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应龙?播州土司?”郑崇俭脸色越发难看,“你们俩就这么确定他要反叛了?他不是还有个儿子在京师么?”
“他不反叛当然更好,我们也希望如此,但是有些事情却不会以我们意志为转移的。”冯紫英很肯定地道:“我们从去年开始关注西南局面,你那会儿还在西疆,非熊也花了不少心思,在他老家那边安插了线人,得到了不少有用的情报和线索,不仅播州,水西,永宁,几个土司都有异动,只是我们无法确证而已。”
郑崇俭沉默了半晌,才幽幽地道:“朝廷打不起仗了,如果能够避免最好能避免。”
冯紫英和王应熊目光都落到郑崇俭身上,对方说这话,肯定是有什么特殊理由的。
“西疆那边看起来平定了,但紫英你该知道,甘肃和宁夏两镇境内的状况,糜烂不堪,柴大人都有些焦头烂额,陈总督上任之后就会明白,固原镇境内更是民变不断,榆林镇境内若非紫英的父亲强力弹压,只怕也早就出状况了,而现在令尊和尤氏三兄弟都移兵辽东,我担心陈总督控制不住局面啊。”
冯紫英脊背上一阵发凉,忍不住毛骨悚然,可别千万因为自己老爹带着一帮能征惯战的将士走了辽东,这陕北就出状况吧?
“这几年陕西天时都不好,旱情不断,陕北流民大增,民乱不断,匪患猖獗,地方官府根本无力剿灭,全靠边军镇着,一旦边军控制不住,后果不堪设想。”
郑崇俭才从陕西回来不久,深知现在陕西的情况有多么糟糕。
甘肃、宁夏、固原和榆林四镇之地理论上都属于陕西都司,陈敬轩出任三边总督,那么便是上管军下管民,一旦民乱民变或者匪患过甚,边军就需要介入,问题是如果边军介入都控制不住的话,那就十分危险了。
“陈大人此番上任,朝廷也是给了一笔粮饷支持的,……”王应熊弱弱的辩解了一句。
“杯水车薪!那是解决军队需求的,不是照应地方的!紫英,你也去过甘肃、宁夏和榆林,固原情况你也清楚,地方上糜烂到什么程度,你难道不知道?”郑崇俭撇嘴,不屑一顾。
冯紫英沉默。
他从西疆返回京师时其实就已经意识到了要重建甘肃、宁夏这一片会耗费多少银两。
叛乱带来的危害不仅仅是叛乱本身,更在于其毁坏了地方秩序和大量财富。
如果要避免这些地方的百姓变为流民进而成为乱民乱匪,那么朝廷不但要赈济,更要恢复他们日常生存的设施,这没有两三年的扶持根本做不下来,但朝廷现在只顾着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哪里还能顾得了那么深层次的问题?
哪里都要银子,要粮食,要布匹,要盐,这些最基本的生存物资如果没有,如何能让地方秩序恢复平静下来?
特别是在陕西连年遭遇旱灾的情形下民不聊生,那么带来的就必定是民乱乃至叛乱。
所以郑崇俭才说朝廷已经快要打不起仗了,陕西情况这么糟糕,朝廷都还顾不过来,一旦西南再开战事,朝廷哪里还有余力来顾及其他?
皇帝和内阁乃至六部不是不清楚陕西的艰难,但是奈何哪里都需要银子,所以皇帝和内阁才会对冯紫英能赤手空拳的从盐商、海商们手中募集到这样大一笔银子如此看重,哪怕冯紫英一样为此事引来不少了攻讦,但是无论是皇帝、内阁还是都察院都很默契的置之不理。
谁能替朝廷弄来银子,那么他就是朝廷现在的救星了。
“只要能稳住三边军务,陕西当不至于大乱吧?”王应熊嘟囔着。
“哼,非熊,你就只寄希望于不大乱不成?积小乱一样会变成大乱,一颗火星子丢入一堆枯草,会有什么结果,你难道不明白?”对王应熊郑崇俭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王应熊挠了挠脑袋,满脸苦涩无奈,“可是西南那边的确是有这些异动,我们总不能不把这些情况不向朝廷报告吧?那不成了掩耳盗铃?”
