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抵达扬州时,是汪文言来码头接的。
此番南下,冯紫英固然是要解决自己婚姻问题,但是明面上,或者说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工作还是要启动银庄框架的搭建。
没有银庄以及支撑银庄的足够钱银支持,无论是宁波造船商们北上登莱启动建设,还是现有海商们要开始打通登莱——辽南水道,都会面临极大的困难。
尤其是接触的那几家造船工坊的东家,最初都是明确表示不可能前往登莱,一直到各种扶持和支持的政策和盘托出,才算是打动了几家。
其中最重要的三条就是银庄低息贷款、朝廷水师舰队的订货并预付相当订金以及将会把清江、龙江的数百匠户转拨迁移到登莱归这些造船工坊使用,承诺在这些匠户工作一定年限后如果表现良好,可以解除匠籍。
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三条条件,要想让这些私人工坊的东家们冒着各方面不适应的风险北上,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明知道开海在即,各地都会迎来一个造船业爆发阶段时,却要让他们放弃本地熟人熟地的条件,去陌生而危险的北方重新建厂,如果没有足够诱惑的条件,肯定不会有人愿意干。
而现在终于有几家工坊愿意前往,那也就说明这几条条件的确有足够的吸引力。
按照冯紫英和官应震、练国事几人商议的结果,水师舰队订货那都要等到造船工坊建成之后的事情去了,不是迫在眉睫的难题,而龙江清江的匠户迁移到登莱,那也是朝廷工部的问题,既然内阁和皇上都已经点头了,那么工部就算是再不愿意也得要办,而且要限时办结,所以也和负责开海事宜的中书科关系不大,现在关键就是银庄的问题了。
银庄必须要尽快搭建起来,而且要按照最初冯紫英设定的那样成为大周第一家完全走正规化经营的银庄,其主业就是吸收存款和放贷。
银庄当下主要目的不是为了牟利,而是要支持开海战略的全面推动,另外一个意图就是要让大周这种陈旧的财政结算体制,尤其是田赋商税的上缴还需要通过漕运等方式来运送的笨拙模式用这种通存通兑异地结算的模式来取代,这其中可以节省的开支不言而喻。
至于说金融行业的牟利性,冯紫英都打算放在以后再来考虑了。
而要迅速确立起一家将典当直接排除在外的“新式专业银庄”的地位和信誉,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有足够强势和充足的股东群体。
“走吧。”看了一眼来接的马车,史湘云和妙玉都上了车,冯紫英这才和汪文言点了点头,上了另外一辆马车,“林公情况如何?”
“不是太好,但是还算能稳得住。”汪文言摇摇头,“郎中几乎是每隔两日便来看一看,但结论都是一样的,时日无多,不过林公自己倒是很看得开,尤其是知道妙玉姑娘已经答应回来归宗认祖之后,心情更好。”
冯紫英叹了一口气,揉了揉面颊。
妙玉虽然同意回来看望生父,但是这认祖归宗却没有说,另外通过这一段时间与妙玉的接触和观察,这妙玉还未必愿意接受林如海的安排。
好在解决了林黛玉的婚姻问题,总算是能给林如海一个交代了,至于妙玉,他并不在意。
“公子安排的对扬州盐商的群体摸底情况,衙门里都有现成的详细资料,另外我们这么些年来也收集和搜罗了很多东西,估计公子应该会感兴趣,也对公子下一步的安排会有帮助。”
冯紫英心中敞亮。
这位汪文言不愧是前世历史中大明东林党的智囊,自己只不过稍稍向其透露了一下子自己下一步的一些意图,他便能迅速的根据自己意图展开前期的工作了。
而且看他的口气,应该十分顺利,而且收获也很大。
当然,也可能是都转运盐使司衙门本身就有这方面的资源,而且也早就有意识的从事这些方面的准备了。
“文言,辛苦了。”冯紫英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是想把练国事拉来帮忙的,甚至也早早就说好了,但没想到被官应震截了胡。
换了其他人,他还可以争一争,但官应震是自己现在顶头上司,自然不行。
方有度那里走不开,否则他就把方有度拉来扬州了,方有度本人也很想借机会回一趟歙县老家。
《内参》之事还得要方有度盯着,这个阵地不能轻易松手。
而且方有度现在对《内参》的编撰也是越来越得心应手,冯紫英这一组《正确认识当前最紧迫的几个问题及其辩证关系》分成了好几个部分,他把大框架和基本内容都写好了,但文字上的提炼修饰还得要靠方有度来。
现在中书科这边也是刚搭起架子来,官应震连一个人都不愿意放,现在就忙于筹建,也是这银庄之事太过于重要急迫,否则官应震连自己都不会放走。
从户部、工部和兵部都分别抽得有人来,但是这些外边来的人哪里有自己人用得贴心顺手?
