恐怕很难有,所以才没有去想那么多。
不意竟会在这里看到煤炭。
“没想到,咱们大梁朝,居然有开采煤炭的技术!”钱钏感叹,其实是想听陆濯详细说说。
陆濯确实也没让她失望,他嗤笑道:“哪有甚么技术不技术的,不过是露天开采,稍微深些的地方,就是人拿镐头,挖成洞爬进去挖,然后再将煤炭背出来罢了……”
“如何加固?否则岂不随时塌方?”钱钏不解。
陆濯道:“大些的,不过是用圆木两边撑起,中间用细木搭顶,顶中用黄蒿等灌木随意编成蒿排,搭着防止大块煤炭或石块掉落,这样就成了;若是小些的,也不用那么麻烦,只用细木和蒿排搭起……”
钱钏惊道:“竟那么狭小?如何容得人转身?”
陆濯面现讥讽:“不过是人爬进去挖,挖了又拖出煤来,转得甚身。”
“原来是这样!”钱钏心中暗叹。
她知道,不管盛世与否,从来最苦的,都是底层人民,却没想到竟是这般。
见她面带凄色,陆濯转了话题,问道:“你竟知道煤炭?”
她从小在陆家当童养媳时,靠山村烧得是木柴,后来到府城,京城,皆从未有煤炭出现,所以才有此一问。
钱钏微怔,忙道:“是在一本书上瞧的!”因怕他怀疑,又道:“那本书上说,用煤炭,可以做一种硬化的地面,我想,若建宅子时,能将地上硬化,那该有多好,所以才仔细瞧了瞧……”
“硬化地面?”陆濯对这个更感兴趣,“怎么个硬化法?”
钱钏仔细回忆当初所听来的信息,道:“……生石灰,煤炭烧出的渣,按比例混合,然后用力捶打……”
这是当初她参加专业培训时,讲师简单讲了一下农村五六十年代建房子时,平房屋顶的一种硬化方法,因为技术更新太快,所以当时并未细讲,她知道的也并不详细。
“比例多少?”陆濯问。
钱钏想了想,说道:“好像是三成石灰,具体我不记得了,”
“书呢?”陆濯急切地个方法。
钱钏一窒,她哪来的书?:“不见了……”
“是从什么书上看的?”陆濯又问。
“忘了……”
“哪里的书上看的?”
“不记得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
“你可以试试……”
陆濯先见钱钏言之凿凿,便信其十分,哪知说到最后,竟成了这样。
可他又知道,她从来不是信口胡诌之人,心内暗想,到时不妨试试,若当真能成,倒是功德一桩;若不成……
不成也没甚么损失,不过白费些力气。
因雨势过大,他们一行到南州府城时,比预计晚了两日。
到的那日倒是云收雨住,天难得地晴了起来。
陆濯带着弟妹先下船,随后由唐封扶着韩庶常——又一位晕船晕到动不得的。
最后下船的,是自上船便一直未曾谋面的温铉温知事。
他被还算训练有素的兵士,簇拥着下船时,派头比陆濯这个主官威风得多。
南州知府率众亲自来迎,陆濯与其寒暄之后,便回了为他们准备的宅子内安顿下来。
这是一桩三进宅院,院子不算极深,但从细节上,一看便是用了心的。
譬如那院子转角的小景,譬如那红木小轩窗,再譬如墙上的十景图,皆是花了心思。
随行而来的南州府同知说,这是临时征用的南州富商的宅子,“……因听说朝廷钦差要来,便主动献上宅院,聊表心意……”
陆濯一行听了,点点头,夸了句“费心”。
温铉带着人嫌弃地将宅子看了一圈,最后住了相对宽敞的主院;陆濯则带着弟妹住进跨院,韩庶常便住紧挨着的另一跨院。
一安顿下来,陆濯便带着韩庶常和温铉到府衙,一来是宣旨,二来便是了解情况了。
这是既定的程式,非去不可,温玄虽对文官的这些繁文缛节看不上,但朝廷的定制,他违拗不得。
宣完旨,陆濯和韩庶常一起在府衙与众官员商议许久,了解近来的水势,去岁决堤处,百姓,等等,相当于一到地方,便走马上任了。
第二日一早,和钱钏二人交待一番,便带着唐封又和同知一起,沿着江岸,往下游的各县去了。
他本说让唐封留在城里陪钱钏和陆桢,钱钏摆摆手:“我和三弟在城里安安稳稳的,让唐大哥留下来做甚么?”
她知道唐封想跟着陆濯的,也确实不想让唐封跟着自己。
其实,钱钏最初知道陆濯的得用之人叫唐封时,在心里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因为她记得,唐封是书中男主的得力干将,什么大事小情,大到杀人放火,小到端茶递水,全都替男主办得明明白白,可谓极亲近之人。
如今不知为何与反派陆濯在一起?
初时她还曾担心过,唐封是不是男主派到陆濯身边的卧底,后来相处时间久了,便不这样想了。
唐封是个好人,尤其对其知用之人,更何况,听说陆濯对唐封还有些恩惠。
陆濯虽不曾说过,但从唐封的只言片语中知道,陆濯曾帮了唐封的大忙。
温玄也去了,圣旨在身,他不得不去。
人都不在家,钱钏呆着烦闷,便与陆桢一起,到南州府城转了转。
南州府城比之宋州府,更靠南方,府城更是依地而建,比宋州有过之而无不及。
城内蜿蜿蜒蜒的水道两边,各种吊脚小楼扎在其上,一户挨着一户,水道对面又是人家。
钱钏曾暗戳戳地想,若两边的人家早起时同时开窗相望,睡眼对着睡眼,倒是可以对着说声“早”。
屋子依水而建,两旁虽嫌拥挤,却极繁华。
近日虽连绵不断地下雨,街上依旧人来人往,好一派热闹,倒不像是年年水患的模样。
南州府城不算极大,一条大江从西南到东北,括了大半个城,其余两面,则建了高高的城墙。
钱钏到内城墙下略站了站,心道:这一片的屋子虽简陋,却都是木石结构,不像城内沿河道的吊脚楼,全都是纯木制的,以后若做项目,倒可以从这里先开始。
她带着陆桢在城里逛了几日,从到了第二日就外出的陆濯和韩庶常及温铉才回来。
一进门,便瞧见三人全都弄得像泥猴似的,身上没一处干净地儿。
钱钏赶紧让宅子里的下人去烧水,给他们洗澡用。
陆濯和韩庶常倒还好,韩庶常身子虽不济,至少不矫情。
对,就是矫情!
当初温铉给她的印象就是这样。
在七里亭见温铉的时候,她还小小地惊艳了一下,毕竟,一身比名牌还名贵的衣裳里,裹着一副俊俏的皮囊,谁不会多看几眼?
但看到他那高高冲天的鼻孔,也就没兴趣再看了;
更何况他还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如今竟弄成这副模样,钱钏心里微微有些幸灾乐祸,偷觑一眼,见他满面铁青,她心里更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