“此时还是不宜过分刺激西南那边,或许他们现在有野心,但是恐怕也还在观察犹豫,而朝廷现在缺的就是时间,只要这两年熬过去,陕西和辽东局面都能稳住熬过去,开海带来的特许金和开海债券收入能够每年稳定的进入户部,到那时候西南真要出事儿,朝廷也要好应对许多。”
冯紫英终于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所以非熊和方叔他们都只是收集情报线索,兵部里边也只有区区几人知晓,就是怕打草惊蛇,引发杨应龙他们警觉,索性就先发起叛乱。”
“缓兵之计也不好用啊,能用得了多久呢?还得要看人家脸色行事啊。”郑崇俭叹了一口气,强作笑颜,举步向前,“走吧,今儿个还得要叨扰紫英府上一顿,方叔和非熊都说你府上饮食不一般,别有风味,我在陕西早已经馋的不行了,……”
“得了,你一山西人,陕西饮食你难道就能有多不适应,又不是南人,……”王应熊也怼回去,先前这厮对自己不客气,他也有些气恼。
几个人说笑着返城,只是笑声中都带着几分沉重和忧虑。
都在朝中经历了几年政务,尤其是在冯紫英的影响下,他们考虑问题都不再局限于一城一隅一部,习惯于用联系和辩证的角度来看问题,自然就明白现在朝廷的局面多么不利。
看起来似乎哪里都没有什么大问题,但是他们都能感觉到四处都像是漏风的纸糊灯笼,兴许哪里一阵风吹来,火苗摇曳,就能引燃灯笼,把一切烧个殆尽,而他们现在居然束手无策。
这种滋味真的很难受。
郑崇俭和王应熊他们吃了饭就回去了,只剩下冯紫英一人呆坐在书房中。
他自己都没明白,别人穿越而来就是吃香的喝辣的,如鱼得水,骄奢淫逸,无所不为,怎么自己就成了先天下之忧而忧,苟利国家I生死以,岂因祸福I避趋之的封建王朝的忠臣纯臣了?
一会儿操心辽东怕建州女真趁机起势了,一会儿又担心陕北某些历史提前上演引发王朝崩溃了,要不就是害怕西南叛乱导致大周国力耗尽了,再不就是担心倭寇袭扰闭关锁国,国民经济萎缩了,自己咋就活得这么辛勤操劳呢?
这不该是内阁首辅或者皇帝操心的事儿么?这也罢了,自己好像甚至把郑崇俭、王应熊、练国事、方有度这帮同学的危机感都给激发起来了,让他们自觉不自觉的跟随着自己的思路在行进了,自己可真的是这大周朝一等一的纯臣啊。
既然这样,自己多喜欢上几个女人怎么了,永隆帝凭什么不给自己二房封爵兼祧?
自己都如此为大周呕心沥血殚精竭虑了,难道多收几个女人为妻妾,不该么?
想到这里,冯紫英原本还因为过于花心好色而有些惭愧的心思顿时丢到九霄云外,立即变得理直气壮起来,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自己为大周做出了多么大的贡献的。
于是,今儿个是不是先把云裳给梳拢了?冯紫英手摸着下颌,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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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环老三的到来,冯紫英是早有准备的。
那一日宝玉发癫,冯紫英没来得及和环老三多说话,环老三只怕心里就是惴惴不安的。
毕竟他马上就是院试了,院试一过,贾环也很清楚他还没有那个能耐去参加秋闱,单单是时政策论这一块他还是一片空白,去也是枉然,所以还不如安安心心踏踏实实的把经义做好,等到入了书院之后再来好生琢磨时政策论这一块。
而论时政策论这一块的造诣,青檀书院说第二,这大周就没谁敢说第一了。
只不过是探春和环老三一起来的,倒是让冯紫英很是吃惊。
要知道探春是极少来自己府上的,而且自己现在的身份,以探春这种待字闺中的女孩子,更是不应该出现才对。
可见这探丫头对贾环期盼之深。
金钏儿和香菱几个丫头对探春的到来都是格外喜欢。
探春在贾府里边就很是受人欢迎和尊重,见到探春到来,金钏儿和香菱也都是围着探春说着话,冯紫英索性就让金钏儿和香菱她们陪着,自己先和环老三说话。
“宝玉清醒了?”冯紫英有些不太相信,自己都说了,狗改不了吃屎,宝玉能幡然悔悟?
“据说是清醒了,痛定思痛呢,还到老爷那里忏悔了一番,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不过冯大哥,我现在不关心这个了,你不也说了么,我贾环的未来不应该局限于荣国府这口枯井里,……”
环老三气势如虹,倒是冯紫英忍不住干咳两声。
自己啥时候说荣国府是枯井了?自己说要他不要坐井观天,这厮就干脆把荣国公府定性为枯井了,还说是自己说的,这等手段倒是日后当御史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