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修敏锐的觉察到了丈夫心情的变化。
丈夫去了贾府,据说是去看贾府为贵妃省亲所建的园子,回来心情就不是很好。
现在这京师城里新晋贵妃们今年获得皇上特旨恩许回家省亲,所以为了这省亲都是加足马力堆金砌玉的大造省亲别墅,贾贵妃、郑贵妃、周贵妃等几个家中都是你追我赶,不甘示弱。
宁荣二府是武勋世家自然不能落于人后,便是沈宜修这等对外界不是那么敏感的妇人,也早已经听说过这等事情,这也成为永隆七年下半年京师城中一桩趣事儿。
冯紫英心情不好,自然也就影响到了全家人的心境,便是晚间吃饭时,气氛似乎都沉闷了许多。
冯家的规矩是吃饭都在一起,大小段氏也觉察到了冯紫英一直脸色阴郁,用目光示意沈宜修,沈宜修在婆婆面前也不敢妄言,只是微微摇头,表示不知道。
二尤更是坐在下首不敢吱声。
一顿饭吃得沉闷无比。
冯紫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心思一直放在了秦可卿的身上,如何来应对这个女人可能给自己带来的麻烦,他还真的有些没招,如果说像汪文言所说那样坐等观望,他又有些不甘。
直觉告诉他永隆八年对自己来说恐怕会是一个不太顺的一年,甚至自己可能会面临不少麻烦,麻烦来自何处,冯紫英现在也在排查。
但毫无疑问秦可卿这个女人绝对算是其中之一。
哪怕秦可卿真的是义忠亲王的私生女,冯紫英也不在意,关键在于冯紫英不知道这女人意欲何为,为何就专门咬住自己不放了?
再联想到义忠亲王日益露骨的举动,一直保持沉默的太上皇,小动作不断的太妃和北静王这些人,还有一直隐忍不发的皇上和摇摆不定的武勋们,冯紫英心里就忍不住发紧。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等事情也许就是一根导火索就会引发不可预测的变化,甚至你前面做得准备工作再多,有时候都订不上一个小变量的出现。
一直到吃碗饭,冯紫英才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沉寂给整个饭桌上带来了多么大的压力。
母亲和姨娘担心的目光,妻子和小妾忐忑的神色,还有身旁侍候的丫鬟们蹑手蹑脚小心翼翼的作态,都让冯紫英意识到自己在父亲不在的时候已经是这一大家人的主心骨了,一举一动一怒一喜都会给家中人带来巨大的心理负担。
“抱歉,母亲,姨娘,我方才想事情去了,现在想通了,劳您们担心了,没事儿了,……”
伴随着冯紫英的这句话,整个饭桌上的气氛骤然松了一口气,一下子就变得活泛起来。
“铿哥儿,是不是公务上有事儿?”大段氏在大同也经历过不少丈夫在公务上不顺甚至紧张的情形,没想到丈夫走了,却又来了儿子,而且现在还是上下两代人,看着儿子身旁的儿媳和儿子的妾室的表情神色,她既感到骄傲,也有些忧心。
“嗯,不算吧,于公于私都算点儿吧。”冯紫英展颜笑着道:“问题不大,只是考虑如何来处理更完美一些,放心吧母亲,儿子应对得了,再说应对有麻烦,儿子自然要去向几位师尊请益的。”
大段氏放了心,儿子和丈夫不一样,丈夫是独当一面的武将,许多事情需要自己拿决定,而儿子现在不过是文官,而且品轶也不算高,真要有什么事儿,完全可以去齐、乔、官等几位朝中重臣那里去请教,以他们的经验,自然不在话下。
“铿哥儿,你还年轻,也莫要遇上什么事情都想着自己一人扛下来,你爹年轻的时候也是跟随着你二伯打磨历练,才慢慢能挑起许多担子,你才十八岁不到,日后还有很长的日子,许多事情不必太急,没听说这京师城里小冯修撰的这个名字都声名远播了么?”
大段氏话语里充满了骄傲和满足,她现在最骄傲就是自己儿子,丈夫已经放在了其次,否则也不会很大度的听由苏谢二人跟随丈夫去辽东,若是以往,便是自己不去,妹妹肯定是要跟着去的,绝不会让苏谢二人独宠。
但现在,大段氏已经不在乎了,就算是苏谢二人此番跟着丈夫去还能生下一男半女,那又如何?
