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将在安排着决战事宜,李邦彦身为文人,却是没什么事情,可他的心扑通扑通乱跳,片刻不得安宁。
李邦彦已经察觉出这场战斗的问题,说实话,宋军太仓促了,把握也太低了。曲端和韩世忠勉强要战,他们是要承担绝对压力的。
这俩人都不是傻子,韩世忠这几年早就收敛了流氓习气,努力做一个国之柱石,曲端也在武学当了几年的山长,教书育人,脾气秉性也好了不少。
偏偏这时候,他们两个嚷嚷着冒险一战,到底是何意?
“官家,说到底,您给岳鹏举的彩头儿太大了。”李邦彦叹口气,“官家,岳鹏举诚然忠勇,也从不让官家失望,可臣以为他未必比韩世忠和曲端等人强多少……如今他捞了这么大的功劳,曲端和韩世忠自然不会高兴。臣,臣以为这不是好事啊!”
赵桓呵呵,突然,他抬头道:“李太傅,朕告诉你,岳鹏举已经破了燕京,你信吗?”
鬼都不信!
李邦彦是知道燕京城的,抛开金人这些年的经营不说,光是以往契丹人的努力,就已经让幽州固若金汤,太宗皇帝两次都没有啃下来。
就算岳飞厉害,但也不能太过分了,十天八天,甚至半个月,一个月,能攻破燕京,都算是他好本事。
“官家,莫非有密报?”
“没有!”赵桓老老实实道:“燕京的消息我还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岳鹏举在破了保定军之后,北上击破大金都元帅,斩杀了粘罕!”
“什么?”
老李这下子可没法淡定了,他惊得站起来,不敢置信。
粘罕!
那可是大金昔日的第一权臣啊,哪怕是完颜娄室,也不过是粘罕的部将罢了。
一度这个人是大宋上下最忌惮的人物。
岳飞竟然杀了粘罕?
李邦彦第一反应是不信,可赵桓气定神闲,半点没有撒谎的意思……李邦彦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可一旦接受了,李邦彦的心思就活络起来。
岳飞出征半月,拿下了保定军,随后击杀粘罕,以此计算,岳飞到达燕京,最多也就二十天,以他恐怖的战力,或许,或许真的可能击破燕京,只是消息还没有传到!
“官家,既然如此,银术可为什么要跟咱们拼命啊?”
赵桓大笑,“他跟咱们拼命,才说明鹏举进军太快,银术可既摸不清进军路线,也弄不清楚兵马规模……贸然回援,只会全线溃败。说到底,他是把咱们当成了软柿子了!”
软柿子?
老李也不爱听了,可别小瞧人啊,当初斩杀娄室,他也是出过力气的,甚至可能是最关键的那个!
想到这里,李邦彦渐渐有了一丝领悟,“官家,你同意用兵决战,是不是担心银术可跑了啊?”
赵桓欣然一笑,“李太傅,你总算是清醒过来了。银术可一条老犬,这十几万金兵可着实麻烦。如果他们知道了燕京被攻克,必然逃走。没法击败他们,后患无穷啊!”
李太傅深吸口气,思忖了片刻,这才信心满满道:“这么说此战必胜无疑了?”
“不是这样的。”赵桓摇头,“不但不是必胜,甚至可能更加凶险?”
“困兽犹斗!”李邦彦张大了嘴巴。
赵桓没有否认,他不知道岳飞的情况,银术可也未必清楚燕京的情形……但毫无疑问,他们都知道天塌地裂的剧变就在眼前。赵桓不想放过这支金兵,毕竟他们代表着大金国一半的战力。
而银术可又何尝愿意引颈就戮呢?
背水一战,不胜即亡。
“银术可会拼命的,他没有退路,其实朕也没有退路,你说是不是?”
李邦彦深深叹口气,整个人都不好了。
良久,老李哀叹道:“官家,容老臣说几句过分的话吧!您一意抗金,身先士卒,做天下人表率。走到了今天,北伐冲锋陷阵,官家却是无法在后面坐观成败了。天下人都看着,军中将士也在看着啊!”
赵桓咧嘴,李邦彦还真没有说假话。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对赵桓的期望是越来越高的。
在靖康元年,他能跟在军中,充当一个吉祥物,大家伙就很满足了,待到后来,他就发展到了充当旗帜。
而这一次北伐,哪怕他点了韩世忠的元帅,可老韩依旧将决策权交给赵桓。
当了六年天子,经历了多次大战,经验甚至比一般将领还丰富得多……什么不通军务的话,赵桓是说不出来的。
百姓和士兵也都不信。
大家伙默认赵桓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百战百胜,所向披靡……一句话,赵官家把自己送上了一个输不得的高位。
甚至不止如此,人们还希望赵官家能够担负起力挽狂澜,创造奇迹的角色。
毕竟大家伙的口味刁了,期望也越来越大了。
明君圣主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唐太宗每逢战事,要率军亲征,朱棣也要征战大漠,甚至死在了马背上。
没有办法,走到了这一步,你也只能如此。
“背水一战,这个人只能是朕,不能是韩世忠,也不能是曲端,对吧?”
