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君, 等等小的,这正下雨,您被淋着可怎么办!”
少年却充耳不闻, 一直走到小巷最里面的一座宅子门前才停下,随手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然后深吸一口气,嘴角僵硬的勾了勾,挂上一丝勉强的笑意, 才伸手推开了门。
进了门,穿过庭中院子,少年直接走向了一间卧房。
“娘, 我抓药回来了,刚刚我问了慈善堂的大夫, 您如今熬过冬天,身子有些起色,只要再吃几服药,说不定夏日里就能起来了。”少年掀开门帘, 笑着走进去。
屋里, 靠窗的睡榻上, 一个女子斜倚在靠枕上, 看着窗外朦胧的细雨。
只是单单望见一个侧影, 就可以女子无论身段还是样貌, 都堪称世间绝色。
少年却没有注意到这些, 反而快步上前,关上窗户, 抱怨道:“娘, 这春日里雨天的风最是湿冷, 您怎么开着窗对着吹,又冻病了怎么办?”
关完窗,少年回过身,走到榻前,替他娘,林情儿掖了掖被子,然后笑着说,“娘,我把药给小安,让他去熬药。”
正要转身,却听到女子轻声说,“风儿,不用了,不中用了。”
少年浑身一僵,转过头,就看到他娘一双美目正注视着他,里面是清醒的了然。
林情儿苍白地笑了下,“风儿,娘的身体自己清楚。”
林风刚刚在门外强装的无事瞬间土崩瓦解,红了眼,“娘……”
“傻孩子,哭什么,”林情儿居然自己撑着身子坐起来,把林风拉着坐在床边,还伸手给儿子擦了擦眼泪,“生老病死,不过是早晚的事,人总得有这么一遭。”
话虽如此,可谁又能接受,林风强忍泪水,低着头。
林情儿看着儿子的样子,突然笑了,“你这孩子,做这个样子干什么,你娘我这一辈也算是命途多舛,五岁因战乱和双亲离散,六岁被卖入教坊,八岁长开了被老鸨相中,从此天天学那些卖笑手段,就等及笄后成为坊里花魁,做她手中一棵摇钱树,然后和别的花魁一样,风光几年,最终色衰而驰,成为坊里后井中一缕冤魂,那时娘的命运,一眼就可以看到头,可娘生来性子狠,不认命,敢在最红的时候偷偷怀孩子,敢在老鸨带人来时在人最多的花街上跳楼,最终娘挣出一条命,自赎自身,换来下半辈子安稳度日,换来你这个儿子尽孝床前,风儿,你哭什么,你该笑,娘这一辈子,生得卑贱,走得却安详,这天底下,有几个花魁有你娘这么好命!”
林风突然伸手抹了把眼泪,抬起头,坚定地说,“娘,儿子明白了,儿子已经长大了,您放心。”
林情儿欣慰地点点头,“我儿已经十六了,你自幼聪慧老成,娘相信就算娘不在,你能生活得很好。”
说到这,林情儿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匣子,递给儿子。
林风接过,打开,里面有两层,上面一层,是几块金锭和银锭,下面一层,居然是几块形状各异的玉佩。
“这上面一层,是我多年攒下的体己,如今给你,你往后手头也好宽松些,而这下面……”林情儿拿起里面的玉佩,一块块在手中摆好,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这其中一块,是你亲生父亲的。”
林风一愣,他亲爹的?他那个逛青楼让他娘胚珠暗结,却从没出现的爹的。
林风对那个素未谋面的爹没什么好感,不过本着好奇,还是随口问了一句:“哪一块?”
谁想他娘却轻松地说:“娘怎么知道是哪块!”
林风:……
林风一脸懵逼地看着他娘。
林情儿坦然地看着儿子,“娘那一月接客七人,每人都要了一块玉佩,后来就怀了你,按日子只能推算到那个月,娘又怎么知道和哪个怀的。”
林风绝倒,他娘一如既往的彪悍。
“那娘你现在拿出这些玉佩?”
林情儿往后面的靠枕一倚,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风儿,你知道娘当初为什么怀上你么?”
“呃,不是意外怀上的么?您舍不得打……”林风想到这些年听到的传言,他娘当年是江南顶红的花魁,当初那事也算闹得挺大的,不知有多少人说他娘脑子不清楚,不知被哪个浪荡子骗了身骗了心,怀了孩子还不舍得打,最终身价一落千丈。
林情儿嗤笑一声,“教坊的姑娘从开始接客,就一月一碗红汤,开始是避孕,喝得久了就绝孕,哪有什么意外。”
林风瞪大眼睛。
林情儿目光看着窗户上的油纸,似回忆似自语,“我从小在教坊长大,知道里面姑娘最终的下场,我知道,只有从里面逃出来,我才能逃过那样的命运,可逃,哪有那么简单,我是花魁,是坊里的摇钱树,身价高得整个江南都没几个人能赎得起,我想自赎出来,唯一的法子就是让自己身价大跌,而怀个孩子,是最好的法子。”
林情儿转过头,看着儿子,“风儿,你可曾怨恨过娘,让你生于妓人之子。”
林风握住林情人的手,摇摇头,“娘,你知道儿子素来不在意这些的。”
林情儿又欣慰又心疼地看了眼儿子,然后低头看着手中的七块玉佩,“可是,娘却在意。不过好在,娘当初做这事时,留了个心眼。当初娘偷偷停药后,就仗着自己是花魁,特地在接客时挑剔了一些,那一个月接的七位,都是出身显贵的翩翩公子。”
林风眨眨眼,看着他娘手中的七块玉佩,他娘不会想让他认祖归宗吧?