都说儿子是天上文曲星下凡,才有这般本事,苏谢二女便是生下儿子,难道还能有紫英这般优秀?这还不说庶出就是庶出了。
“儿子明白。”冯紫英赶紧回应道,他也没想到自己这凝神沉思这一出居然引来一家人的关心和担忧,这也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喜怒哀乐最起码已经牵动了家中这么多人的心了。
用完晚饭回到自己这边儿,冯紫英这才花厅旁的厢房炕上坐下。
这实际上已经转化为了一间起居室,嗯,就是一家子坐在闲唠嗑所用,尤其是冬日里,外边儿大雪纷飞,内里地龙烧得温暖如春,甚至还要把外袍脱掉,免得出一身汗。
“相公,可是去贾府遇上不如意之事?”沈宜修装作很随意地问道。
冯紫英注意到屋里所有人目光都望向了自己,看来自己这一趟贾府大观园之行吸引了诸多注意力,而自己的心情变化更增添了她们的不安。
“大观园的确很漂亮华丽,想必是肯定能让贵妃娘娘满意的,只是现在朝廷财力拮据不堪,为了筹集辽东、三边和登莱的军费都是挖空心思,河工所需银子也是用尽办法才凑出来,可你们知道贾府园子花了多少银子么?”冯紫英淡淡一笑,“四十万两银子!甚至还不止。”
冯紫英的话让在座众人都是目瞪口呆,不敢置信。
虽然都知道贾府在建的院子争奇斗艳格外奢华,但是都想到那是为贵妃省亲所用,大家也都觉得理所当然,但是大家猜测的这园子既然只是为省亲所用,恐怕也就是三五年一回,纵然华贵,也不过就是十万八万两银子也差不多了,顶多也就是十来万两银子就算是相当奢靡了,没想到竟然是四十万两,这远远超出了大家的想象。
“或许你们对这四十万两银子未必有一个概念,但我说一句,前年平定宁夏叛乱,朝廷府库没钱,皇上逼得没有办法,从内库中掏空家当,凑了八十万两用于西征平叛大军开支,八十万两,也就是两个贾府的园子而已,你们觉得呢?”
冯紫英话语里没有多少感**彩,但是听在包括一旁伺候的晴雯、云裳两个丫鬟都是震动不已。
连皇帝拿八十万两银子出来都这么艰难,那贾府怎么却能拿四十万两银子去修园子?就因为贵妃娘娘要回来住两晚?
可贵妃娘娘的荣耀不也是皇上给的么?
这怎么感觉好像是有些倒转的味道。
“那爷怎么没劝一劝那边的几位老爷?”毕竟是荣国府里出来的,晴雯虽然没有意识到这背后隐藏更深层次的含义,但是也知道不妥,忍不住道。
看了一眼这丫头,冯紫英平静地道:“贾府也有他们的难处,人家都在建,你不建,或者建得寒碜了,会觉得是不是故意在扫皇上面子,丢武勋的脸,有些时候看似骑虎难下,但若是能沉下心来好好想一想,未必不能琢磨出一个道理来,只是这却不是我等外人能置喙的,我倒是很好奇像贵妃娘娘这等在宫中历练过的,怎么就悟不出这一道理来?”
“相公,贵妃娘娘怕是应该想得到才对,但想得到未必能做得到吧。”沈宜修思索了一阵,“妾身听闻其他几位一起赐封的贵妃都是寻常小户人家出身,若是这几家都能建起金碧辉煌的宅院,博得欢心一片,那对于像贾家这种金陵四大家之一的武勋豪门却扣扣搜搜寒碜无比,外边儿会怎么看?对于他们来说,恐怕皇上的看法固然不好判断,但终归可以靠贵妃娘娘的颜面遮掩一二,若是大家本来并驾齐驱的武勋们低看自己了,甚至那些寒门小户们都可以凌驾于自己之上了,那才是最难以忍受的。”
不得不说沈宜修所言也很有道理,皇帝的喜好态度不好确定,建好了,可以说是替皇家增光添彩,也可以说奢靡无度,建差了,可以说节俭有度,也可以说落了天家面子,纯粹就是皇帝自己的态度。
可若是像武勋阶层都不认可,觉得你宁荣二府连一座贵妃省亲的园子都修不起来,没准儿就会觉得你真的不行了,而一旦丧失了这种信誉和印象,那比差钱更糟糕,至于寒门小户门的轻视,甚至更加致命,一旦传扬开来,荣宁二府就很难在京师城里立住脚了。
想到这里冯紫英也能理解贾家的艰难了。
就像前世中那些个私人老板一样,哪怕再没钱奔驰奥迪肯定要弄一辆,否则你怎么去和别人谈生意?
古今一也,宁荣二府若是被人剥下金面,只怕在京师城中举步维艰了,所以哪怕借钱负债也得要扛过去。
只不过他们却没想过扛过去之后未必就是君恩,也许就是大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