李邦彦苦笑着咧嘴,“确实如此,倘若,倘若他们战败了,也会把事情算到官家的头上。”
“呵呵……既然如此,那朕更应该冲锋在前,毕竟朕不能替他们俩背黑锅啊!”赵桓冲着李邦彦一笑,“太傅,你说朕能不能赢?”
李邦彦还能说什么,“臣自会披上铠甲,和官家并肩作战!”
“好!”
赵桓伸手,抓住了李邦彦的胳膊,酝酿许久,赵桓竟然也没找到什么鼓舞人心的话,只能干巴巴道:“老人里面,就剩下你了……陪着朕一直走下去吧!”
李邦彦微张嘴巴,他能觉察到,一种属于赵桓的寂寞……六年前的赵桓,还要去微服私访,要给人鞠躬行礼,要跑去街头城墙发表训示,想尽办法鼓舞士气,有时候甚至用力过猛,出现了不少不合时宜的情况。
彼时的赵桓真的没有太多办法,一来不太适应地位转变,二来他真的没有那个威望。
刚刚坐上龙椅,外有强敌,内无心腹,摇摇欲坠……别说是宰执一级,就算是稍微有名望的御史言官,他都不能怎么样。
彼时的赵桓,真的很累。
可是到了今天,赵桓的情况完全不同,一言定生死,什么宰执大臣,甚至军中大将……只要他看谁不顺眼,一句话就能要了对方性命。
权柄会让人不自觉膨胀,变得越来越恐怖,越来越强悍……就像自然中生态位越高的动物数量越少一样,在人世间,到了赵桓的位置,别说朋友了,就算是能坐在一起聊聊的人,也不多了,而且还会越来越少。
“官家厚爱,老臣铭刻肺腑……对了,老臣还有一件事,想要告诉官家。”
赵桓呵呵道:“是曲端和韩世忠去找康王?”
“官家知道了?”
赵桓冷哼道:“天下的事朕都要知道,更何况眼皮子底下的……这俩人啊,也是急糊涂了,就算是托付你李太傅,也不该托付康王,这不是给自己留下把柄吗!”
李邦彦见赵桓都知道,便试探道:“要不要老臣去叮嘱一下?”
“不必了,明天朕自会安排,你也不用费心了。”
说到了这里,李邦彦也只能躬身离去。
一转眼,到了四更天,军中已经开始准备食物,吃罢了早饭,宋军并没有出营备战,而是用篝火点燃了大营,随后果断向曲端堡退去。
晨光之中,火焰冲天,内黄城外的金军大营,看得真真切切!
放火烧营,赵桓要跑!
银术可火速下令,让拔离速率领着两个万户上去,探查情况。
拔离速果然出动,只是他离着宋军大营还有不足十里,居然遇到了韩世忠,这位韩大王率领着静塞铁骑,截杀拔离速。
双方混战,金兵损失很大,静塞铁骑也丢下了几十具尸体。
当得知消息之后,银术可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哈哈大笑。
“宋皇的确是撑不下去了,静塞铁骑可是他的宝贝,竟然也拿来断后了……传令,全军出击,今日斩杀赵桓!”
金兵瞬间动作,早就准备妥当的兵马,潮水一般涌出。
面对着铺天盖地的金兵,韩世忠的静塞铁骑又能如何?也只能节节败退罢了。
金兵长驱直入,再往前,一片更大的火焰,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兄长,你看?”
银术可举目眺望,火光是从曲端堡蹿起的,这座几次战斗,都未曾攻克的堡垒,此刻浓烟滚滚,火光飞腾。
银术可的手指在颤抖……岳飞带走了十万大军,赵桓手上只有区区几万人,连日大战,他折损了至少两万以上。
如今他已经无力再战,放弃大营,连曲端堡都守不住了,他唯有渡河,逃回黄河南岸。
可一旦过河,开封可也不远了……宋军能偷袭燕京,大金为什么不能二度兵进开封?
当年娄室没有做成的事情,要在自己的手上成功吗?
银术可不是个爱做梦的疯子……可赵桓逃得如此狼狈,又没有什么伏兵一类的,战局到了这个地步,还能玩出花样吗?
反正不管怎么样,只管压过去就是了!
十万出头的金兵,越过烧得噼里啪啦的曲端堡,直奔黄河而来。
此刻的赵桓,立马岸边,手里提着宝剑,身上披着铠甲……在他的面前,有一艘船只,其实不止一艘,那些都是运货的,唯独这一艘特殊些……
“太傅,朕自临阵讨敌以来,可曾退却过?”
“未曾!”
“朕和金人交锋,可曾败过?”
“没有!”
“朕视军中将士为手足,可曾弃过?”
“不曾!”
李邦彦响亮作答……赵桓突然大笑,“既然如此,又何必准备后路,给朕烧了!”
众人迟疑,竟然没有人动手……赵桓竟然亲自走到了船只前面,将一束火把扔到了船舱里,须臾,火光熊熊,吞没了舟船。
赵桓转身,凛然正色道:“今日,所有将士,随朕破敌!”