林风顿时一阵头大。
林情儿看着林风的表情就知道他想什么,摇摇头,“娘在教坊那么多年,难道还看不清这天下的男人,这男人,在教坊里海誓山盟,那都是假的,他们心里,压根看不起青楼女子,更看不上青楼女子生的孩子,青楼女子要真信了他们嘴,让孩子登门认祖归宗,那只能自取其辱,所以风儿,娘这辈子不会让你去认祖归宗,更不屑死后进那些狗屁世家大族的祖坟。”
林风听了,简直想给他娘鼓掌,他娘这辈子,活得清醒。
“那娘你给我这些玉佩干什么?”林风不解。
林情儿抬起手,温柔地摸了摸儿子的头,“风儿,这些年,你会读书,会武功,会做账,娘都看在眼里,可因为你户籍随了娘,入了贱籍,无论是科举,武举,甚至到衙门做个书吏,都不成,如今眼瞅着你大了,再不改户籍就要耽搁你了,所以娘把这玉佩给你,你偷偷去找你亲爹,让他看在亲生血脉的份上,在你户籍上改一下,把贱籍改为平民,想必以他的身份官位,这点小事算不上什么。”
林情儿又从枕头下拿出七个信封,递给他。
林风拿起一看,七封信都是用市面上顶好的熏香信笺,上面是娟秀的小楷,写着“郎君亲启”,林风打开,里面是一首凄婉的怨郎赋。
林风抬起头,佩服地看着他娘。
十七年前春风一度,胚珠暗结,十七年后找上门,不要负责,不要认祖归宗,不破坏对方家庭,只要暗中帮忙改个户籍,这只要不是铁石心肠,也给他办了吧,再加上这首怨郎赋,说不定对方良心一痛,还能照拂他一二。
他娘不愧是能从教坊活着走出来的女人。
可谁想到,半路上,就正好碰到他要找的第一个,更没想到,这第一个就这么给力。
林风摸着下巴,要不干脆就认这个得了,别找后面那几个了。
谁知道后面那几个怎么样!
当然,在认之前,林风决定还是先跟着郑言去家里看看。
郑言虽然看着不错,可谁知道他家里人对他是什么态度,要是他家里看不上他,他以后呆在郑家,岂不是为难。
所以林风很顺从地接受了郑言的邀请,决定跟他一起回许州。
马车一进许州,周围立刻热闹起来,林风伸手掀开车帘,就见道路两旁,都是一排排商铺,大街上,也有许多小贩在卖东西,整个许州城,甚是热闹。
“好热闹,竟不比江南的大城差。”林风感慨了一句。
前面驾马的车夫听了笑着说:“这可是郎君治下的州城,当年热闹了,郎君自从到任后,一直励精图治,每次吏部考核,郎君可都是上品。”
林风听了,心道郑言看着治军挺菜的,想不到打理政务还不错,不过想到这家伙世家子出身,也就不足为奇了。
世家能在官场屹立千年,历代皇帝都用他们,肯定也是有真本事的。
车队顺着主城大街一直走到州衙大门前,也不停,而是直接往侧转,转到州衙后院,然后在一处大门停下。
“这是衙门后院,郎君的家眷都住这。”
车夫正和林风介绍,大门就开了,一个身穿绫罗绸缎的贵妇带着一群人从门里走出来。
“恭迎郎君回府!”
马车最前面,郑言已经风度翩翩地下车,笑着走到贵妇面前,“夫人在家安好啊?”
贵妇笑道:“妾身在家一切安好,只是郎君一路辛苦。”
“夫人在家主持家中诸事,也甚是辛苦,”郑言已经笑着揽过贵妇,然后转头看向林风车里,“风儿,还不快下车。”
林风正在车里不知道该下还是该呆着,听到收起匣子,带着小安从车里跳下来。
“夫人,这是风儿,为夫这次能安全回来,多亏了他。”郑言指着林风介绍。
贵妇显然对林风有所了解,笑容不变,“这就是风儿吧,郎君来信我已知晓,家里能添丁是喜事,妾身恭喜郎君了。”
郑言听了,抚着胡子哈哈大笑,“就知道瞒不过夫人。”
于是夫妻俩一起携手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