只不过中书科虽然由你官应震掌事,却不能说人都由你来决定了。
所以官应震也只能在现下的基础上,向内阁打了报告,充实中书舍人,希望从观政进士中先行拉来几个。
好在从皇帝到内阁都很清楚开海事务的繁杂琐碎,所以对官应震的要求也基本上予以了满足。
除了冯紫英和练国事是直接从翰林院修撰借过来帮忙外,像范景文和贺逢圣,还有方震孺、叶廷桂、吴甡等几人都被官应震拉了来。
原本官应震还想把杨嗣昌也拉到中书科,但是一来杨嗣昌是湖广人,这太明显了,二来练国事和冯紫英两个修撰都被他拉走了,再要拉走一个编修,这黄汝良也不能答应,所以只能作罢。
按照惯例,中书舍人算是从七品,向观政的三甲进士们观政期满,便可以授从七品,只是这中书舍人可不比其他官员,这个从七品的地位要比寻常的主事之类要清贵得多,更别说外放之职了。
看看原来这帮中书舍人,哪一个不是前任内阁阁老或者六部尚书的子侄?
现在朝廷改弦易辙,要用中书科来操持开海事务,这中书舍人就不单纯是清贵了,更是实打实的实权要职了。
同学中暂时没有人能帮自己,那就只能靠汪文言这帮人了。
好在汪文言这帮人能力都不差,唯一一个遗憾他们都没有官身,也就是说当自己的幕僚可以,但是要推出去上台面,就不行了。
当然这也是暂时的,现在随着中书科的充实,也显得龙蛇混杂了,既有像自己和练国事乃至方震孺、叶廷桂和吴甡这样的进士出身官员和观政进士,还有一帮当初恩荫的官宦子弟。
“公子客气了,这不过是文言该做的,不知道公子下一步如何打算?”
汪文言大略了解了冯紫英的意图,就是要设立银庄,而这家银庄和现有的银庄截然不同。
当下银庄都基本上是和典当连为一体,规模小,资金流量低,能实现异地存取的极少,更谈不上近现代金融业务。
而冯紫英筹划中的海通银庄寓意通达四海,总部设立在扬州,另外一个中心会设在京师。
这是大周最核心的两个城市,京师是政治中心,而扬州是商贸中心。
未来还要考虑在广州、金陵、苏州、大同、杭州、宁波、泉州、登州几个城市设立分部,但目前还是要以扬州和京师为主。
冯紫英此次来扬州就是要分作两步走,一步是募股,吸纳部分资金充作股本,另一步就是揽储。
这两步不可或缺,前者是根基,后者是保障。
没有实力雄厚的股东支持,没人会相信这家所谓的新式银庄,同样如果没有丰沛的储银进来,光靠股东那点儿资本,一旦开启借贷模式,根本就是入不敷出,所以两者缺一不可,而且都是多多益善。
不利的因素很多,但是有利因素也有不少。
一是现有的银庄钱铺根本就还没有意识到一种新型的金融机制模式要出现了,他们还停留在收取保管费的状态,主要是为一些商贾的临时存放服务,另外一个主要业务就是典卖赚取差价,所以说就目前来说,毫无竞争对手,这就是一片纯粹的蓝海。
二是当下商贾也好,士绅也好,更愿意直接将银子窖藏于家中,或者买为田地,用于保值和置产,但田地价格太贵而且也没有那么多田土可供出售,而窖藏在家中一是安全问题,二是没有任何增值收益。
这种情形下或许短时间内大部分人不会去因为存入银庄的一些收益而动心,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当看到一部分人的确能从中获益,而银庄信誉稳定的情况下,那么就很难不动心了。
三是随着开海,与佛郎机、红毛番等交易日多,而欧洲诸国这种新式银庄也就是所谓银行其实早已经出现,当这些红毛番和佛郎机商人都能够坦然接受这种新生事物时,必定会对大周的商贾们,尤其是海商们带来心理影响。
而且他们和这些西夷商人的交易甚至可以不再需要现银交易,而直接就可以在银庄中完成转账交易,从售货到收货再到购买新货,尽皆如此。
这种方便程度带来的好处可不是其他任何东西能比的。
万事开头难,一旦打开了局面,冯紫英相信这种优越性便会如滚雪球一般疯狂的滚动起来,当商贾们意识到并映证了这种银庄的方便性和安全可靠性开始大量使用时,那些保守的士绅们最终也会不由自主的加入进来,将他们窖藏的银子乖乖地存入银庄。
当然,这需要一个过程,现在冯紫英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用一切手段,将这个过程缩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